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世情如汤(2) 柳碧瑶自顾低头走过,她的心情低落极了,莫名的。 老乞婆抱着树继续叨念,“我看见娘来找孩子,孩子不认娘……打!打!打! 嫌娘穷呗!还是这家有钱,可以做千金小姐……有钱真好……” 柳碧瑶回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看,老乞婆唠叨得更起劲了,“那娘也真可怜,被打得浑身是血,也奇 怪那孩子怎么不心疼。哦……天下只有疼孩子的爹娘,哪有疼爹娘的孩子。可怜! 用草席一裹,扔了!扔到江里喂鱼去了!”老乞婆疯劲一上来,又呼呼地挥着竹 竿起舞,“死了!死了!” 柳碧瑶听得难受,飞快地跑远了。疯婆子骂劲不敛,返回去站在林家大门口, 那根干裂的黄竹竿权杖似的咚咚咚敲打着地面,一手叉腰,邋遢门神般开骂了, “秀丫!你这死丫头!你娘找你来了,你不认,偏认那贼阉人做爹!” 骂声未落,一只獒犬低吠着冲出门外。 身后的那声惨叫把沉闷炎热的正午扯开一个口子,柳碧瑶的心陡然疼了一下, 积在胸口的那滴泪终于沿着面颊滑落。她抬手拭去,滚落的泪珠是冰冷的。 这是怎么了? 宽敞的马路上,淑媛绅士结伴而过,远处高耸的白石灰尖顶被阳光照得如雪 般耀眼,晴空不见一丝浮游的云。一只不知名的大青鸟顺着气流平展翅翼,清越 的鸣声乘了风,宛若细丝般袅袅而去。 尖锐的汽车喇叭声在身后响起,柳碧瑶赶紧避到道旁。汽车重新慢吞吞地启 动,吐出一股浓郁的黑烟,汇入车水马龙。 柳碧瑶回到古董店。乌泽声前所未有地忙碌,身前身后指挥新来的杂工老李 该怎么搬这些脆弱珍贵的古物,他对柳碧瑶的问题也是模糊地应答了事。乌泽声 说了生平最快的一句话,“赝品满天飞,真品谁都没见过。” 柳碧瑶对乌掌柜闪烁其词的回答有些失望,她再问也问不出所以然,又不能 说那幅画就在她这里。柳碧瑶不愿意娘的画落入他人之手。出了店,铜铃咚咚咚 地打响,柳碧瑶踢了下路边的小石子,慢慢走着。 她想到那位溥伦先生,他也在找这幅画,是否就表明他知道这画里的秘密? 问他,他会告诉自己吗……会不会太莽撞?想得烦了,柳碧瑶捡了块石子,用力 往道旁树梢扔去,石子蹿入阴浓的枝叶里,瞬间又啪地垂直落下。 小跑着回到段家,柳碧瑶见阿瞒在烈日下搭着一个小架子,他不知从哪里弄 来一株枸杞子,说是段小姐喜欢喝枸杞茶,就在园里的石井旁搭起一个藤架,等 到那株细弱的枸杞有朝一日能蜿蜒摸爬上去,覆满架顶,结出相思红豆般鲜亮饱 满的果实。 柳碧瑶是跑着进来的,小素刚巧也挎了个菜篮子要出门。小素是从来不会让 路给柳碧瑶的,今天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她眉淡眼细地等着柳碧瑶侧身让她过去。 柳碧瑶没收住惯力,况且她这次也根本没有让路的意思,就这么直接冲撞过去了。 小素瘦如平板的身材哪是柳碧瑶的对手,一下子被撞得坐到了地上,掉落的篮子 滴溜溜地在地上转着圈儿。 小素的目光马上透出狠意,柳碧瑶本来就够烦,也不示弱,立马回瞪道: “下次长点儿眼,要不然撞伤的可是你!”说完,她大步跨过园子,噔噔噔地上 了阁楼。 待门在身后合上,柳碧瑶吐了口气。她返身插好门闩。 阁楼位于楼顶,正午的太阳晒顶,房间里比外面还闷热,繁杂的心事如被施 了魔法的藤蔓,执拗地向上攀升,盘绕在她的心间抽枝散叶。 那幅画还在。柳碧瑶比任何一次都要小心地摊开画卷。麻纸泛了黄,触在指 尖是微刺的涩感。渔夫还在执著地收着他的钓竿。原来他什么都没钓到。水墨轻 薄的彩色已淡去,相比林老爷的那幅赝品,这幅画的线条更为流畅写意,或许是 倾注了作者浓厚的情感,凝固的墨彩保留了许多年前的万种风情,在纸上仍能寻 得当年缓缓晕开的痕迹。 柳碧瑶收了画,取出针线,捻好线脚,沿着潘惠英当年缝下的针迹一针一针 地缝入小红棉袄里。 她下了决定,要去找那位先生。 起了风,突来的急风吹散了舞在空中的小蜻蜓,翻滚天际的云压住日头,开 始泛青。弄堂里的阿姆探出半个身子,利索地收了晾在晒台上的湿漉漉的绒线衫, 过道里只余下一摊水。风鼓荡着路人的长衫,如横风斜雨里一面面扬起的帆。教 堂的尖顶仿佛能触及那块黑沉的乌云。 午后雷阵雨要来的兆示。 柳碧瑶找到了那棵断枝的梧桐树,断枝旁边长出了新叶,遇暖盛发的叶子遮 住缺口,柳碧瑶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是这棵梧桐。距离刚来的那年,算算也有几 年了吧……树似乎越长越年轻,不必担心岁月刻下的印记,风吹日晒反而越加飞 扬,不像人,心事随日子点滴增长,慢慢地就沉淀到眸子里,随即显到脸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