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节:远远围墙(6) 房间的一角,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一袭青色僧衣。 一串经号念毕,男子起了身。他的眸子像鹰,紧紧抓住眼前昏迷中的姑娘, 唇边扬起一丝没有任何温度的笑意。他探入柳碧瑶的衣襟,极轻极缓地摩挲着, 白瓷般细腻的肌肤裸露出来,带着寒凉的气息喷薄在她的肌肤上,迷惘闪现在他 扑朔着野性的瞳人中。 男子低低地叹道:“年轻的皮肤……” 昨晚的雨水消去了马路上浮扬的尘埃,报童们叫喊生意,敏捷的身影追随着 早起的行人。电车驶过,一天的生活又拉开了序幕。 苏州河岸,整条河的水波轻缓荡漾,如昨日的浓醉未消,河水的走势更像是 风的伎俩,吹动水浪沉默地汇入黄浦江内。岸边站着一个人,风吹乱了她的发丝, 吹干了她的泪痕,哀绝的表情不应该出现在这样年轻的面容上,仿佛只需一个轻 微的动作,河水就能轻易地吞没她瘦弱的身躯。 岸边站着一圈看热闹的人,谁也没想过主动拉她一把,只顾交头接耳窃窃猜 测背后的故事。终于,一个老妇人忍不住,拨开人群,喊了声,“姑娘!” 柳碧瑶一颤,她的泪又滑落下来。她无数次地问过自己:为什么不跳?受了 这般侮辱,死了便是一了百了,难道心里还有挂念不成?陌生人的关怀更是让她 心痛如绞,若她就此消逝在滔滔河水里,日后能想起她的,还有谁呢…… 老妇人颠着小脚,皱纹横生的脸上写满悲怆,她死死拉住柳碧瑶的胳膊,声 泪俱下,“姑娘,你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的呢?这日子是苦,可大家还得 过下去不是?你走了,做父母的还能活吗?别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听大娘一句话, 上岸吧,往后的日子长得很!” 柳碧瑶蹲下,捂着脸,任泪水从指缝间滑落。她的家在哪里?父母早就归西 的人了!老妇人趁机拽着胳膊,拖着她上了干燥的岸边,看热闹的一帮子人中, 这才有人伸出援助之手,帮这一老一少攀上河堤。 “能哭了就好,有什么伤心委屈的事情哭出来就舒服了,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老妇人的手宽厚温暖,像冬日的暖阳,“要是没地方去,就先跟大娘回家,换套 干净的衣裳暖暖身子。” 老妇人的家就在苏州河畔,石砌的老屋,外加一个满是泥泞的院子。从狭小 的木格窗望过去,满窗水光,江风叠起浪花,租界教堂的尖顶若隐若现,一线银 针似的,缥缈在轻雾薄烟中。 酷暑早已过了,下午的天气却反常的炎热,热得一丝风都没有。老妇人的家 低矮潮湿,热气易聚不易散,柳碧瑶躺在床板上,手脚冰冷,耳边似有秋蝉在鼓 噪,烦闷的长音一声声刺着她敏感的神经。 门口嘻嘻哈哈地进来两个年纪相似的少女,红衣翠袄,梳着长长的辫子。年 龄稍长点儿的少女把一碗稀薄的粥放在柳碧瑶面前,言语轻巧,“这是我奶奶熬 的,你先喝了吧。” 一碗粥,稀得可以当镜面。柳碧瑶满怀感激,只是身不由己,她想努力冲少 女展开个感谢的微笑,无奈挪移不得,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宛若木雕。柳碧 瑶的心里漫过一丝尖锐的苦楚,她是真的病了。 年纪轻点儿的少女就没那么客气,说话尖酸刻薄,“我们救了你可不是想来 伺候你的,少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你别看不起,这碗粥可是我们穷人家半日 的口粮!” “你说话小声点儿,人家生病了。” “生病了,谁不会生病?没见过这么死乞白赖的人!要真是病得不轻,卷张 席子,扔到芦苇滩里,省得人操心!” 柳碧瑶紧闭着眼,一滴泪溢出她的眼帘,慢慢地滑落枕际。姐姐轻斥了妹妹, 把粥端好,用勺子搅凉,递到柳碧瑶面前,仍是轻言慢语的,“我妹妹就这样子, 她同谁都是这么说话的,你别介意。趁热把粥喝了,这样病也好得快。” 少女很有耐心,一勺一勺,喂了约莫半个时辰。临近傍晚,柳碧瑶出了一身 汗,所有累赘的感觉随着汗水蒸发了不少,她轻翻了个身,又沉沉地睡着了。 这一夜,月满长空。入夜的笳声悠远,又似哨音,划过依稀长风,催得梦境 幽凉。 次日早晨,天蒙蒙亮。浅水滩卧着一截枯松,松影黑如皮影,向天际伸出尖 利的枝梢。屋里早就燃起了油灯,一豆灯火随风摇摆,老妇人的身影扫过荒芜的 墙壁。她见柳碧瑶醒了,放下盛针线的篾箩,缓声说:“没必要那么早起来,多 睡会儿。” 柳碧瑶想起昨日那个少女尖刻的话语,心里掠过一丝愧疚,她拿起老妇人正 在缝补的衣物,穿针引线帮起了忙。 “针线活儿做得不错……”老妇人笑眯眯地看着柳碧瑶熟稔的动作,转眼又 感慨起来,“人老了,睡意也浅了,睡不着了就替人补补旧衣裳,贴补家用。” 老妇人丝毫没有提昨天的事,就是年纪大了爱唠叨,说着说着就停不下来,“… …我年轻的时候就给人家缝衣裳,都是穷人家,富人家哪里需要针线呀,穿旧了 就扔。有时候看着挺可惜的,那么好的料子……我缝缝补补过了几十年,运道好 的时候一天能换十几张大饼,运气不好坐一整天都没生意。有时候在码头走一整 天,鞋子都破了,也没见人要缝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