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雏鸟弱羽(2) 清晨的阳光透过破败的木窗洒进来,照在土灶上的小神龛上,画在红麻纸上 的灶王爷的神情就变得明媚起来,神色怡然地注视着供在他面前的一小碟糖瓜。 潘惠英理了理鬓角散乱的发丝,若无其事般地站起身子,脸上全然没了方才 可怜哀求的痕迹,取而代之的是漠然和冷清,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或许已 是习以为常,抑或毫不在乎。她拍干净了衣裳,在灶口坐下,熟练地往灶里添送 着柴火。 柳碧瑶三两步跑到娘的身边,陪她坐在灶口,火红的焰舌舔舐着锅底,映红 了柳碧瑶的小脸。她抽了下鼻子,把头枕在娘的手臂上,说:“娘,我饿。” 潘惠英起了身,搅着锅里烧开的汤水。 灶旁的稻草堆里挤着一窝刚孵化的小鸡,毛茸茸的身子蜷成一团。柳碧瑶捧 着脸蛋盯着越燃越旺的火苗,她觉得暖和极了。 一个影子慢慢拖移过来,柳碧瑶眨巴着眼睛看过去,见姐姐秀丫站在门口, 穿着圆点花袄,靠门掩着半个身子。显然,柳保适才的叫声惊醒了她。秀丫比柳 碧瑶大两岁,却比妹妹瘦弱,个子也差不多,尖尖的下巴瘦得让人看着可怜,唇 下一点黑痣就显得更为明显。秀丫不喜欢说话,爹甩着棍子打娘时,她就瞪大眼 睛惊恐地流着泪,无所适从,蕴含着厌恶和憎恨的眼神里透露着超乎年龄的敏感, 从此变得更加沉默。看得出来,秀丫不喜欢与任何人相处,包括爹娘,甚至是妹 妹。 秀丫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走开了。 早饭后,柳保又拿着棍子威胁娘要那幅画,依旧一无所获。他狠狠地抛下一 句话,“你别后悔!” 南方的薄雪终究不抵水汽,入夜后徐徐融化,从青瓦罅隙一点一滴地渗入屋 檐下的石缝里。瓦筒边一点儿明月窥人,月光清冷地洒在积水的路面。一个戴白 绫帽的老妇人在路口烧着金箔元宝,用以祭祀孤栖路边的野鬼魂魄。她的手里扬 着一串纸钱,火光半明半暗地飘忽在衰老的面容上。 几声犬吠,回荡在阴晦的夜幕下。 柳保家的门打开了,一个黑影闪入,门随后关上。 “怎么样,打听到了没有?”柳保的声音。 “打听到了。”一个男音,压着声音,略带兴奋,“上海的一个姨太太想要 个孩子,说是那家先生不会生育,娶的七房太太都空着没后。这是他七姨太要的, 男孩女娃都无所谓。我看二丫头不错,趁年纪还小……” “那个……” “你放心,价钱绝对不会少的,这可是大户人家,住着一个大花园,还在洋 租界里。” “这个好,这个好。”柳保咽了口唾沫,问道,“那什么时候把孩子送过去?” “说来也巧得很,那七姨太的老家就在邻镇,赶着明天回娘家,顺便过来瞧 瞧孩子。” “行!”柳保搓搓手心,“那麻烦你了,阿良。” “哪儿的话,乡里乡亲的。”叫做阿良的男人嘿嘿一笑,看不清表情,“我 的那份……” “你放心,你的那份钱少不了!” “就这么定了!”阿良前脚跨出门槛,还不忘回头叮嘱一句,“把二丫头拾 掇得干净些,上海人重行头。” “行!行!”柳保连连点头。 第二日天刚放亮,孙寡妇家的公鸡打了三声响亮的啼鸣后,咕咕咕地挺着斑 斓的身子回窝了。 柳碧瑶早早地醒了,姐姐秀丫和往常一样,睡得比较沉,不过这次被柳保粗 鲁地拍醒,然后几乎是被她爹扯出了被窝,使唤丫头似的,说:“快!给你妹妹 烧水去!” 秀丫睡意恍惚,仍是快速地爬起来,睁大了双眼,带着一丝惧意,裹好衣服 趿着鞋子进了厨房。 这是爹第一次给自己穿衣服,柳碧瑶乖巧地伸出双臂,套上这件崭新的、绣 着好看的花的红棉袄。她低着小脑袋,自己扣好亮亮的新扣子。这件衣服有着阳 光的味道,像娘温暖的掌心。是不是娘要带自己去逛庙会?那里有漂亮的面人和 好吃的糖糕,还有好玩的面具。 这么想着,柳碧瑶就问爹:“爹,娘呢?” “你娘赶集去了。”柳保拉了拉棉袄的下摆,哑着声音说,“过会儿有人要 来,你别提你娘,知道吗?” 说着,柳保忽然张大了嘴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眼泪鼻涕止不住地往下流, 手上的力气仿佛全部被抽走,手臂软绵绵地垂在身侧。 柳碧瑶知道,爹的烟瘾又犯了。 柳保扶着床坐下,抹着涕泪。他摇摇摆摆地站稳身子,扶着墙往内房走去, 牙关咬得紧紧的,逼出句话,“自己穿好。别,别弄脏了衣服!” 柳碧瑶在床上坐了半天,爹没来,姐姐秀丫也没来,她蹬了蹬腿,攀着床沿 挪到地上,然后出了房。 早晨的阳光很和善,一株常青藤攀援着枝叶落尽的梧桐树,垂绦丝丝卷着尖 儿。藤蔓下面是一口老井,井沿轻结薄冰,秀丫漫不经心地吊着竹签筒打水。她 像是在消磨时间,一点儿一点儿地往木桶里灌水,半天才蓄了小半桶清冽的井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