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奇怪的感觉 新颜心中正焦躁难止。无论她手中围巾如何挥劈卷刺,在一片横卷的凌乱气流 中,始终无法触到对方的身体。她一剑刺出,丛惟的身影就仿佛一只黑色的大鸟凌 空跃起,向后退开,一旦她的攻势去尽了,那黑色的大鸟便稳稳落下,仍旧平静站 在烟尘中,安静等她下一波攻击。 无论自己如何不顾一切地攻击,都能被对方毫不费力地化解,却又不肯反击, 似乎对她的攻势不屑一顾。越是如此,新颜就越是恼怒。仿佛对方不动声色之下将 自己戏弄于股掌之间,如同戏弄老鼠的猫。她却不知道,自己凌厉的攻势下,丛惟 要在不伤她的同时全身而退,已经有些左支右绌,却仍是固执地不肯对她出手。 嗜杀的欲望在体内横冲直撞,她狂躁不止,发了疯一样一阵狂攻,手中围巾挥 舞成一个圈,带动整个身子向丛惟扑去,眼见梢头便要扫中对方面孔,猛然加力, 围巾仿佛毒蛇一样昂起头,无比锐利地扎过去。丛惟已经退到了高台边上,如果他 飞身而起的话,不难躲过这一击,只是这样一来,飞速向他扑来的新颜却会因为来 势太猛跌下去。两人相斗,起落瞬息迅疾,哪里容得这样的迟疑,白色围巾转瞬已 经毒蛇一样到了眼前。丛惟来不及细想,一把抓住毒蛇的七寸,向一旁甩开。 那围巾上灌满了真力,坚硬如铁,丛惟的手掌刚一触及,浑身不由一震,极其 刚烈霸道的真力电流一样源源不绝地传过来,顺着他的手臂涌进胸口。丛惟只觉心 头一滞,一阵锐痛在胸膛上迸开,这才想起来不久前刚刚受过的伤还没有完全好, 此刻被她真力震及,只怕又裂开了。 新颜手中围巾被丛惟甩向一旁,她的身体也顺势斜飞出去,落在丛惟不远的地 方。对方终于出手,她兴奋不已,两眼闪着奇异光芒,不等双方喘息,立即转身飞 扑过去。 丛惟迅速向中心移动,将她从高台边缘危险地带引开。身体起落间,胸前的伤 口疼痛更甚,虽然咬牙忍住,成串的血珠却不受控制地沁出来。 血腥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血液瞬间沸腾,新颜猛地跳起来,如同追逐血腥的鲨鱼,不顾一切向那气味飞 扑过去。手中围巾也闪着刀刃的光芒,横扫周围一切。 丛惟知道是自己的伤口刺激了她。此时的新颜完全为心中嗜杀的冲动控制,没 有了判断能力。他已没有余裕去伤怀感慨,只能全力应付对方泼风横雨般的攻击, 在防止她伤到自己的同时还要全身而退,一向冷静面对敌人的凤凰城主,这时也有 些乱了阵脚。 白色围巾再次扑空,新颜转动手腕回抽,忽然从角落里冒出几个人影。她此刻 杀红了眼,不管不顾,围巾转向扫了过去。 台下的洛希和绯隋同时失声叫道:“不好!”他们看得清楚,正是南岩带着人 登上了高台,却不巧一露头就被扫进了白色围巾的范围内。 丛惟身体尚在半空,也看见了这情形,沉声喝道:“不要伤人!”挥动双臂, 宽大的袍袖如同翅膀一样扇动,他调头向下扑去,想要阻止新颜。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白色围巾仿佛一条光斧劈过,有三个人顿时被拦腰劈开。 鲜血溅了新颜一身,她乳白色的大衣瞬间被染成了红色。 丛惟落在她面前,望着她浴血的身影发呆。 高台上,以新颜为中心,突然起了一阵旋风,血腥的味道四处弥散,四下飞溅 的血沫将整个上空染成了红色,形成一团猩红不祥的云。丛惟绝望地闭上眼,到底 没能阻止这一切发生。骚动在台下几万士兵中卷过,低声的嘈杂变成了一浪高过一 浪的惊呼,“朱凰,那就是朱凰!” 天空中,那团红云急速流转,渐渐形成一只红色凤凰的形状,高振着双翼,向 新颜压下去。 怅灯兴奋地大步向前走了几步,喃喃道:“终于来了,终于来了。”他没有注 意到,委顿一旁的白隼堡主惊诧地站起来,面色奇特。 红色凤凰形状的云将新颜整个笼罩,纷飞的血点落在她身上。迷乱中杀戮的冲 动在耳膜中咆哮,新颜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看着面前的丛惟,双眼放出妖异的光 芒,一挥手,疾风向他指去。 