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美人娟娟(1) 第三章美人娟娟 段家的古董店隐匿在马路斜角的里弄里,乌檐青瓦,屋脊上蹲着只小石兽, 古意浓浓。柳木门框上吊着一只细彩布条缀饰的旧铜铃,客人一进门就叮叮咚咚 地敲出清脆绵长的回音。 柳碧瑶总是很小心地推开门,避免铜铃发出过分的响声。铺面并不大,进了 门,再走过一条暗长的通道,就是段家收集古玩宝贝的地方。院里石井老树,阳 光充裕,从木格子窗户里看过去,粉瓷陶器,玉石金雕林林总总地排满了鸡翅木 做的橱架。 乌泽声掌柜说话很慢,柔声细语的让听的人替他着急,这大概跟常年和古董 玩意儿打交道有关,精工细活的,眼力比话语重要得多。他中等个子,灰白长褂 和青布鞋一成不变,上唇长着两撮细长胡须。再加上他姓乌,柳碧瑶就想到浑身 滑腻的长须乌鲢鱼,天气一热就一声不吭地钻进凉漫漫的水草里。 柳碧瑶踮着脚,把饭匣放在柜台上。乌泽声低头拨弄着玉骨算盘,啪嗒,啪 嗒,慢悠悠的,跟他说话的速度一样。 乌掌柜收了算盘,打开匣子,“汤少了点儿。” 柳碧瑶挠挠头,说:“半路上洒了。” 乌掌柜端出饭菜,悠悠地说:“无妨,无妨。” 这时候,铜铃响起,进来了一个人,黑檐帽遮脸,摸出个锦囊掷到黑木柜台 上,说话粗声大气,“掌柜的,看看这宝贝值多少银元。” 乌泽声抖开锦囊,一颗猫儿眼石入了柳碧瑶的眼。乌掌柜取了只玻璃镜,打 开照宝灯,仔细地翻看着宝石。不一会儿,他把猫儿眼装回锦囊,扔回给汉子, “值不了多少钱。” 汉子大惊,“假的?” “不是假的,是次品。” “怎么可能!我刚从东洋进的货。” 乌泽声关了照宝灯,语义绵远,“这就对了。东洋人造假是出了名的。猫儿 眼是个好东西,只可惜是后修的,光下有三条斧凿的痕迹,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 不过,内行人一瞅就明白了。” 汉子有些羞怒,可能是被识破了诡计,转身出了店铺,铜铃又热烈地响了起 来。 乌泽声扒拉了一口饭菜,有些遗憾地叹道:“饭凉了。” 乌掌柜过人的专业本领让柳碧瑶的心里生出了某种类似崇拜的心理,对他慢 条斯理的话语也有了接纳的理由。她眨巴着眼看他拂去柜台上的灰尘,整好账簿。 空闲时,乌泽声就会和柳碧瑶聊几句擦边话,譬如: “跟东洋人打交道的时候要特别小心,他们太挑剔。老祖宗的相学书上描得 清清楚楚:肢体精瘦矮小者,通常乃大奸凶残之辈。” 柳碧瑶连连点头。 “古董店生意不比往年了。段老爷子吩咐过,前朝的没落王孙倒卖家产,顾 及人家脸面,不能声张出去,价格也别压得太低,可古董店只有入没有出哪行呀 ……” 乌掌柜扒拉了两口饭,放下碗解释道:“古董店也是看每年的行情,去年就 流行乾隆年间的观音像,市面上的价高得让人咋舌!”他也不管柳碧瑶能不能听 得懂,只管自己慢慢叨叨地说着。 “听说这几年,又打听一幅画的下落,来店里询问的西洋东洋人都有……” “什么画?” “明代徐燮的《仙子渔夫图》。早年听说是被宫里的一位格格带出了国,去 了法兰西。”乌掌柜摇摇头,“可看近年的情况,也不像是这么回事。” “什么是法兰西?” “就是一个国家,大陆的那一边。” “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打听这幅画,这幅画有那么好吗?” “要的人多了,再不值钱的东西都能抬高身价……再者,人言谣谣,说这幅 画里藏了个秘密。”乌泽声神秘兮兮地凑近柳碧瑶,胡子一颤一颤的,“当然, 这只是个传说,因为谁也没见过这幅画。” 柳碧瑶拎着饭匣,蹦跳着往回走,匣里的瓷碗碰得咯咯响,她又放缓了步子, 小跑了几步。 出了乌暗的里弄,阳光从薄云里探出柔和的光线,照亮了路旁纠缠开放的紫 鸢尾,蒙蒙光线中几抹海棠般的淡胭脂。闻得一股清香扑鼻,柳碧瑶停下欢快的 脚步,俯下身,把鼻子凑近芬芳弥漫的花心。