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世情如汤(6) 半晌也没等到回答,段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阁楼里来,是出于可怜她, 还是出于她是自己女友林静影的亲妹妹?想到林静影,段睿有些落寞,他枕臂躺 下,旋着小包裹玩儿。 房里渐渐地暗下来,疏朗的光华逐渐凝聚在悬在空际的那轮孤月上。江轮的 鸣笛声长长地拉响,段家门口的煤油街灯亮了。 段睿想着林静影,心一点儿一点儿地沉下去,他把小包裹放好,油腔滑调地 说着,嘲弄的口气,更像是对自己郁闷心情的宣泄,“你想走,没那么容易。你 是尤嫂花了钱从荐头店买回来的……” 这句不合时宜的话像把带了尖钩的刀子,重新剜开了柳碧瑶刚刚愈合的伤痛。 柳碧瑶突然哇的一声哭了,用尽全身的力气,哭得浑身乱颤,声嘶力竭,毫无顾 虑地让泪水宣示她的心境。 正在园里覆土的阿瞒抬头,“咋又哭了呢?” 段睿被柳碧瑶的哭声惊了一下,他知道自己闯祸了,极度后悔刚才漫不经心 的言语。他从床上坐起来,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说,思来想去,只好硬着头皮说 :“你知道……尤嫂跟我爷爷很多年了,他们这一辈人就是这种思想……其实,” 他套用学堂里学到的知识,“大家都是平等的。” 他不善于安慰人,更不善于自我检讨,寥寥几句就没了词。柳碧瑶还在哭。 无奈,段睿掏出口袋里的两张戏票,讨好地说:“我爸爸的票友送了我两张戏票, 这样吧,我请你去看戏……” 柳碧瑶猛地转过头来,通红的眼眶,一脸的泪水,叫人看了心惊。段睿愣在 那里,看她那样子又不像是答应。 柳碧瑶冲着他喊出两个字,“你滚!” 段睿在瞬间收起了所有的歉意,说出刚才的话已是放下身架,岂料她又是这 副德行。他的火也上来了,站起身,咬牙切齿地说:“你这脾气!”其他多余的 话不想再说下去,转身愤愤地离去。 日子水一般淌过,深深浅浅地容易让人抛了旧事。渔夫图被柳碧瑶锁在橱子 里。得知潘惠英死后,柳碧瑶不再像以前那样热衷地追究这幅画背后所隐藏的故 事,对她来说,这只是娘留给她的一件遗物,她会好好保管,不会再刻意去翻动 这陈旧的往事。 这段日子里,柳碧瑶去女校找过林静影,问她潘惠英的死因,林静影面色阴 暗地说不知道,然后就叫她不要再来,她们之间早就划清了界限云云。 那天的雨,像是被慌乱惊醒的记忆匆忙倾下的泪水,再痛再沉,流尽后也会 云淡风轻。 炎热的夏季一到,密密层层的阵雨带来了稀少的凉意。段家古董店的小巷里 长出了一株不知名的植物,吸饱了雨水嗖嗖地拔节,或许是哪只飞过的候鸟衔丢 下的树种子,偏落到这条狭窄的小巷里生根,并开枝散叶。 古董店的老李找了把锄头,趁中午客人稀少,他挥起锄头刨起了这碍脚的树 根。 柳碧瑶经过的时候,老李正把连根拔起的苗子扔进一个柳条筐里,树苗并不 粗壮,根却密密麻麻,揪离地面的时候连带出大块新鲜泥土。 古董店里,乌木柜台光滑锃亮,上面搁着一小碟细绿梗的雨后红樱桃,样子 娇润馋人。柳碧瑶把饭匣放在柜面,见乌掌柜从里间出来,与此同时,一个僧人 从门外进来。柳碧瑶认得这个僧人,他很怪,进门的时候不声不响,头上的大斗 笠完好地遮住他的面容,难以猜测斗笠下的面容究竟是眉目舒朗还是面目可憎。 僧人个子不高,清瘦见骨,永远是一身青衣。 铜铃发出叮的一声细响,轻得可以忽略。乌掌柜从身上摸出俩铜钿,放进了 僧人的铜钵里,僧人收了钵,轻盈地离去。前后不过一刹那的工夫。柳碧瑶听人 说过,只有得道之人才能练就这身走不留音、行不见风的功夫。 僧人刚走,老李就进来了,汗水从他纠结的眉心滑下。老李仗着自己比乌掌 柜年长许多,顾不得掌柜伙计的身份差异,快人快语地对乌掌柜说:“掌柜的, 我看这是个假和尚。有哪个庙里的和尚会上门讨钱花的?你这次给了,他认定这 家大方,下次摸熟路还来!” 柳碧瑶也觉得老李说得有理,她亲眼看见僧人向乌掌柜讨钱。倒是乌掌柜一 副无事人的清闲模样,呵呵地笑着说:“和尚也要生活的。这年头,谁都不容易。” 乌泽声笑着摆摆手,低头拨弄起了算盘。 店里的活儿多,不像往常,柳碧瑶和乌掌柜没聊几句就回去了。软风飘过带 来草木汁的香味,新翻的泥土上,柳碧瑶看见两道浅浅的屐痕。 这一天是周末,段家老少会聚在一起用晚膳,尤嫂通常让柳碧瑶去蛋行、鱼 行和酱园等地方采购一大篮子的鱼肉蔬果,虽然时常有小贩上门讨生意,尤嫂说 是不新鲜不能买。 周末是忙碌而快乐的,段家的合家聚餐虽然和自己没关系,不过能看见三世 同堂其乐融融的样子也能让人由衷地感到些欢愉和温暖。柳碧瑶挎着满满一篮的 湖蟹和海鱼从菜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