疾风挟带凌厉杀气袭面而来。丛惟猛然睁眼,了悟了什么,一瞬间现出又惊又 怒的神色,望着新颜充血的眼睛,心疼怜惜悔恨种种情绪一起涌上来,对她的攻击 竟似视而不见,却乍然飞身凌空而起。 新颜一击不中,去势未竭,向前冲出两步,才稳住身形。回头,丛惟正双臂大 敞,如巨鸟一般从空中兜头向怅灯压去。 “你竟然给她施了离乱咒?”沉声呼喝中,一股无比强大的压力由丛惟周身爆 发出来,顿时强风席卷而过,连远在高台之下的几万士兵也觉得呼吸一滞,好半天 上不来气。怅灯哪里抵挡得了如此巨大的压迫,踉跄后退两步,失神跌坐在地上。 以前在那些夜魅身上就看见过这离乱咒的厉害,被施咒者发作起来丧失神志, 六亲不认,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一定要将对方斩除。而他们自身却不知疲倦,不 觉疼痛,直战到最后一刻,神志和身体同时崩溃而亡。若是别的人,丛惟大概一开 始就能察觉。只是他从一开始就认定新颜对他心中怀怨,又有白隼堡主所传达的那 句话在,虽然新颜凶狠残暴得过分,他也只是以为那是因为对方有怨气的缘故,除 了以为退让之外,心中愧疚难过更甚以往,因此直到这个时候,看到新颜狂性大发, 才猛然察觉了自己的疏忽。 一旦明白了,便一刻也不耽误,他宽大的袍袖向怅灯卷过去,声音因为愤怒而 失去了一贯的平稳,“我只想你是想要利用她的身份,谁知道你居然如此狠毒,要 连她性命一并害了。”他冷冽眼中闪过寒光,右手高高举起:“本来我已发誓绝不 再伤人性命,所以纵容你到如今。这是你自找的!” 怅灯毕竟不简单,眼见性命危在旦夕,瞬间慌乱后竟然冷静下来,对方周身强 大的迫力将他死死压在角落里无法动弹,五脏六腑都似乎被挤压成了一团,他费力 地呼吸着,却不要命地大笑:“丛惟,丛惟,你竟然真的不明白啊,她为什么要离 开?为什么世人都以为是你放逐了她?” 丛惟一愣,手在半空顿住,“你说!” 怅灯冷笑,“来不及了……” 他这句话未说完,丛惟已经感觉到身后空气异样的波动。他狂怒之下全神对付 怅灯,竟将整个后背暴露给新颜。就在两人几句话交换之间,新颜已经转过身来, 抖动手中围巾刺向丛惟毫无防备的背部。 凌厉杀气划破衣物,丛惟背心一凉,知道此刻无论躲闪或是转身都已经来不及 了,那一瞬间突然心境澄明,许多往事纷纷在脑中掠过。红色的酒液浇灌在金色的 人偶身上,那双茶色的眸子中闪烁星光,他突然想,如果那时没有看见那双眼睛, 以后的一切会不会都不同了?没想到欲望是那样可怕的东西,为什么这世上的人会 如此执著呢? 皮肤传来浅浅的刺痛,他闭上眼,双手却毫无停顿地继续向怅灯压下去,还剩 下一刻的性命,已足够铲除他了。只是记忆却不受控制地继续滑向他不敢碰触的以 往。凤凰的哭泣!那只被斩下的翅膀拍落在尘埃中,火红的羽毛四下飞散,他在那 双茶色的眼睛里看见了仇恨。仇恨,多么令人惊心动魄的感情,只是一个瞬间的闪 现,就带给他漫长的悔恨和无尽的痛苦。 蔻茛,他唇角挂起苦笑,默默念着这个良久前的名字,她留下了,他却还是失 去了她。 围巾的顶端触及他的皮肤,沉沉的疼痛唤起了体内深藏的怒火,他的手臂突然 暴涨,无形锐气如箭一样激射而出。怅灯万万没有想到他在如此危急时刻居然不躲 不闪,反而不顾一切攻击自己,顿时乱了阵脚,脚下一软,连滚带爬地向旁边躲去。 却哪里躲得开,火焰一样的热力立即将他包围,他身上黑色袍服瞬间如同阳春冰峭 般消融,连带着,似乎皮肤血脉骨骼也都开始融化。 他吃惊地看着自己右边的手臂光天化日之下一寸寸消失,整个身心被前所未有 的恐惧笼罩,对方甚至不用触及他一分一毫,竟然就能让他这样消失?双腿早已经 找不到感觉,他瘫软在地上,如同一摊烂泥。原来如此,怅灯闭目苦笑,这就是身 为主宰的强大能力吧?藏在那个螺旋城堡里的秘密,就与这惊世骇俗的力量有关吧。 这一刻他突然怀疑,就算自己的计划成功,就算自己能够进入那个螺旋城堡,是不 是也能拥有这样的能力呢?然而无论怎么设想,现在都太晚了吧。 结束也好,这条性命,五年前就该结束,灰色的人生,生不如死。 然而预期中致命的毁灭却没有到来,怅灯惊诧地察觉灼热的感觉迅速退却。