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节:独倚楼胭脂雪瘦熏沉水(1) 第二十一章 独倚楼 胭脂雪瘦熏沉水 那一年,小小的碧落被奶娘牵着,颤巍巍地向前走。 " 碧落,你不该为奴,不该为婢。" 奶娘说。 " 是,我不为奴,不为婢。" 碧落奶声奶气地回答,一笑两个梨涡,深深如 醉。 " 我们去长安寻你的亲人。" 奶娘说。 " 什么是亲人?奶娘不就是我的亲人吗?" 碧落亲一亲奶娘的脸。奶娘的脸 上有细细的皱纹,很浅。 奶娘笑一笑,皱纹便深了些。她轻轻地叹息," 奶娘是下人啊,怎好算是碧 落的亲人?" 她将包袱解开,放在路边的青石上,拿出画轴,指点着画上的女子," 看, 这才是你的亲人啊。她是你的母亲,看到了吗?她很喜欢笑,一笑起来,有一对 很好看的梨涡。有很多人……喜欢她呢!" 奶娘最后一句话听来像是叹息,又像是惋惜,可碧落听不懂。 她当时应该只有六岁,顶多七岁,只知道伸出小手来指着画上的女子问:" 她手上抓的是什么花儿?" " 桃花啊!你母亲最喜欢桃啊,杏啊。以前我们住的地方种了一大片呢,花 开的时候,像是天上的红霞跌落下来……很漂亮……" 奶娘微微笑着,眼角的一颗红痣一跳一跳,看来也像一朵小小的桃花。 碧落没觉出画上那女子身后的桃花有多漂亮,却看到画上女子果然有一对梨 涡,笑得极好看。碧落便用她肉嘟嘟白嫩嫩的手去数那女子手中盛开的桃花," 一朵,两朵,三朵,四朵,五朵……奶娘,我母亲手中的桃花有六朵,我数出来 啦!" 于是奶娘便抱起她,心疼地亲她的脸," 奶娘带你去数真正的桃花,去长安, 我们去长安……" 碧落继续嘻嘻地笑," 这里还有字呢,大的字八个,小的字十六个,写的是 什么呢?" 奶娘叹道:" 奶娘也不认得啊!我们去长安,问你的……唉!" 她的手指,小心抚过画上美人的脸…… 是她的错觉吗? 为什么她觉得那幅画有拈花女子的画轴,那么像她小时候看到的那幅? 她抬起头,想探入窗户将那幅画看清楚些时,屋中忽然一暗。 烛火灭了。 苻坚缓缓踱出,声调已恢复了寻常的雍容有力," 记得定时打扫,别让屋里 落了灰……被衾……也该常拿出去晾晾,只别把颜色晒蔫了。" 两位老宫人忙垂手应了,送苻坚走下石阶。 苻坚正要离去,寻找碧落时,只见她正在宫前那片桃林前一株一株地打量着, 神情茫然,遂咳了一声,道:" 碧落,走了!" 碧落恍然大悟,忙应了,紧随在苻坚身后。 因时候已经不早,出了关雎宫,苻坚便挥了挥手," 你早些回紫宸宫歇息着 吧!以后朕不在宫中,你不要总闷在紫宸宫里,没事也可以出宫散散心,只怕… …便不会像冰凌子般硬邦邦的了……" 他说着,大概也觉得用冰凌子形容碧落极是有趣,居然低低地笑了一笑,才 在候于宫门前的内侍随同下,走向燕晴宫的方向。 碧落目送他高大的背影离去,只觉腿部阵阵发软,怔怔地又望回关雎宫的方 向。 几根挂了萧瑟黄叶的桃枝挑出宫墙,似旗帜般飘荡着,再看不出阳春三月, 那片桃林是不是曾经明若锦绣,灿若朝霞。 " 姑娘,怎么站在风口里?" 不知过了多久,青黛探头张望,发现自家姑娘正神思恍惚地站在紫宸宫前发 呆。 碧落低下了头,慢慢地握紧随身的剑柄," 哦,在想一些事。时间太久了, 总记不清……天黑了,眼睛也花……" 她摇了摇头,不让自己再胡思乱想。 该做的,她都已经做了。或者,她也不需要做什么,她唯一能做的,不过是 等待而已。 等待苻坚胜,或者败。 等待慕容冲的希望,或者绝望。 苻坚的败,便是慕容冲的希望。 可是,她真的盼苻坚败吗? 一日复一日的相处,苻坚待她虽不太亲热,却也绝不冷淡。公务繁忙之余, 常常不忘温和地望她一眼,甚至偶尔会去品评她的衣裳,她的笑容,以及她的终 身大事。 