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恻恻轻寒(1) 第十章恻恻轻寒 天气转凉,最近的喧嚣浮躁仿佛连同夏日的炎热一起消失了,段家又恢复到 往日的平和。柳碧瑶不知道段老爷子使了什么法子,段家得宝的消息竟被封锁得 滴水不漏,倒是乌泽声掌柜越来越沉默了。柳碧瑶上次见到他时,惊讶于他的变 化,以往鬓间一把霜,如今双鬓垂雪,不喜言语的他看上去像是一截喑哑的敷霜 枯木。 谁也不知道那半幅画被藏在哪里。 乌掌柜是段老爷子的心腹,直觉告诉柳碧瑶,乌掌柜肯定知道画在哪儿,说 不定就是他藏的。要是肯定要不回来了,但她必须为溥伦做点儿什么。 秋日晴好,天空蓝得发亮。片片轻云如美人灯下裁出的秋衣,被阳光涂抹上 暖和的情韵。淑女们早就换上端庄的新衣,手仍不离小绢伞,挽着绅士们的手臂 袅袅而过。这时候,柳碧瑶会很羡慕地多看上几眼,幻想自己穿着和她们一样美 丽的衣裙,挽着溥伦的手臂慢慢踱在落满梧桐叶的小道上…… 她低头看自己身上沉滞的蓝衣青裙,心里划过一缕遗憾。这仅仅是个梦吗? 段睿的话忽然划过脑海,“有本事你就嫁给他!” 一股莫名的恼意从心底翻起,折射到柳碧瑶的脸上,她加重了脚步,踩着马 路发泄怨气。 巷口落满从别处飘卷进来的枯叶,铺积到巷角。门口的青布积了灰,牵出几 丝银亮的蛛线。掌柜的无心应承,打下手的伙计就更懒得动手打理了。柳碧瑶深 深地吸了口气,进入古董店。 老李正抱着一件古瓷器往房里走,柳碧瑶赶紧一让,半合的门嘎吱一响,乌 泽声从高深的乌木柜台后探出身来。 “乌掌柜。”柳碧瑶小声地打了个招呼。 乌泽声重新低下身子忙乎。半晌,他从柜台后送出一句话,“进来再说。” 乌泽声把店面托老李看管,带柳碧瑶出了后院。上海的里弄通常狭小凌乱, 狼藉之物遍布,几户人家把公用地当储物室,隔年的月饼匣子、空米缸、藤筐、 粗粗细细的绳索也理好挂起来。晾晒的衣物被单却是一丝不苟的,摊得齐整精细, 迎风猎猎,寒酸中透着物华天宝之感。 穿过这条里弄,乌泽声把柳碧瑶领到一石库房前,柳碧瑶才知道这里也是段 家古董店的一部分。房子里照例是古董玩意儿,经年累月未打扫,蒙了层薄灰。 窗外,江水空阔,浩渺烟波连天,几只海鸟渐渐出现在视野里。 柳碧瑶的眼神掠过四周,一个念头闪出:他会不会把画藏在这里? “这里放的都是些不值钱的小古董。”乌泽声扶了扶眼镜,拿起一个落满灰 的小花瓶擦着,“不过这里安静,很少有人来。” 柳碧瑶抓过一条白巾帮忙擦拭。她一向视乌掌柜为一位年长的朋友,说话从 不顾忌什么,这次犹疑了,开口竟是艰难,“掌柜,那幅画……” “还嫌惹的麻烦不够多?”乌泽声背对着她,声线有点儿模糊。 柳碧瑶低头不语,定定地望着手里的青瓷花瓶。她反复咀嚼着这句话,是啊, 惹的事还不够多?因为《仙子渔夫图》,娘死了,爹也死了,被富人家领养的姐 姐不认她了,自己也差点儿葬身芦苇滩……可正因为如此,她比谁都有权利知道 这幅画的下落! “画不在我这里。”乌泽声恢复他慢条斯理的语调,“以前来问画的,顺便 买几幅赝图回去,久而久之,他们就认为段家古董店里卖的都是赝品。今天突然 冒出幅真品,谁相信?谁会买呀?” “所以藏在这里才安全,”柳碧瑶顶他,“这画又不是用来换钱的!” 乌掌柜微微一愣,返身笑问:“那你说,这画用来干什么?” 用来干什么,柳碧瑶当然不知道,隐隐的,心里冒出个想法,合了直觉,毫 无根据的,她却认为肯定如此,“掌柜,你知道这幅画里藏的秘密,是不是?” 乌泽声放花瓶的手轻微一抖索,花瓶相碰发出轻轻的响声。柳碧瑶透过橱格 子看他的背影,乌泽声双鬓的白丝已延到脑后,衬着素旧的一袭长袍,俨然一个 老头。 “不知道。”乌泽声很平淡地说,“人言惶惶,无中生有,以讹传讹。” “那为什么要避开东洋人的视线?”柳碧瑶不依不饶。那晚她听到他和段老 爷子的对话,他们又是那么小心谨慎,怎叫她不起疑心? 乌泽声转过身子,眉间微锁,“你这些……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柳碧瑶如实相告,“那晚无意中听见你和老爷子的对话。” “小鬼头,”乌泽声像是舒了口气,“东洋人什么都要,你信不?” 窗外的洋轮拉起长长的一声鸣笛。这里临水岸,又开着窗,和平常在阁楼里 听到的不一样,汽笛声骤然放大,震着人的耳膜,震得架子上的瓷瓶窸窣不止。 柳碧瑶想,娘保护多年的画,竟然被她在节骨眼上给弄丢了。 “画不在身边,倒是轻松。”乌泽声继续说,“如果那个半洋人真是为了他 的母亲来沪寻画,那也就罢了。” “他真的是为了他的母亲。” “真的?你怎么知道?”乌泽声反问。他见柳碧瑶一声不吭,语重心长起来, 口气竟带了几分段老爷子的气魄,“这画落在谁手里是一回事,落在中土还是大 洋彼岸又是另外一回事。当年,格格就不应该带它出去……” “那应该交给谁?”柳碧瑶觉得乌掌柜的这句话没什么道理。 乌泽声答得模棱两可,“交给一个能妥善保管它的人。” “谁能妥善保管它?” “能买得起的善主。”乌泽声收敛去凝重的神色,脸上多了几分轻松,“知 道为什么那么多人要吗?” “为什么?” “就一个原因:值钱呗。” 柳碧瑶满心郁闷,慢慢地踱出狭窄的里弄。她抬头望一眼弄堂上方狭长的天 空,几只花斑鸽子咕咕地敛翅旋落,挪着笨重的身子进了笼。她神思分散,不小 心踢翻了弄堂人家一个盛菜的小藤筐。 木门后忽地窜出一个满头卷发的矮胖女人,开口就骂,“侬眼乌子被抠掉啦? 看清楚了走路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