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惜分飞秋霜肃夜数寒星(1) 第八章 惜分飞 秋霜肃夜数寒星 她早记不得自己原来的家在哪里,父母又是什么样子。 她只记得,很幼小的时候,她住的地方像是荒野,但奶娘待她很好。哪怕奶 娘自己吃草根,也一定会给她递一碗清粥,哪怕那粥稀薄得照得出人影,数得清 米粒。 后来奶娘似乎攒了不少干粮,然后带了她,走很远很远的路,远到后来她回 忆起来,只记得那长长而坎坷的路,仿佛通到天涯海角那样走不完。 碧落问奶娘她们这是去哪儿。 奶娘说去长安。 碧落问去长安做什么。 奶娘说长安有她的亲人。 碧落不明白。 她的记忆里,她唯一的亲人,这世间唯一待她好的人,就是奶娘。 几度,她们干粮耗尽了,奶娘便将她安置在破庙里,自己去打短工,或卖些 一路攒下的绣品,换些吃的用的。 碧落也想去帮忙,可奶娘总不许。 她说,碧落不该为奴,不该为婢。 她随身带着一卷画轴,总用油布仔细包着。偶尔打开看时,她会告诉碧落, 画中那个拈花而笑的盛装美人,是碧落的母亲。 碧落那半点也记不起来的母亲。 可不该为奴,不该为婢的碧落终究还是成了奴,成了婢,甚至成了被人打倒 在沟渠中的小乞丐。 某一天,一队乱军冲过,碧落和奶娘失散了。 六七岁的小碧落四处拉着人询问长安在哪里。 她要去长安,她要去找奶娘。 终于,有人带她去长安了,可惜,却将她转卖给富贵人家为婢。那样一个清 灵俊秀的小婢女,在日渐繁荣的长安,还是值几个钱的。 碧落记得奶娘的话,她不肯为奴,不肯为婢,一次次地逃离,一次次地寻觅, 一次次地失望,直到遇到了慕容冲。 她这一生记得的亲人,竟都和她毫无血缘关系。 " 青黛," 碧落低声道," 我的家,在平阳。" 有慕容冲的地方,就是她云碧落的家。从她八岁起,她便已无可选择。 青黛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拍着,眼睛扑闪扑闪,睫毛如羽扇轻轻而忧伤地扇 动着。 青黛的年纪明明比她小,此时却如姐姐般温和地待她,不由得让碧落又是尴 尬,又是惭愧。她低叹了一声,勉强驱赶走自己烦乱的心思,换了衣衫,提了流 彩剑,到松柏下练剑。 青石条铺就的小径虽然干净整洁,但松树脚下,却堆积了累累的陈年松针, 踩上去松松软软。 说什么青松不凋,可年复一年,不是一样在风吹雨打下褪下了层层绿衣? 流彩剑舞,清光动影,顿为松林添了几分光泽,如黑夜的天空里无数的明星, 呈现的,是黑暗中的美丽。 只可惜,再无菊花飘香,再无枫叶飞舞,再无那人唇角含笑,弹一曲《高山 流水》。 纵是摔琴绝弦,这一生,也是知己难求,落拓相伴…… 慕容冲,慕容冲…… " 剑法还不错,以后我打仗,可以把她也带在身边了。" 一旁的石径上,忽 然有人放声而笑。 碧落一惊,剑一歪,狠狠地扎在松树干上,扎得颇深,半天拔不出来。 抬眸看时,却是苻晖。他一身朱红官袍,绣了熊罴山川,头顶碧玉宝冠,负 手立着,愈显气宇轩昂,眉眼高扬,笑容中不胜得意。 他的身旁,杨定也抱肩立着,依旧是一贯的懒散笑容,似在用神色附和着苻 晖的得意。只是他的笑容不若平时明朗通透,明亮的眼睛也略显幽黑。 看着碧落在用力拔剑,苻晖摇了摇头," 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罢了,即便 去战场,也有我护着,不会让你受委屈。" 