他 睁开眼,目光首先落在自己只剩下手肘的右臂和开始弯曲变形的右侧身体,有种不 可置信的恍惚,为什么停止了?这才想起望向敌人。对方的情况,立即一目了然。 因为染血而变成深棕色的围巾如毒蛇一样缠上了丛惟的脖子,死死咬住他的肩 膀,鲜红的血珠从肩胛处渗出来。丛惟虽然已将生死抛开,本能的反应却还在,手 臂自然而然回抓围巾,气势一减,怅灯便逃出一命来。 这情形实际上变成了三个人之间的混战,丛惟本是因为新颜才动了杀机,却被 失去理智的新颜缠住,反倒让元凶怅灯抓到了机会。他本就是那种最擅长把握机会 寻找利益的人,刚才生死瞬间,眼见必死无疑,已经万念俱灰,不想转机突然出现, 大喜之下怎么肯放弃。精神一振,也顾不上身体伤残,挣扎着跳起来,朝高台边缘 飞快跑去。 丛惟却不肯让他逃脱,新颜的围巾被他一握瞬间裂成几段,零落飘散。新颜自 己也未料到这攻无不克的利器居然这么轻易就没了,不由愣了一下,不知所措。丛 惟眼见怅灯逃离,立即摆脱新颜纠缠追上去。 怅灯知道如果再落在他手中,再无生幸,当下不顾一切地纵身从高台上跳下去。 台下一片惊呼,追到台边的丛惟也被这情景惊呆。几万双眼睛的注视下,从高 台上飘摇坠下的身影竟然在一瞬息光芒闪动间凭空消失了。所有的人都没有料到会 出现这样的情况,即使丛惟也有一刻的不知所措。 台下五万将士再次失声惊呼,新颜已经追到了丛惟的身后。她没了围巾,索性 整个人飞扑过来,双手成爪,直捣丛惟后心。 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徘徊在生死边缘了,丛惟飞速转身,却发现一个人影从 眼角闪过,电光火石地插入两人之间。新颜如鹰爪一样锐利的五指钉入一个身体。 温热的血如瀑布一样飞溅出来,溅了她一头一脸。 丛惟呆住。 时间似乎刹住了车,一切都静止下来,连天上浮动的流云,也在这一刻凝固; 风突然消失,满天尘埃失去了依傍,茫然无措地坠落。只有新颜身上的血不停地顺 着脸的轮廓流下,染过她的全身。她眨了眨眼,隔着披血幕的眼,看清楚眼前的人。 “爸爸?” 低低一声不可置信的呼唤,打破了几乎凝固的空气,丛惟浑身一震,连忙上前 一步,托住挡在自己身前摇摇欲坠的那个身体。 血液不停地流出来,滚烫着,顺着手腕滴落,在脚下汇聚成一汪血潭。新颜看 着自己埋在对方身体中的手,脑中一片空白,只能无意识地一声声低低呼唤着: “爸……爸……” 白隼堡主白色的衣衫满溅血色,宛如一片绘上了梅花的天地,苍白中竟多出了 些艳丽壮美。他看着眼前女子空洞的双眼,歉然一笑,似乎为自己不得不令对方失 望而遗憾:“朱凰大人,对不起……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 新颜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仍然震惊地盯着自己的手臂。埋在他体内之间,似 乎能感觉到血脉的跳动,一下一下,温热的液体不断涌出,如同九月艳阳,逐渐溶 去她心中残戾的杀气。世界好像突然澄明了许多,她狂沙怒火般失控的理智渐渐平 复下来,就好像疾风骤雨后突降的平和,一直在耳膜中咆哮肆虐奔涌冲撞的血液也 开始缓下来。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丛惟一手托着白隼堡主的身体,转到他身前,握住新颜的手腕,将她的手臂抽 出来。 本就如潮涌出的血液没有了阻塞,突如发狂的巨龙,喷薄而出,漫天洒下一幕 血雾。 白隼堡主的身体倚在丛惟的身上,失力滑落。生命随着鲜红温热的血,正逐渐 远离。 离开了温热的环境,手上骤然一凉,新颜这才回过神来,死死盯着白隼堡主的 脸,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明明是父亲的脸,却已经清楚地知道对方并不是自 己的父亲。她目不转睛,似乎在努力回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