看着实在喜欢,她想伸手掐一朵, 瞥见一个穿黑制服的警员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这里不是柳家村,路边长的通常都不是野花。柳碧瑶转身跑开了。 暖热的阳光晒得人有了汗意,柳碧瑶穿过马路,看见一处阴凉,鬼使神差地 往树荫走去。浓郁的幽凉在瞬间把汗意收了回去,丝丝凉意穿透薄衣。柳碧瑶抬 头,葱郁树枝隔断了碧蓝晴天,只有星星点点的光斑随风浮动在路面。 她好像来过这里。 道旁的梧桐枝叶繁盛,在喧嚣闹市中为人遮蔽出一片静谧的天地。柳碧瑶数 着梧桐,一,二,三……她数到五的时候,找到了那棵断了枝叶的梧桐,新鲜的 青白裂口有些突兀,仿佛展示着一个尴尬的伤口,刺喇喇地指向天空。这一切让 她想起了那日,园子里夕阳下,黑发轻扬的俊美少年,他就住在这附近。 柳碧瑶把饭匣搁在树下,搓搓手,上了树。她熟练地绕过树干,踩在那断枝 上,手扶着一株结实的枝叶,探身观望着园里的动静。 园里是深密的草木,小天使雕像旁的喷泉停了,深色水渍弥漫在大理石座基 上。晚开的美女樱细细绽放初开的嫩蕊,微风乍来时摇摆不定。一切都很安静, 清风掠过的细碎响声就成了此时园内唯一的活络音色。 他搬走了吗?柳碧瑶有些失望。仿佛只是个梦境,稍稍偏离,便失去了原有 的梦幻轨迹。她使劲地往前倾,想看得更明白些。 梆!梆!梆!树下传来了三声敲击,柳碧瑶低头看去,一个黑衣警员拿着根 警棍,斜着眼睛看她。 “下——来!”警员拖长了声音命令道。 柳碧瑶亲眼见过警员甩着棍子抽断了一个黄包车夫的腿。她对披着制服的人 实在没有多少好感,落入他们手里的滋味肯定不好受。柳碧瑶瞅了一眼园内,想 着,大不了再跳一次。 警员见她站在树上对峙,失去了耐心,火气上来,简短又大声地命令,“下 来!” 那株伸向园里的树枝已被踩断,想跳进园子有些困难,柳碧瑶小心翼翼地踩 过枝丫,攀上了另一丛。 警员怒气冲冲,又不能上树捉人,只好围着树干开骂,“没教养的野丫头! 这里又不是乡下,哪里能说爬就爬,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看你是肉皮子痒 痒,活得不耐烦了!” 柳碧瑶没理他,同时又担心树下的饭匣子,一时举棋不定地夹在树丛里。她 东张西望,一辆车吐着黑烟消失在路口,惊起了三两只鸽子。柳碧瑶看见了从学 堂放学归来的段少爷,夹着几本蓝皮线装书,斯斯文文的俊俏读书郎模样。 段睿也看到她了,跑过来,颇感意外的样子,“哎,你在树上干吗?” 警员更加意外,支吾了一下,问道:“段公子认识?” “认识。” 警员温和一笑,抬抬帽檐,很有教养地弯了弯腰,“原来是府上的人。”他 不再说什么,夹着警棍慢慢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 “他走了,你下来吧。”段睿冲柳碧瑶喊道。 柳碧瑶双手抓着树干,荡了两下,翻个身,稳稳当当地落到地面。这招熟练 的翻身落地式看得段睿双眼发亮,不由赞道:“好身手!” 柳碧瑶拾起饭匣子,拂去落在上面的几片梧桐叶,抽身就往回走。段睿追上 她,兴致勃勃地问:“你这一招在哪儿学的?” 柳碧瑶从小就会爬树,爬上低矮的橘树摘过青枳;稍大点儿就爬桑树,掐过 饱满发黑的桑葚,坐在树杈里吃得满嘴紫红,这里的梧桐树根本就难不倒她。段 睿这么一问,她颇有些得意,“自己学的。” “自己学的?倒没见过哪个女孩像你这样学爬树的。”段睿嘿嘿一笑,露出 一口亮白的牙齿,“就那么喜欢爬梧桐树?” 柳碧瑶白了他一眼,心里咕哝了一下。还说我,你自己爬墙不也爬得挺欢的? 她心里不快,脚步加急,几乎是跑着进了段家园子。 段睿在后面喊着:“别生气,我又没说爬树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