第53节:章一四窥死生死(3) 她怕死,怕得在沸腾滚烫中彻骨冰冷。从失去阿娘那一刻,她便知道死的可 怕,只是,却从不知道原来这样可怕。旁观与亲历,原是不同的。 “你说得对。”面上酸胀,她仰面将泪咽下,反倔犟展颜,含泪一笑,“但 死也是这世间最难的事,只因人大多都最怕死,没有胆量去死。我也怕死。人死 了便再也回不来了,这道理我早就懂。”她忍痛深吸一口气,静道,“你追来, 我逃不掉了。但我还会逃,除非你杀了我。要么逃,要么死。你要拿我去害哥哥, 没可能。” 说完,她便静静立在那里,浑身透湿,乌黑的头发被汗水和血水沾在苍白的 脸上,嘴唇浸着青紫,一双妙眸却光华灼灼,诡异妖娆,难以言喻。 殷孝瞧着,不觉,怔住了。 数九寒天里泡了冷水又着了风,墨鸾高热咳嗽起来,晕晕沉沉睡着,微微战 抖,不断说着胡话,有时候喊着哥哥,有时候又会喊阿娘。 殷孝看着她孱弱的模样,一时心绪纷杂。 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蠢的事。他大概是恨晕了头,才会劫了这样一个小姑 娘来做人质。 那日有人给山寨送来一封信,说是当夜凤阳侯府有要人会去一茗居。他起先 以为又是白弈的诡计,只想去看这葫芦里卖的究竟什么药。他什么时候怕过?但 当他发现当真只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领着个婢女时,有那么一瞬间,他动摇 了。只是一瞬间的动摇,便造就了今日这般诡秘局面。 那小丫头竟忽然自己从楼上跳了下去。 殷孝险些就以为她是故意的。 只不过瞬间却有人接应相救,皖州军又立时闻声而至,如此天衣无缝,简直 便像是早有预谋。 他本还没有下定决心,她这一跳,反而逼得他不得不对她出手。他必须握住 点什么筹码去换回那几个被皖州军拿住的弟兄。那是他仅余的弟兄了,他在皖州 十年,十年共甘苦,死里逃生,他们早已是他的手足。他不需要对任何人说,那 日当他回到山寨目睹一地惨绝时是如何震怒痛苦。真正钻心的痛和苦,根本说不 出。他只要替他们报仇,血祭告慰。他蛰伏数月,只为拿那仇人的软肋,即便丢 了磊落,他也在所不惜。比起一条条鲜活生命,这又算得了什么。 但他没想到怎么就劫来这么个不省心的丫头。 她没有被吓得动也不敢动。她逃走,一次又一次地逃,撞了南墙也不死心。 他早知所谓沐浴不过是她又一次出逃的小伎俩,他量她逃不走,却想看她究 竟能有多坚持。 但他却看见她遍体鳞伤独自大哭,哭完了又爬起来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又 哭了,却仍要走下去。她激烈时像只执拗的幼兽,不顾性命血肉模糊地撕咬,但 当她落泪,却又柔软脆弱如斯,不由得让人陡然便软了心肠。分明是不知死活的 丫头片子,说起生死,却偏露出深沉的固执和了然,这样矛盾而又极端的个性… … 他烦躁地皱眉,心里乱糟糟的,伸手试试小丫头的气息,沉重急促,再摸摸 前额,烫手。 伤风也就罢了,若是转成肺痨可怎么办?那她怕是真活不成了。要么逃,要 么死,倒真是说得狠做得绝。 他正如是想着,忽听小丫头又一阵猛咳嗽。 他眉心一跳,再不犹豫,一把将她抱起来便走。她和白氏究竟什么关系还难 说,但她绝不是白家的女儿。要是为了报仇,却要她赔死,那他和姓白的又有什 么区别。 神都灯红,瑞雪银妆。白弈看着恢弘殿宇那喜庆色彩,心烦气躁。 昨夜里收到皖州急报,他被父亲好一顿骂。 “你想去做什么?”父亲冷冷地道,“敌暗我明,投鼠忌器,你还要自己撞 上去。” 他自然晓得父亲说的是理。以殷忠行为人大概不会伤害阿鸾。为今之计,他 其实不该回去,相反他应该以静制动,拖下去,拖到殷忠行自己露出破绽。 于理如此,但他于情何堪?! 殷忠行对他成见颇深,旧恨新愁,万一狠劲上来,万一又生变数,万一,万 一…… 他怎能拿阿鸾的安危去赌博。 闻此讯时,他简直像被蜇了一般,一下子惊起来,冷汗涔涔,手足冰冷。他 从没想象过,她会突然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他本以为即便有一日她会走,他也总 能够看得见。但她突然就不见了,不见了,看不见,触不到,全是未知。这种感 觉,就像是突如其来的失去,打得他措手不及,狼狈铩羽。 他恨不能立刻飞回凤阳去,父亲却偏不许,他也知道不该。诸多应酬,又还 有个公主,凭他编派什么借口都是不妥。但冷静自持说来简单,此时此刻真要做 到,谈何容易。 犹豫踟蹰,举棋不定,他熬了一宿没睡好,见到公主也心神不宁。他担心的 在千里之外,又哪还有心留在此处。 “今年你能多待些时日么?”全不知情的小公主问他,“你每次上元一过便 走,几时才能不走?” 即便只等到上元,也还要等五六日。五六日,足够发生太多事情,白弈心里 猛地一乱,站起身来便走。 “白郎?你……你做什么去呀?”公主惊问。 “临时有要事要办,请贵主见谅。”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错愕的小公主 呆呆愣在原地。 旁的日后再计较吧,他只要先把她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