人非草木,人非草木啊…… 八月初八,碧落先行出宫。 登上城楼,看着鲜亮大纛迎风招展。在众甲士护持中,苻坚衮服冕冠,安坐 于金雕纹饰的云母车中,气宇凛凛,威风赫赫。他在长安百姓的跪送欢呼声中, 率大军自长安出发,踏上信心十足的征途。 但见一路甲胄鲜明耀眼,排兵如蚁,旌旗战鼓,遥遥相望,再不知绵延了多 少路程。别说长安百姓,便是碧落远远见了,也觉心旌摇荡,豪气干云,一时竟 忘了慕容冲在等着大秦败,等着大秦输,等着大秦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八十七万大军,齐发江东…… 当真可以投鞭断流了。 怎么会输?怎么会败?除非老天爷对苻坚开一个天大的玩笑! 她甚至依稀看到,数月之后,苻坚依旧会率着这百万大军,完好无损地出征 归来,继续每日的上朝议政,专心国事。 不过,这是不是她最可笑的梦想? 两国交战,必是血流成河。便是取胜而还,魂丧异乡的两国兵马也早已尸积 成山了。 帝王的一统江山,分明是万千生民的血肉筑成的江山! 每一张镏金龙椅之下,都盘旋着多少客死异乡的冤魂! 碧落慢慢退下了城楼,脸上掠开一抹讥讽的轻笑。 罢了,罢了,成与败,且看天意。这乱世之间,哪有什么是非对错? 忽然之间,她便理解了杨定。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不管是为了成就功名,还是为了重 建家园,不管是为了当年誓诺,还是为了报仇雪耻,一旦卷入其间,刀兵舞动, 必有血雨腥风。 杨定所学,乃是老庄无为之道,故而他性情散漫不羁,甚至不肯奉诏入京为 官。如果被迫为官,则一言一行宁弯不折,柔而牢韧,于嬉笑间求得内心的清静 守中…… 对杨定而言,入仕朝廷,也不过是游戏一场。他只想自保,不让自己沾惹血 腥,然后伺机潇洒离去…… 碧落低低叹气。 杨定算是幸福的了,他毕竟还能保持自己的洁净与安宁。 而碧落呢? 她摊开自己的手掌,似看到了谁的血迹在蜿蜒而下。 石绛珠的?林景德的?还是如流水般淌向江东的那百万雄兵的? 碧落慌乱地捏紧了拳头,只想快快冲回紫宸宫,关上宫门,将一切隔绝门外, 从此不听、不看、不闻窗外之事。 转眼,秋去冬来,紫宸宫内梧叶落尽,竹色暗沉,连暖房里的菊花也渐渐萎 缩,失去最后一点艳彩。 数月间,碧落寸步未出宫门,只在宫中看书练剑,或对着关雎宫内隐约的树 木发呆。 紫宸宫的宫女内侍原本是跟着慕容夫人清寂惯了的,但慕容夫人出身贵胄, 每日必要盛装打扮,饮食也甚是考究,尚有机会便往各处主管、库服去走动。换 了碧落,却是个什么都省事的。如果不是青黛做主为她备了些新衣,那一袭素色 的青衣,可以从秋天穿到春天,故而连宫女内侍们也极少出宫。 青黛是个有心的,早知燕晴宫的张夫人对碧落颇有成见,便对紫宸宫外流连 的人格外关注。 " 姑娘,头一个月还有人鬼鬼祟祟地监视着咱们呢,这两个月连鬼影子都没 了。" 青黛帮碧落重梳着因练剑而微见散乱的发髻,笑道," 估计是觉得查不出 什么来,张夫人也懒得再理会我们了吧。" 碧落叹道:" 由她去吧!" 青黛将一支颇是绮丽的凤头钗簪到碧落发际,笑道:" 不过,说实话,姑娘, 你也该出去走动走动。一直窝在宫里,瞧你的脸色,雪白雪白的。又不点胭脂, 连唇边都没了血色。你这么一直闷着,真该发霉长毛了。" 碧落给逗得一笑,留心往铜镜中看时,脸上果然连半点血色俱无,反比苻坚 未出征时更要消瘦几分。 若被慕容冲见到了,想必也会难过吧? 她想一想,侧头问道:" 胭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