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热风(2) 到了现在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记忆力那么好。 好到在未来的一年,仿佛只被压缩成了短短的一瞬。而她,只是眨眼间没有 见到他。 他看起来比印象里更加憔悴了,却依然是淡漠的表情、清澈的眸子、棱角分 明的脸庞。孤独伫立在王椅旁的那名年轻君主,将头靠在自己肩膀的那名疲惫的 统治者,爱着她、用生命保护着她的那名不顾一切的年轻人。她依然记得他们的 每一段过往,记得他的每一个细节,甚至连他垂下眼睛微微皱眉的样子,都好像 细密的精工画一样印在脑海里,记得那么清楚。 不是记得清楚,而是忘不掉。 但是,这个人,已经完全认不出她了。 看到她的脸时,他的睫毛微微地闪动了一下,但那微小的火花随即又迅速地 消失在了冷漠的目光里。他瞥了一眼阿图,随即又将视线放回艾薇身上," 你叫 什么名字。" 艾薇愣了一下,就看到阿图带着些焦急地看着自己,示意她注意礼节,礼节。 艾薇于是就乖乖地跪坐到了地上,又将头垂了下去,恭敬地回答:" 那萨尔, 陛下。" 那一刻,年轻的法老顿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样称呼自己。然而更快, 他就轻轻扬起嘴角," 嗯" 了一声。 艾薇觉得有些紧张?不,那不是紧张,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声音因 为哽咽而在微微地颤抖,无法抑制地表达出自己心底一阵一阵掀起的巨波狂澜。 她拼命地吞了下口水,平复着自己的心情。手心出着汗,她不住地紧紧捏住衣角。 阿图在一旁善意地解释道:" 那萨尔还年轻,今天能够见到陛下,难免有些 失仪。" 拉美西斯微微颔首," 阿图把你推荐给建筑院,说我不妨听听你有趣的想法。 " 艾薇低着头没说话。 " 陛下公事繁忙,那萨尔你不可失礼,耽误了陛下的时间。" 阿图明显有点 着急。 艾薇于是回复道:" 谢谢陛下,荣幸之至。" 拉美西斯于是看向阿图," 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连忙一拜,纷纷退出,阿图在离开时还安慰似的拍了拍艾薇的肩膀,低 声鼓励她:" 你是个锥子,总有天要刺破束缚你的袋子,闪耀出光芒。我在陛下 面前提起你,不是为你,而是为了埃及。" 艾薇抬头看回这位和蔼的建筑师,他已经面带微笑地退了出去。 于是房间里就只剩了他们二人。空气凝滞成巨大的暗影,没过她的头顶。她 像一个被无尽海水淹没的人,拼命地盯着地上薄毯的花纹,凭借这古老的纹样, 确认着自己不是在做梦,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是现实。 持久的静默终于被法老打断。 拉美西斯拿起身侧的杯子,淡漠的语言里似乎提不起对艾薇的任何兴趣," 说说吧。人都没有了,不用紧张。" 拉美西斯登基三年,胸怀大志,求贤若渴,再加上他对建筑的极大热忱,除 了国家要事,他最重视的部分就是建筑院。此番估计阿图对艾薇又是大力推荐, 他甚至可以抽出时间来与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谈话。然而他却始终是很 无聊的样子,对艾薇的问话,也是心不在焉,手里把玩着空空的泥塑杯子,似乎 对那上面金塑花纹的兴趣远大于对艾薇的。 电光石火之间,脑海中已经划过千万思绪。而睁眼,膝下的地毯似乎凝近又 遥远。嘴巴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将日常与阿图他们讨论 过的很多想法又说了一遍。 他似乎听着,又似乎在想着其他事情。她说完了,他顿了一下,似乎对她的 回答不置可否,只是又问:" 工匠村里外国人是不是多了点?" 她想到他或许是在问外国人政策的事情。拉美西斯治理下的埃及在对外国人 的包容程度在全西亚首屈一指,然而也诟病不少。他一方面大力用了很多各个国 家的雇佣兵、大臣等等,但另一方面,他似乎又极不喜欢希伯来人,甚至听说过 比较骇人听闻的屠杀。 但是总体来说,艾薇赞同他对外国人的开明政策,虽然不同意他对某些种族 的极端政策。她对自己的用词精挑细选,然后小心地讲述了自己的见解。既赞同 了拉美西斯的总体策略,又提醒了他关于过于严苛屠杀的后患。她说着,他只是 微微闭上眼听着,似乎也不觉得如何。 艾薇说完了,他就睁开眼睛看了看她,然后淡淡地说:" 谁问你这么多了。 "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面前的人很陌生,作为一个比他低了不知多少阶的 臣子,她抓不住他的想法。 然后他又是轻描淡写地一挥手," 不用怕,以后简短点。" 艾薇出了口气,他说了" 以后" ,就说明自己还没办太离谱的事。