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雏鸟弱羽(4) 这时候,秀丫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了。她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房间里的任 何一个人,又像是怕挨爹的打骂,把热水搁在床边的木桌上后,无声无息地低头 站在旁边。 柳保把柳碧瑶推到秀丫的身边,说:“把妹妹的脸洗洗!”同时又非常不好 意思地笑着对女子和其娘姨说道,“孩子贪睡,早上起得晚,连脸都没来得及洗, 见谅见谅。” 秀丫拧了把湿漉的方巾,轻柔地替柳碧瑶擦着脸。两姐妹的个子差不多,衣 裳单薄的秀丫看上去更瘦小些,她替妹妹拭净了脸,又恐惧地抬头看了柳保一眼, 等待着她爹的下个命令。秀丫下巴消瘦,那双大眼睛越发水灵,或许是惧意,抬 眼的瞬间眼波犹似含泪流转,唇下的那点黑痣可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这丫头俊!”娘姨瞅着秀丫,满心欢喜,“看模样也安静。” 女子也带着笑容看着秀丫。 阿良看出了点儿苗头,他用左肘捅了下柳保,赶紧接过话,“这是我的大侄 女,对妹妹照顾得很。人乖巧又安静,一天到晚没几句话,从没惹过事,很听话。” “多大了?” “大不了多少,就比小丫头大了一岁半。” “这倒勿要紧,太太就喜欢半大的丫头,好养。关键是性子。”娘姨这么说 着,向秀丫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秀丫看到爹的眼色,乖乖地走过去。娘姨捏 了捏秀丫的身板,啧了声,“就是这身子瘦了些……” 阿良依旧满面笑容,“乡下没什么吃的东西,长得是比城里的孩子小了些。” 柳保识得这话的含义,也跟着说:“大丫头长得是小了些,可从小到大没得 过什么病,身子结实得很。” 秀丫垂着脑袋,女子月白色的鞋子对照着她家土夯的地面,莫名惹目地吸引 着她。旗袍是漂亮的,貂裘更美,如果女子过来牵起她的手,秀丫就会跟着她走。 柳碧瑶懵懂地听着大人们之间半掩半探的对话,当女子点头示意,姐姐跟着 娘姨出了房间,再出了院门,爹和阿良回头双眼发亮地盯着垒在桌上的一摞银元, 她似乎懂了,姐姐好像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纸从此不认亲的字据,柳保画了押。阿良拍着胸脯向那女子担保,“我阿 良作证,从现在起,秀丫就是太太的女儿了,跟柳家毫无关系!”这句话还让他 得到了一个鼓鼓的喜封。 柳碧瑶跑到院门口,看着貂裘女子摇曳生姿地上了停在田边的一辆洋车。姐 姐也在里面,她是不是真的不回来了?隔壁家的黄狗听到生人动静,前爪搭在篱 笆上,卷翘着尾巴大声地吠叫了几下。柳碧瑶含着手指,眼巴巴地瞅着洋车吐出 一股浓烈的黑烟,颠颠簸簸地消失在村口。 腊冬的河面沉静得能听到水波轻翻的声音。河流穿过石板街道,几座石桥连 着两岸的人家,萦绕的湿气浸润着临水的石块。长灯笼垂落粉墙黛瓦,触在水面 笼起的微茫烟波里,水迹重叠的红光与铺落水面的橙黄晚霞相互交融,盈盈醉人。 潘惠英失神地站在河边,晚风吹散了她凌乱的鬓发,呆滞的眼神衍生着某种 程度的歇斯底里。粼粼水面似碎金铺洒,亮晃晃令人心绪不宁。河岸鲜有人迹, 她又像在等着什么,也许是等到日头滚落到西边的竹林,被竹叶剪碎的阳光点点 消散后,她就一头栽进通黑的河里,了却这暗无天日的挣扎。 柳碧瑶爬过后院低矮的土墙,双腿使劲一伸,就落到了院外。新衣裳已经被 泥土弄得灰渍斑斑,不过她管不了这么多了,她要去找娘。娘刚才和爹吵了一架, 惊得街坊四邻都过来探头探脑地看热闹。柳碧瑶从没见过娘发这么大的火,这次 倒是换了爹退缩着蹲在门口不说话。娘看上去很伤心,她有点儿担心。 半路上,孙寡妇家的公鸡气势汹汹地挡住了她的路,遒劲的鸡爪扎在路面, 浑身羽毛乱耸,张扬着好斗的恶劣情绪。柳碧瑶站住,突然弯腰拾了块石子,用 力向它扔去。石子击中了公鸡的脖颈,公鸡受了惊,半张着翅翼飞奔回窝里。 “谁啊这是!”斜对面的瓦房下探出了孙寡妇尖瘦的脑袋。孙寡妇很瘦,瘦 得脸颊塌陷,两块颧骨高耸,她的身子同她的脸一样,筋骨分明,平得像块棺材 板。孙寡妇向来喜欢看热闹,哪家有点儿小动静,不管冬寒夏暑,立马移过一张 竹凳子,折着她平板的身子在门口坐下,睨观事态动向,不落下任何一个细节。 “哟,是碧瑶啊,你爹娘吵架了不是?”孙寡妇嗑着瓜子,似笑非笑地说了 声。 柳碧瑶就跑得更快。 孙寡妇刻薄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娘去了河埠头,万一有啥好歹的,还 得叫你爹看着她点儿啊!” 太阳沉得很快,天际呈现出一片近乎清澈的夜蓝色。晚风卷过水面,两只鸭 子悠闲地游过,身后两道徐徐漾开的水纹。远处的水竹活泼地抖动着叶子,一片 晚来风吹过,一阵哗哗声。潘惠英还站在岸边,发髻已完全散落,随风乱舞的长 发惊心动魄地诠释着悲怆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