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耐的沉默 丛惟没有回答,却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抬头正眼望着青鸢问道:“怎么?你来 有什么事情?”“啊……”这一提醒青鸢想起正事来:“朱凰大人醒了,师项在照 顾她。主人要不要见她?” “是吗?”光芒自丛惟眼中一闪而过,瞬间熄灭。他想了想,说:“让她多休 息一下,我明天再见她吧。” “主人要见您。”有礼却冰冷毫无感情的声音从蒙面的黑布下飘出来,飘忽得 不似有人气。 新颜却从对方黑夜般沉静深邃的眸光中,读到了些什么。“我们是不是以前见 过?”她问。 青鸢没有回答,新颜却敏感地发现她眼睛迅速眨了一下,于是微微一笑:“你 的主人,就是这世界的主宰,那个丛惟吧?他想要见我的话,我是不能拒绝的,对 吗?” 青鸢一愣。在她的意识中,主人就是天,她无法想象任何人会拒绝主人的命令。 所以她理所当然地来传达命令,理所当然地等着对方遵从。可是面前这个令主人投 注了无限心思的女子,却奇怪地微笑着,轻轻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很矛盾呢, 虽然我也想看看这个世界的主宰到底是什么样子,可是却有些害怕见面呢。” “那么,朱凰大人不打算见主人吗?”半天,青鸢才能问出这么一句来。 新颜靠在床头上,专心看着自己的掌心,仿佛从那上面能看见一些不为人知的 隐秘来。青鸢等着,却半天没有回复。 站在一旁的绯隋黑白分明的眼睛左右来回看看两个人,向前走了一步,想要提 醒新颜什么,却被青鸢冷冷扫过来的一眼冻住,迟疑了一下,终究不敢靠近。绯隋 对这个永远将自己隐藏在黑夜般暗影中的人物颇为忌惮,总感觉对方身上有一股苦 苦隐藏的暴戾杀气,如果稍有不慎泄露出些许来,在她附近的人就会遭遇无法想象 的大难。 “绯隋她……不肯告诉我。”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另外的两个人同时一怔,青 鸢冰冷无边的眼神再次扫向旁边那个男装佳人。绯隋赶紧摇头,表示不明白朱凰所 指。 “师项也闪烁其词,”新颜抬起头,直视青鸢,“可是我听说丛惟是被我伤了? 是这样吗?” “我不在场。”青鸢的回答生硬直白。说起这个就生气,主人严禁她责问朱凰 狂性大发的事情,纵然后来听说她几次都差点将主人置之死地,也只能强忍着,不 置一辞。没想到她却自己提起来,青鸢克制着自己,努力半天,终于忍不住说了一 句:“主人说您是身不由己。” “是吗?”新颜淡然一笑,闭上眼。记忆极深处,鬼魅般起落的身影,夺命的 索状物,追逐着一个身影。对方却竭尽所能地退避,不肯交手,直到绳索缠上他的 脖子,他回握,手中的武器瞬息间毁于一旦,这才惊觉对方的强大。 “我身体上有一处伤,”她的手抚上胃部,缓缓说道:“师项说那是我为了救 丛惟舍身挡下了一箭。很深的伤口啊,几乎丢了性命。”睁开眼,清澈的眼眸望向 面前黑夜般的护卫,她问:“是什么原因,让我对一个我愿意为之舍弃生命的人下 杀手呢?” 那目光灼然,明亮令人不可逼视,即使是青鸢,面对这样的几乎探进人心的目 光,也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回避开来。 绯隋忍不住低声道:“其实不怪朱凰大人,城主不也说了吗,大人是身不由己。 大人是中了离乱咒。” 听见离乱咒三个字,青鸢一呆,刀子般锐利的目光飞快地将另外两个人扫了一 遍。只知道朱凰突然失控伤了主人,至于原因,丛惟只说是身不由己,她也没想到 多问,此刻也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说法。疑心突起,盯着床上的朱凰,眼神戒备。 新颜也愣了一下,似乎想起什么,自言自语道:“离乱咒?我似乎有点印象。 离乱咒的作用,是将人心中的怨念无限扩大,如果中了离乱咒,便会针对自己所敌 视的人,不顾自身,丧失理智地将其赶尽杀绝。”她抬起头,赫然发现青鸢眼中的 敌意,不由苦笑,“这么说我的确是对丛惟怀怨了?这样的话,你还会希望我跟他 见面吗?” 青鸢不答,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主人对朱凰的用心,她一清二楚。所以 主人要见朱凰,无论朱凰是否愿意,她都会促成。可是如果朱凰有心对主人不利的 话,她却也绝不允许主人受到伤害。 新颜从沉默中猜到了她的心意,有些许黯然。同样的问题,又一遍在心底问自 己,有什么样的怨恨,让她去伤害曾经愿意为之付出性命的人?自从恢复意识后, 就始终被极端矛盾的两种心情所纠缠,重返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任何惊讶或者是 惶恐,仿佛早就在预料之中,并且被期待了许久。然而同时,却又有些不情愿,过 去的人和事,已经被抛在了脑后,因为无法得知而对许多事情产生的困惑,无法强 大到让她去刻意追索。就像得知丛惟要见她一样,既渴望与他相见,又对那样的会 面怀有难言的畏惧,进或退,此刻摆在眼前,难以抉择。 