他说着,已走到碧落近前,想去握住她的手,帮她拔剑。 手指堪堪要碰到碧落的手背时,碧落急急抽手,侧头瞪着他。那神情,仿佛 刚才被逼着吞下了一条毛毛虫。 苻晖的好心情忽然便给打击得无影无踪。 他抽出流彩剑,掷到地上,冷笑," 咦,你还敢给我脸子瞧?你以为你那个 只会以色事人的冲哥哥还能护着你吗?别做梦了!他算什么东西,还真当自己是 金凤凰呢!在我父王面前,他只是个下贱的枕边娈童;在我面前,他连只狗都算 不上!" 他的手指差不多指住了碧落的鼻子," 没错,他上了表,说把你送给父王, 可那又怎样?我只和父王说了一声,父王就眉头都不皱一下地把你给我了!嘿嘿, 从今日起,你不过是我数十房姬妾中的一个而已!" 看着长长的剑穗在秋风里乱摆,碧落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转头就走,居然连 剑都不要了。 仿佛给苻晖握过的流彩剑已经脏了,再去握一下,都是对自己的玷污一般。 苻晖一时愕然,望着她的背影,摸了摸头,转头问杨定:" 她刚才说什么? " 杨定有些笑不出来,但还是回答道:" 她说,她不是玩物,不是东西,不会 由人送来送去。" 苻晖诧异道:" 她是这样说的吗?为什么我没听到,你却听到了?" 杨定走过去抓起碧落留下的流彩剑,凝视片刻,叹道:" 三殿下,她想说的, 不都写在脸上了吗?" 苻晖一想,点头道:" 也是,这死丫头,心里怕还只是想着慕容冲那个妖孽! 哼,想着又怎样,她终究还是我的人!" 杨定嘿然一笑," 三殿下,你只要她的人吗?" 苻晖一皱眉,道:" 你什么意思?" 杨定弹着剑脊,听着嗡嗡的剑吟声,淡淡笑道:" 嗯,也没什么。殿下得了 她的人,慕容冲得了她的心,也算公平!" 苻晖蓦地大怒," 杨定!你居然把我和那个妖孽相提并论!" 杨定变了脸色,慌忙跪在地,俯首急道:" 是,杨定知错!杨定再也不敢了! " 苻晖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杨定握紧流彩剑,依然跪在地上,目送苻晖离去。他的眸光沉沉如暮霭,低 低地叹了口气。 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霜冷鸳瓦,落木飘零。再经几日,怕是严冬就要到了。 碧落坐在窗台上,呆呆地望着推开的窗户。窗上镂的是并蒂兰,雕的是合欢 花。榉木的纹理,在那样精致的花纹中,也显得温柔起来。 到底,只是雕的花而已,在死了的木头上,雕着的无生命的花。 可这样萧索的季节,连偶然绽开的野花都成了稀罕物,无生命的花草,也能 算是一种安慰吧。 伸出手掌,秋风从近乎苍白的手指间无声地漏过,冷冷的,带着看透世事的 凉薄无情。 " 姑娘,夜深了,天冷,别坐在窗口啦!" 青黛取了披风,努力地踮起脚,为她披在身上。 是的,天冷。 可冻坏了又如何? 留一具无瑕的躯体,给那个苻晖糟蹋吗? 碧落抱着肩,任由绛色的薄绵锦缎披风挂在肩上,又沿着天青色的丝绸衣裳 缓缓落下,跌在窗棂间,无力地挂着,流淌着秋枫般奔放而绝望的色泽。 " 姑娘,姑娘……" 青黛嗫嚅着,眼睛睁得如狸猫眼珠般滚圆,惶急地望着 她,不知该不该再去劝她。 这个清妍无双的姑娘,性情如同她的眼神那么难以捉摸。被派来侍奉她,到 底是福,还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