原本是如 此亲密的两个人,现今她却要小心地揣测他的意思,真是可悲。 第33节:热风(3) 他指指一旁的酒壶和杯子。艾薇以为他要她倒酒,于是连忙上前几步正要拿 起壶往他的酒杯里斟。他却微微摇头,简略地说:" 赐你的。总体而言,你答得 还不错。" 艾薇于是将那杯子倒满了酒,小心地端着又退回自己原来的地方跪坐好。拉 美西斯向她微微举杯,她连忙回应,随即有些紧张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 他又随意地问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她也都磕磕巴巴地按照自己的理解答完了。 他终于问完了,却始终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似乎倦了一般,双眼微闭着,嘴唇 抿起,对眼前跪在地面的人再也提不起兴趣,只是靠着椅背不再说话。 她能看到他眼睑下淡淡的青色,和脸侧因消瘦而凹陷的阴影。 她正在想他似乎睡着了,于是打算轻轻地起身,偷偷地退出去。然而抬起头, 看着他的脸,起身离去又仿佛变得格外艰难。她于是保持原来跪坐的样子,仰起 脸,看着他。 " 喂?" 她轻声地试探道。 话语融进周身的空气里,淡淡的呼吸声在偌大的房间逐起逐落。 " 睡着了?" 还是没有反应。 她呼了口气,身体放松了下来,她仰头看了看天花板。 他太辛苦了,可其实根本没必要这样。 埃及对努比亚的控制非常牢固,赫梯对埃及的威胁中间隔了个叙利亚。赫梯 自己也要提防正在慢慢兴起的亚述。至于利比亚巴比伦都是敲边鼓的,西亚的格 局至少在未来数十年不会有任何剧变。 她一边想,一边喝了口酒。 如果说唯一有错,错就在不应大兴土木修建艾薇公主陵墓。 表现得对艾薇公主越在意,艾薇公主之后受到的攻击和威胁就会越多。而朝 中支持奈菲尔塔利王后的贵族与卡蜜罗塔的权臣两派则会因为这个天平的倾斜而 团结起来格外防备拉美西斯的动向。 可是,艾薇已经死了。 其实,就算她死了。 法老决定埃及的一切,这样过大的权力会使得他每一个细小的动向变得格外 重要。法老可以在这次对艾薇公主特殊待遇,就可以在下一次对其他人特殊待遇。 如果这件事不落在奈菲尔塔利或卡蜜罗塔头上,就有可能是其他女人或者势力团 体。 这里的每一股势力,必然会十分紧张。然而,他们的紧张反而会使得艾薇死 后的处境更加尴尬,或许他们会更加猖狂地结党或者在后宫安插更多的眼线。 艾薇喝干手里的酒,不知不觉又自斟了一杯。酒精变得苦涩,呛在喉咙里她 不自觉地咳嗽了好几下。 不是为了伤害埃及,只是为了人人自保。在个人面前,无伤大雅的国家利益 似乎这样渺小。而法老的作用,不过是牵制这些不同的团体,让他们尽可能地为 国家的未来效力。 能信任谁?谁也不能信任…… 真可怜。 她一直没有停下喝酒。脑袋里开始晕乎乎的,但是却停不下来。她完全没有 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起从心中的默想,变为了轻轻的低语。 多么奇妙,她只是从书本里读到过拉美西斯的事情,古代西亚的事情,埃及 帝国的事情。但是,在另一个时空里的过往,使得这些平凡的铅字变得那样血肉 真实,令她割舍不下。 站在王椅旁孤独的年轻君主,伫立在尼罗河畔静静等待自己出现的青年…… 不管多少人簇拥在他身边,他却一直是一个人。他能依靠的,他曾经依靠过的, 只有她的肩膀。他疲惫的时候,会无助地靠在她的身上。于是她便可以不顾一切 地垂下头,用自己纤细的手臂,不遗余力地、紧紧地抱住他。 那么喜欢,那么的喜欢。 " 但是,不管多么喜欢,都不能再拥抱了。" 视线变得模糊,椅子上年轻君主的样子变得飘忽,就好像数百个夜晚梦境里 的影子,近在眼前,却远到她从来未能碰触过。她又做了这样一个梦。但是她甚 至在梦里和他说了话。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去。可走了没几步,就觉得 天旋地转,好像掉进了棉花糖的海洋里。她满足地闭上眼睛,头一歪,向后倒去, 摔倒在薄毯上,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手指轻轻地松开,泥塑的杯子滚到房间的角落,转了个圈,晃了晃,慢慢停 下。 厅内如潮退后的静谧。 年轻的君主,睁开了琥珀色的双眼。手里始终端着酒杯,他从未睡去。而跪 在自己面前黑发的少年却已经歪歪扭扭地醉倒了。他来访代尔麦地那,隐瞒了自 己的身份。但是这个素未谋面的少年却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地位,相信阿图是没 有这个胆量未经自己同意就告诉他的。那时,他心里就有了几分提防。 这个外国男孩在说话时却不拘小节,直言不讳。最后,竟然自斟自饮,就这 样大大咧咧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