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节:远远围墙(1) 第十二章远远围墙 这日晌午,微风乍起,细浪跳跃,搅起满江碎金。从江面上卷来的湿润的风 涌进窗子,扑在人脸上有微湿的凉意。 柳碧瑶扎好包裹,起身关窗子。窗外的那行梧桐树已落尽叶子,向天际伸出 光秃健硕的枝丫。视野豁然开朗,心却不由得一紧。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她 在段府已待了整整五年。 而那个她在梦里都追寻的身影,是不会再来了吧…… 园子里,段小姐风铃般的笑声顺着风荡漾过来,把晴空衬托得更加轻盈。柳 碧瑶关紧了窗子。 姐弟俩正坐在园子的遮阳伞下休憩,也许是聊到了一个有趣的话题,段依玲 笑得乐不可支,段睿则不置可否地仰头望着天空,脸上是少有的轻松表情。 “……她真的是这么对你说的?”段依玲好玩地问着弟弟。不知从什么时候 起,学校的女生们听闻段公子和林小姐感情破裂分手后,时不时有胆大的女孩子 跑来找段睿,其意图不言自明。 “我忘了。”段睿似乎有点儿烦这个话题,敛去轻松的神情,认真起来, “姐,下次要是哪个女生通过你找我,你就说我不在。” “那你也得自己亲自去跟她说,你让我怎么开口拒绝人家?”刚才还言笑晏 晏的段依玲突然嗔怒起来,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口气颇为不满,“好歹人家是 女孩子,你得跟她说明白,免得人家伤心。” “知道了。”段睿懒洋洋地答了一句。 “你和静影……真的就这么结束了?”段依玲按捺不住询问的心理,她最关 心的还是这个。 段睿不语。几年的感情说断就断,似乎也不大可能。他们偶尔会见面,都属 巧合,他没有刻意约她的意愿。段睿微锁眉头,心里泛起忧虑。他是找不到以前 的感觉了,那样纯美的感觉,他再也无法从她身上寻得。 “姐,你别问这个,我烦。”段睿躺在椅子里,望着枝头一只翠色小鸟发起 了呆。 段依玲白了他一眼,“我懒得管你们。” 柳碧瑶低下头,从他们身边无声无息地走过,手里拎着个蓝布包袱。尤嫂站 在堂口,目光平静地看着柳碧瑶。 段睿不明就里,他本不想问,张了张口,还是问道:“碧瑶,你去哪儿?” 段依玲轻哼一声,想说什么,转眼见尤嫂把视线转移到这里,用目光阻止她 幸灾乐祸的言语。段依玲轻轻地回了句,“回家呗。” “回家?”段睿觉得奇怪。柳碧瑶已默默出了大门。 天气慢慢变得寒冷,街上少了卖瓜果的小贩,多了几缕酒楼里的烟雾缭绕。 烟气很应景地飘出,裹卷了食物的香味,吸引着街头巷角饥肠辘辘的流浪者。已 有时髦女郎过早套上了皮毛翻滚的裘衣,踩着高跟鞋摇曳生姿地走过。 柳碧瑶下意识往码头走去,她本就是从这里登上这片繁华的土地,理应从这 里离开。 段睿从背后叫住她:“碧瑶!” 柳碧瑶回头,几缕散落的发丝随风拂过尖瘦的下巴,乌黑的发辫随意蓬松地 结着,眼波流转过淡淡忧愁,看得段睿好一阵怔忡。 他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柳碧瑶垂下眼眸,伸手拭去那层浮出眼眶的细薄水雾。段睿更觉蹊跷,这几 年,她连过年都不曾回家,为何偏偏现在回去?他觉察到她的伤心,又问:“是 不是家里人发生了什么变故?” 渡头的船解开缆绳,艄公开始催促船客。段睿伸手,想抚住她瘦弱的肩头, 带了点儿顾虑,他没有这么做。他也因为这想法而伤感,只能劝慰,“没事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谢谢你。”柳碧瑶泪光闪烁,“我走了。” 艄公撑开竹竿,船驶向江水中央,人随着小船漂浮起来。