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浪淘沙兴亡荣枯梦中事(3) 苻坚微眯了眼,盯住那老绣娘奚氏,努力回忆着当年的宫人,自语般拖长了 反问的语调," 奚……氏?" 奚氏伏于地下,磕头道:" 陛下,奴婢原叫琅儿,和另一位琳儿,都是自幼 跟在桃李夫人身畔的。夫人入宫后,陛下因我等无姓,戏言道,桃李不言,下自 成蹊。我们既无姓,不如一个姓成,一个姓奚好了。桃李夫人接言,说君无戏言, 所以奴婢姓了奚,琳儿姓了成。" " 奚琅……琅儿……" 苻坚双手紧扣住案几,用力之大,几乎将案上按出了 凹下的痕迹,而神情更是阻控不住,如暴风雨袭过般冷瑟萧杀。 杨定忙低声向林二郎道:" 退下。" 事关王室秘事中最敏感的桃李夫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林二郎颇有见识,自然懂得察言观色,忙无声无息地退开去。其他近卫也悄 悄退了下去,杨定正要拉碧落也一齐出去时,忽然怔住。 碧落似乎全神贯注地盯在那奚氏身上。苍白的唇角微张轻颤,一双黑眸睁得 如墨珠一般,像是在奚氏满是皱纹的脸庞上努力地寻找着什么。或者,她真的找 到了一些她想寻找的痕迹,那双眸子里,很少出现过那么多躁动的情绪,似惶恐, 似不安,似犹疑,还有隐约的若惊若喜,难以置信。 杨定心头一颤,迅速关上了门,自己也不曾离去。 横竖他也算是苻坚的心腹护卫,又有未曾明朗化的半子身份,便是留着,应 该也是不妨事的。 而苻坚已顾不得考虑身边还有多少人,坐起身看着奚氏,双目炯炯," 朕记 得你。不言入宫一两年后,因为你们两个年纪大了,放出了宫,让你们各自嫁人 了。" 奚氏笑了起来,泪水却已纵横," 原来陛下还记得!对,夫人给了奴婢一份 丰厚的妆奁,把我嫁给了信城在京中经商的吴家。" 虽说如今她落拓地寄居在乡间,但苻坚深信此妇人执意地找到他,绝不会只 是为了诉苦,依然只盯着她,静候下文。 奚氏略略平静下来,继续道:" 奴婢在吴家过了两三年安稳日子,生了一双 儿女。怀上第三胎时,忽然安定城的赵公府有人找来,说夫人出了宫,心情不好, 要接我去住一阵。奴婢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来人带了夫人随身的 臂钏,也不敢迟疑,于是别了夫婿儿女,去服侍我们夫人。" " 赵公府……" 苻坚呼吸不稳," 你去了安定?不言在安定?呵……我早该 想到,早该想到……" 杨定却已暗暗皱眉。赵公苻双,是苻坚的弟弟,镇守于安定。他于建元三年 与苻幼、苻柳等苻氏亲贵联合反叛,兵败被杀。算算时间,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 秦宫之中曾经谣传,说是死去了的苻法将桃李夫人带走,如今看来,那个带走桃 李夫人的人,必是苻双无疑。他和苻法是兄弟,容貌多半有相像之处,黑夜之中 很可能被人认错。 果然,奚氏随即便提及此事," 奴婢去了安定,发现夫人果然住在赵公府上。 只是她不言不笑,仿若变了个人。赵公一直很喜欢她,待她极好。可夫人告诉他, 想娶她,想要她,就拿……拿……陛下……的……人头去见……" 她窥伺着苻坚脸色,见他只是眉眼一跳,并无惊怒之色,方才松了口气,继 续说道:" 从那时候起,赵公就常和晋公、燕公等人来往,后来果然开始举兵谋 反。我一再劝夫人,行事冷静些,不要惹来杀身之祸。可夫人却笑起来,她说, 是她害死了她的法哥哥,她根本就不该活着!还说……还说她好恨,竟嫁给仇人 为妻这么久!奴婢……奴婢实在不明白陛下和夫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眼看 朝廷的兵越逼越近,我也不敢再待在赵公府,于是抱了小公主,偷偷跑到乡下躲 了起来。" 杨定悄悄挪坐到碧落身畔,无声地握住了碧落的手。 碧落神情怔忡,仿佛在听,又仿佛没在听,只僵直地跪坐着,双手冰冷,直 如冰块一般。 苻坚已深吸一口气,猛地打断了奚氏," 什么小公主?" 奚氏道:" 陛下不知道吗?夫人从宫中出来时,已经怀了两个月身孕,后来 比奴婢晚了十天生下了一名小公主。夫人不喜欢小公主,当时便命人将她扔了。 奴婢悄悄抱了过去,只让人哄她说已经扔了就完事。隔了半个月,奴婢看她一个 人在哭,便又把小公主抱给她看,只说是奴婢的孩子。夫人母女天性,喜爱得不 得了,从此便将小公主带在身边,却并不知道那便是她的孩子。奴婢怕她发觉, 反把自己的女儿送出了赵公府,雇了个奶娘养着,不到三个月大时,得了急病, 便死了……" 她呜呜地哭道:" 可怜夫人,她至死都不知道她天天抱着的女孩儿,就是她 自己亲生的骨肉。" 苻坚再也维持不住镇定,一掌击在案上,低吼道:" 她死了?不言死了?" 奚氏点头道:" 后来奴婢打听到,听说朝廷军队来势汹汹,赵公便让部下带 夫人南走新平,先去五将山一处佛堂暂避。不久,赵公兵败被杀,陛下仁慈,未 伤赵公妻儿。但夫人在五将山听闻,竟在那佛堂里……横剑自刎了……" " 自……刎……" 苻坚喃喃念着,脸色一片灰暗,身体更是一晃,已向一边 栽去。 杨定大惊,忙冲了过去,扶住苻坚。奚氏也慌乱地倒了茶来,递到苻坚唇边, 熟练地按摩着苻坚的后背,为他顺气。 碧落面色苍白如纸,痴了一般,只默然坐着,宛如泥雕木塑,无知无觉。 苻坚喝一口水,摇了摇手,低哑着嗓子道:" 我……我没事……" 这一次,他没有自称朕。 他疲乏地坐直了身子,扶了头,勉强稳住心神,叹道:" 朕早便料到,那么 多年,一点音讯也没有,她一定……一定已经死了。可她又何苦,何苦如此恨朕! " 空气一时凝默,奚氏张了张嘴,大约想问什么,到底无法问出,于是流着泪 垂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