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晴绿暖香(6) “这些都是按段老爷子的喜好摆设的。”尤嫂连这个都告诉她。 大堂里站着的人就是尤嫂口中的段老爷子段鸿。 他是柳碧瑶见过的最古怪的老头子,这想法起源于他脑后拖着的那根长长的 辫子。后来,段家的佣人悄悄地对柳碧瑶说,段老爷子当年是留过洋的,是前朝 的洋务大臣。平常一高兴,还会说洋文,至今仍念念不忘当年漂亮的洋女友,偶 尔会唠叨,“只可惜脚大了点儿。”这大概是他心里对佳人评判的唯一缺点。 还有人说:前几年闹改革新潮剪辫子,老爷子发了话,要剪辫子请把他的脑 袋一块儿搬走。谁也没敢动他,再说了,这年头讲的是“民主”,随他去喽。 “老爷。”尤嫂毕恭毕敬地福了一福,柳碧瑶抓着包袱直愣愣地站在旁边, 不明白这套规整的礼仪。段鸿转过身来,辫子甩了一下,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 盯得柳碧瑶的心里直发毛。 “尤嫂!” 清清亮亮的娇俏喊声。柳碧瑶顺着声音望去,高堂角的楼梯上噔噔噔地走下 来一个少女,身姿娉婷,不用说也知道这就是段家小姐段依玲。 段依玲袅袅婷婷地下了楼梯,站在楼梯口,扶着栏杆娇里娇气地问尤嫂: “尤嫂,我要的湖绸你买了没有啊?” 尤嫂歉意地一笑,“没忘,我还特地去绸缎店问过,周老板说断货了,下个 月去苏州进货。” “我等不到下个月了,月底就要去林家参加舞会。”段依玲撇撇嘴,有些不 高兴,她也没有过多地抱怨,返身想上楼,眼角余光瞟到了尤嫂旁边的柳碧瑶, 转而饶有兴趣地打量起她来。 柳碧瑶也在看她,从第一眼就注意到了段小姐漂亮的软缎袍子,贴身的裁剪, 袍子上绣着清新的兰花,里衬是精致的纯细白纱,刚才下楼梯时就如轻轻飘起的 一阵清风,闪动着一波波的银浪,看得她心里一阵羡慕。 段依玲对蓝衣土袍的柳碧瑶到底没有多大的兴趣,牵了牵嘴角,算是打了声 招呼,又噔噔噔地上了楼。 段老爷子夹着手杖,拍拍黑袄马褂,慢慢地踱出厅堂。 尤嫂领着柳碧瑶进了佣人房,嘱咐了些事项,就让她先歇下了。 段家位于法租界,住着一幢宽敞的洋房,每个佣人都有自己单独的一间屋子, 柳碧瑶的房间在阁楼上,家具虽然陈旧但也实用。一条窄小的木楼梯直通到院子 里,自由上下,不和主楼道混淆,以免打扰了主人的清静。 房间里只有一盏灯,一拽绳子就亮了。柳碧瑶按了按柔软的床铺,满心欢喜 地坐着蹦了几下。轻软的被子,齐整的家具,不用担心柳保的棍子,也不用再提 防阿良的诡计,她喜欢这里。 包袱里仅有的几件旧衫被柳碧瑶叠好放进老木橱里,或许以后就用不上了, 因为尤嫂说这里的佣人都穿蓝布佣人服,柳碧瑶的个子小,要定做,等两天就行。 柳碧瑶翻出那件小红棉袄,不小心掉到地上,一记沉闷的声响。她拾起来捏了捏, 里面像是裹了件硬物。 柳碧瑶把红棉袄铺在桌上,灯下泛起朦胧的光晕。棉袄里子是密密细缝的异 色针脚。柳碧瑶找了把剪子,剔断线头,棉线抽丝似的剥离开来,现出一个卷好 的画轴。 柳碧瑶的心像是被轻轻地捏了一下,这应该是娘的画。为了不被柳保发现, 娘缝到她的小棉袄里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娘在哪儿呢?想到这里,柳碧瑶的鼻 子一酸,又赶忙忍住。 她小心翼翼地把画轴展开。 画纸由于时间长久而有些发黄,水墨细描的彩图也淡却了原先的鲜活,凝固 在纸上是某种含义不明的衰老和颓丧。隐隐约约的,还能体会当年作画人浪漫的 心情。 画的是一个古时的老渔夫。执著的面容,拿着钓竿,腰间别着个小鱼篓。他 好像要往回收钓线,那缕细细的线很模糊,没有钓钩,线隐落在画外。渔夫的脚 边是只鸬鹚,尖喙细爪,披着身灰黑色的羽毛。 他钓到了什么?还是什么都没钓到?柳碧瑶嘀咕着,好像都没画完整。她重 新卷好画,塞到棉袄的袖筒里。这是娘的画,而且对娘来说好像很重要,她要好 好保管。 柳碧瑶收拾好东西,熄了灯。月光如洪水般涌进窗户,漾着发亮的淡蓝色。 清爽的海风拨弄着人的心思,柳碧瑶没有睡意,她坐在窗前,仰望比柳家村的天 空要稀薄很多的星星。 夜深了,江边传来长长的汽轮笛声,回荡在尚未入梦的夜归人的耳边。柳碧 瑶低头看去,段家的院子里闪过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 黑影是攀着墙爬进来的,蹑手蹑脚的,像是要避人耳目。柳碧瑶的心一下子 吊了起来,直觉告诉她这应该是个窃贼,但她无法忽略完全陌生的环境赋予她的 不确定性,可又不能不管。柳碧瑶犹疑了一下,转身寻找着什么,晃着脑袋在房 里四处瞅着,然后取了块垫桌脚的木头,试探性地向那个黑影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