一时间,三人之间弥漫着难耐的沉默。 师项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的情形,一怔,笑道:“这是怎么了,这么 安静?”看见青鸢在新颜的床边,也就明白了些,便问:“城主要见朱凰大人吗?” 不想青鸢见到师项,眼中精光闪烁,盯在他的脸上,如刀锋掠过,隐隐泛着寒 意。师项心里咯噔一跳,那目光中竟然有着隐约的敌意。他自问自从回到凤凰城, 行为并未失当,而丛惟对他的态度也不见有异,甚至是青鸢本身,不久前见面也没 有不妥,怎么突然生了变故? 他心思转得飞快,两人目光交汇这一瞬间,已经将事情滤了一遍,确信自己没 有不当的地方,面上不改颜色,假装没有看见青鸢的注视,向新颜问道:“怎么, 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新颜没有细想一口回绝,又对青鸢点头:“既然凤凰城主召见, 我还是去见见吧。” 不是第一次了,两次进入这个世界,新颜都发现自己似乎跟以前有些不一样。 在这里,不管心情如何杂乱彷徨,面临选择的时候,总是会比较主动些。对照以前 在公司,她是相当沉默内敛的一个人,从不会主动争取什么,若有难以委决的事情, 也往往选择不采取任何行动。然而在这里,整个人都变得沉着积极起来,心中虽然 对与丛惟见面忐忑不安,最终却还是咬牙去面对。 终究身体仍然虚弱,新颜尝试从床上站起来,腿一软,支撑不住身体,整个人 踉跄了一下。站在她身边的青鸢眼明手快,自然而然伸手扶住她。 两人身体接触的一刹那,一种极端不安躁动的情绪从心底冒出来,新颜一震, 闭上眼,一个个情景从脑中飞快流过。她仿佛看见青鸢解下自己蒙面的黑布,露出 了一张冰雪般清亮的容颜,瞬间照亮整个空间。耳边也似乎响起青鸢清冷的声音: “不管你是谁,既然主人说你是朱凰,我便奉你做朱凰……朱凰大人,请不要离弃 主人……朱凰大人,主人在找你……朱凰大人,朱凰大人……” 新颜如触电般猛地甩脱她的手,不顾几个人诧异的目光,跌跌撞撞独自避开, 一幅幅画面仍在脑中掠过,有时是她和青鸢两个人,有时还有丛惟,有时还有一个 银发银袍的少年参与其中。多数时候,这个蒙面黑衣的女子都只是沉默地站在角落 里,注视着他们。也有几次她对她说话,一律简洁恭谨,开口闭口朱凰大人。 “朱凰大人……您怎么样了?”问话的是绯隋,她见新颜险些跌倒,也顾不得 忌惮青鸢,抢上一步,支起她的身子。 新颜怔怔盯着绯隋的面孔,满心诧异。刚才那轻轻的一下碰触,似乎许多过去 与青鸢相处的片断闪回,她被封锁的记忆就掀开了一个角。可是为什么绯隋和她的 接触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她望向师项,要不要碰触一下,看看跟他有什么反应呢? “朱凰大人,”青鸢低声提醒:“既然决定了要见面,就请不要让主人久候。” “哦。”新颜恍然回神,连忙答应。反正以后总有机会的,她这样想着,问道 :“看来我还不能自己行走,能让绯隋扶我去吗?青鸢?” 青鸢一怔,不记得曾向她说过自己的名字,刚才刚见面的时候她看起来还不认 识自己,怎么突然知道她叫什么了?她不动声色地望向自己刚才扶助她的那只手。 新颜乍一眼看见丛惟的时候,愣了一下。地点是梧桐宫后面一片无边无际的葡 萄园,从垅上望下去,接天碧叶海一样微微起伏着波浪,丛惟就在葡萄藤架间,举 手抬头专心在藤下劳作,风吹起他宽广的衣袖,和着叶海起伏的节奏,一下一下飘 拂,竟似与周围的一切融为了一体。从来没想到,高居这个世界顶端的主宰,置身 于这片碧海中,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新颜让绯隋在原处等着,却对青鸢说:“我见你的主人,你也一起来吧,以防 万一。” 以防什么样的万一?青鸢立即就能领会,她是害怕再一次“不由自主”地失控, 才会这么要求。青鸢原本就不是凡俗之人,根本不会与别人讲什么客套,自然也就 不会因为朱凰的主动提出而刻意表示信任,当下点点头,毫不客气跟过去。 来的路上新颜已经仔细想过,心神既定,便没有了顾虑,大大方方让青鸢搀扶 自己的胳膊。手臂相接,种种影像立即如泻了闸的洪水汹涌而至,来势之强盛,她 甚至有些措手不及,来不及整理,浮光掠影地扫过。耳中也仅是各种杂乱交织的话 声,来来去去不外两类,或是青鸢公事公办地向她禀报些什么,或是与丛惟激烈讨 论什么,而青鸢在旁边旁观。种种景象,都必然同时有青鸢和自己在场,新颜明白, 不知是什么原因,自己突然有了一种能力,可以借接触对方的身体,获得对方脑中 与自己相关的记忆。 只能是与自己相关的记忆,想到这个,新颜忽然生出一点遗憾,如果能没有限 制地读到别人的记忆,那岂不是会很方便?比如现在自己所面临的种种谜团,就可 以轻而易举地解开。而且,这样也很容易察探一个人的真实心意,尤其是青鸢这种 将自己小心掩藏起来的人,她跟在凤凰城主身边,一定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只可惜自己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