远远地,柳碧瑶回 首一望,两岸尖顶拱花的建筑依次绵延铺陈,沉稳,冰冷,张扬着西洋式的灰色 高调,落在顶部的斜阳却特意为它们涂抹了一层东方式的多愁善感。 段睿还站在岸边,不时朝她招手,身影越来越遥远。 “碧瑶——”他冲她喊着,“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来接你呀——” 艄公收回湿漉漉的撑杆,朝柳碧瑶看了一眼。 水波响彻,扑碎在耳畔,有鸟声清越地飘过。小船拐了个弯,转入风静波平 的小河湾,熟悉的风景往身后掷去,柳碧瑶恍恍惚惚地问艄公:“这是哪里?” “哪里?”艄公爽朗一笑,“还没出上海呢!” 无边的菱草,仿佛荒凉布下的背景,一两声河鱼跃出水面的声音。河湾像是 一道临界点,把繁华和荒凉准确无误地划分为两岸。野鸭飞出水草,划过河面, 两两相逐。年华如水逝去,她能去哪里呢?家是早就没了的…… “阿公!”柳碧瑶走出船舱,恳切地说,“麻烦你靠岸。” 艄公好像早就料到了她的请求,二话不说,摇橹掉头。小船摇摇摆摆地贴上 埠头,冲起的浪花颠簸着船头,柳碧瑶重新上了岸。 “那位少爷往南去了。”艄公好心地指着方向,他认为能够让这位姑娘改变 主意的唯一理由就是那位少爷。柳碧瑶谢过他,没有要回船钱,便径自往马路对 面走去。 柳碧瑶记得,五年前,也是在这个埠头,阿良把她带到这里。那时的她像个 彻头彻尾的外乡人,畏首畏尾地接受这个城市给予她的无声招呼。现在,她的生 活完全可以由自己决定。 这里属于英界,柳碧瑶并不熟悉,她只能顺着记忆里的路摸寻阿良曾经带她 去过的那个弄堂,趁现在天色未晚。穿过莺声浪语的花弄,柳碧瑶找到了那条青 石小路,依旧有三两妇女低头默然进出,只是这条路,比记忆里狭窄了许多。 荐头店还在,柳碧瑶轻舒了口气。 叩响门环,老板应声而出,他上下打量着柳碧瑶,开口问道:“一个人?” “一个人。” 老板说话做事利索,斜着一只眼,朝柳碧瑶摊开手掌,“先付荐头费,一块 大洋。” 柳碧瑶没多想便掏出一块大洋。老板瞄了眼柳碧瑶的蓝布包袱,心里喜滋滋 地想,今天遇到了一位身上带钱的主。他掂了掂那块崭新的大洋,示意柳碧瑶进 来。 “店里有规矩,凡是到本店找东家的丫环老妈子,每人必须先交荐头费和押 金,每天还要付落脚钱求个坐的位子。”老板朝店内努努嘴,连带头的微转, “她们都是付了半个月的工钱的。” “我站着就好了。”柳碧瑶想省点儿钱。 老板飞速地瞥了她一眼,“站?那随你,别到时站酸麻了脚,见到主顾说不 出话来……把押金交了!” 柳碧瑶厌恶他的嘴脸,辩道:“以前是不要押金的。” “以前?”老板好笑的样子,“那是以前,你知道每天有多少人来我这里求 个糊口的活儿?不交也没关系,请另觅别处。要知道,现在哪家荐头店都是同样 的条件!” 老板说得没错。由于近年的地方战乱和天灾,越来越多的本地贫家女和江浙 妇女到洋场租界寻觅出路,她们大多大字不识一个,能够求得温饱的只有到大户 人家做佣人或奶妈。人越多,荐头店的老板们提出的条件越苛刻,极尽剥削。她 们交了押金、落脚钱和荐头费,如果等了三个月还没人要,那么被老板吞没押金 又被赶出店的事情常有发生。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只能自己咽下这枚苦果。 柳碧瑶咬咬牙,交了押金。她只能拼一拼,期盼能有上次的运气,马上有东 家招她过去。 事情并非如人愿,一连过去两天,没有哪户人家要柳碧瑶。荐头店里,人走 掉几个马上又有几个等着招募,满屋的长木凳似乎没有空过,连角落里都站满了 人。柳碧瑶担心自己被人挡在角落,每当有主顾要来,她就往前挪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