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如有隐忧(6) 柳碧瑶认得这里,她曾听说一个女孩从桥上纵身跳入苏州河,也曾亲眼看见 一对恋人的尸体被警察拖上岸来,腕间的红绳湿湿地纠缠在一起…… 一条通海的大河,曾经波涛一片,百里浩渺,今时枕着夕阳下的粼粼波光渐 渐逝去。河流仿佛不再有流淌的动感,一丝涟漪都没有。 情已动,只怜情花不开。 阿瞒攀上了钢筋桥身,双腿跨过隔栏,手抓着桥身上的一个巨大铆钉,身子 一点点地往前倾。他在颤抖,不知是害怕还是悲伤,甚或犹豫着什么。 “阿瞒!”柳碧瑶大声叫住他,“你干什么!” 从桥上路过的洋媛淑女见状,尖叫一声摇着绢扇过去了。 “你下来……”柳碧瑶加大嗓门,无奈声线被晚风吹散,听上去有了些许无 奈。 阿瞒跨坐在桥梁上,呜呜的,抹起了眼泪。他哀求似的说:“你别过来!” 风呼啸着卷过,周围的空气却似乎要凝固起来。柳碧瑶的心不由得一紧,她 站住了。 看热闹的人群陆陆续续地聚拢。 阿瞒抓着铆钉,泪又逼在眼眶间,打着转儿。由于身体往前倾,外衣往上缩, 露出一截土布袄。阿瞒想到伤心处,又是涕泪满面。他带了些恨意,说:“你们 都瞧不起俺……” 柳碧瑶恨其不争气,回道:“没有人可以瞧不起你,除非你自己瞧不起自己!” 阿瞒也来了劲,“就是瞧不起俺!连门口拉车的何三都偷偷地嘲笑俺的口音 ……俺来上海几年了,为的啥?就是为了家里人能够吃上一顿饱饭。俺家几口人 都靠俺供着,俺娘还在等俺把这个月的工钱捎给她呢……”阿瞒顿了顿。 “那你更不应该死!” “可俺不想活了,死了一了百了。”说完,他的身体又往前倾了倾,抓铆钉 的手劲却加大了。 人群里发出哄然嘲笑声。有人唯恐天下不乱,捉弄他,“兄弟,你要是真想 跳的话,都可以跳上几十回了,犹豫什么呢?” 有人更痞,“兄弟,跳吧!哥们儿还等着看呢!” 一帮混混加油鼓劲,煽风点火地振臂叫着:“跳!跳!跳!” 柳碧瑶抬高了嗓门,“要么你跟我回去,要么现在就跳下去!” 夕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西边火云烧尽,浮上来一抹深意的灰色。几只古旧 的渔船摇着橹荡起一圈圈的水纹。 刚才起哄的那伙人突然作鸟兽散,混乱地四散而去。抬首望去,桥的那头出 现了一队巡逻的警察,闻风赶来,看装备是法租界的。柳碧瑶几步来到阿瞒面前, 没好气地训他,“这回你不想死也不成了!” 阿瞒好像灰了心,没反应。他抱着桥梁坐着,眼睛空空地看夕阳西下。天边 斜月东升,淡淡的一笔,翕合昼夜过渡的痕迹。 柳碧瑶不放心他,快速翻过隔栏,攀到阿瞒的身边,拉过他的手臂,“快走, 要不来不及了!” 阿瞒没听,任性地挣脱开她的拉扯,没想到他力道过大,柳碧瑶站不稳,晃 晃手臂从桥上一头栽进河水里。 带头赶过来的正是溥伦,军装马靴,年轻俊美。他示意手下把阿瞒弄下桥梁。 回过神来的阿瞒吓得自个儿从隔栏上跳下来,手僵直地指向桥下水花激溅的河面, 口里嚷着:“碧瑶,碧瑶掉下去了!” 溥伦惊闻,俯身望去,一圈水纹激荡开,恍惚中能看到一袭青裙正被水波吞 没。他迅速褪去外装,纵身跃下。 一艘乌篷渔船缓慢地驶到河中央。 水的深处,凉意浓胜深秋,坚韧的黑色绯纱一般裹住视线。裙摆乘了水的浮 力,飘袅如夏日牡丹,缓缓吐绽柔软的花瓣。发丝抛卷散开,宛若一团在水里摇 摆的柔和细草。柳碧瑶渐渐地下沉,突然之间,身体有了向上的浮力。意识蒙中, 一双手臂托住她的腰肢,带她离开昏暗的水底。 乌篷船收了竹篙,船公摇橹驶向苏州河另一端密密的芦苇滩。 水花扑落,溥伦探出水面,他甩去脸上的水,环顾逐渐恢复平静的河面,一 声凄厉地嘶吼,“碧瑶——” 从江面吹来的风吹皱水面,风声凄冷,声声哀怨。水波翻上埠头台阶,岸上 有人解开缆绳,跳入河中相助寻人。 天穹隐去最后一点儿淡淡霞光,夜幕完全拉开了。 芦苇滩离租界只有一水之遥,这里已是另外一番景象。浅水拥绕大片芦苇, 粗重的水声扰人庸梦,仿佛梦着一枕秋水,任凭浪头舂进梦乡,搅起湿漉漉的如 烟岚气。 柳碧瑶觉得冷,冷意紧黏在肌肤上,风一吹更是如薄刃割肤。双眸微开一线, 枯苇的影子晃入眼帘,远处,灯火密如星宿。头顶悬着一盏烛灯,烛火像是吹进 了水沫子,不停地毕剥着灯花。 她扭动了下身子,听到有人说话,“那妞儿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