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二天一早,苏林飞往湘西凤凰开会。 虽然让刚刚沉坠甜蜜情感的苏林有些不舍。七天的工作会议,对她和沈阳都觉 得比较久,但这实在是无能为力的事情。 在飞机上,苏林和一个临窗的男子交换了座位。他们小说了一会儿话,这时才 知道他是日本人。他在写一本旅行方面的书,向自己的国人介绍邻邦的山水古迹。 这次去的是湖南一个非常著名的景点--张家界。而苏林也是在那里下飞机,再转车 赶往凤凰。" 你们中国实在是太好看了!" 他的中文生涩但并不难懂,说话的神情 礼貌而儒雅。这让苏林一改对日本男人" 大男子主义" 的看法。 当苏林与男子侃侃而谈时,却不由地想起沈阳来。她忽然觉得自己面对一个认 识不到十分钟的陌生人,他们可以侃侃而谈;而与沈阳相识已久,并且对他心存爱 恋,而他却把她置为一种熟悉的陌生人身份,以藏匿和逃避的态度面对她。 在她旅行出发前,她就一直等着他能来送他。到了机场,她焦急地望着墙壁上 的登机时刻电子屏幕,时间一点一点地在她眼皮底下滑过。 之前那天晚上,沈阳送湿淋淋的苏林回家。等着她洗完澡,换好干净的衣服躺 在床上,才安心离开。这天晚上,他一点也不静默,一点也不冰冷,一点也不陌生。 他像是和她在一起很久的家人,习惯性地给予她博大的保护和温存。在他要离开的 时候,她曾在自己的心里说让他留下来的话。她想将这份感觉持续下去,贯彻到底。 她害怕明天一早起来,彼此什么都遗忘了,就像一场难得渴望的梦。他会重新回到 对她钢精铁骨一样的冷淡--那份温暖炽热的爱消失不见了。 但她最终没有说,那句如同理想一样的话被她扼制在心里。她趴在窗台拨开一 丝窗帘,看见他开车离开。她隐隐地明白:即使经历了大雨里那场赤裸裸的爱的告 白,他依然只是被动者。而她的任何举动,对他的爱似乎都要得到沈阳的认定和恩 准,否则她就是徒劳无意。纵使她不后悔! 在机场苏林心底一直默念着他的名字。刹那脑海里划过一阵愚蠢的想法:要是 他再不打电话来,自己就不去了!他简直成了她登机的时间警示器!在离上机还有 五分钟时,他终于吝啬地给她发来一条信息。他说,注意旅途安全!想念!尽管没 有他亲自送行的恋恋不舍,没有电话里你来我往可以互相温暖的缠绵,她依然如蒙 大赦,像是卸去一块滞重的遗憾和负累,满足而欣然地踏上了旅途。 日本男子还在热情洋溢地说话,都是自己在中国旅行路上的一些回忆和感慨。 但苏林已不想听,她一点一点把脸别向玻璃。窗外起伏的白云,浓厚而粘稠,连接 成一片白茫茫的汪洋大海。它们又如隔绝独立的岛屿,截断通向彼此的路途,洁净 独立。苏林凝望这个时地:此刻她与天空的邂逅,只是涉水而过,自己将投奔另一 个不可预知的彼岸。 苏林听见自己的脚步踩得咚咚响,她分不清楚究竟是心跳声还是脚步声。她的 耳朵里出现短暂的幻听。 灯光惨淡地垂吊在天花板上,办公桌一张连着一块。门口放着饮水机,一杯放 了茶叶的水搁在旁边,正前面的黑板上写着学校关于迎接校庆的通知,以及每日自 习的值班人员名单。他的名字在第一排第二个。 她看见他的背影。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仿佛都是早就设计好的。他埋下头在 写着什么。他的神情很专注,一如他给同学做辅导一样的耐心。苏林站在门口,脚 步闭合得紧紧的,一种在危险到来面前本能自我保护的形态。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朝 门上叩了叩,没有发出声来,可她自己听来却觉得很响亮。她害怕极了,一点不像 她刚才气冲冲奔进来的那股劲头。 他咳嗽了一声,不经意地回过头,看见苏林站到了自己的身后。他由微微的惊 惧转向深深的疑虑再到沉沉的僵硬。她从他瞬间转变的表情看得出他在强烈地镇定 自己。 "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他不看她说。 " 刚才!" 苏林语气坚硬,她知道" 战争" 才开始。 " 哦" 。他一点也不惊讶,站起身,走到饮水机面前,拿起那杯装满茶叶的凉 开水,说," 怎么这么不懂礼貌!进来不知道敲门吗?" 他假装生气的口吻,却明 摆着亲切和蔼的神情。 " 我敲了,你没听见而已!" 苏林的语气继续强硬。 " 那还真是我没有听见了!" 他开始强颜起来,怒色迁移到她的视觉里。苏林 紧紧怔望着,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她心里有点后怕有点后悔,担心自己会因为失 态而闯出什么祸来。 许文龙捕捉到了她的不安。他也后悔起来:作为一个老师,一个男人,他何必 为难一个小姑娘,尤其还是她。他忽然哈哈大笑,严厉的态度马上扭转过来。 苏林盯着他莫名的大笑,但已不像刚才那么紧张。 " 你还没有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许文龙喝了一口水。 苏林不回答。 " 你若是问题目的话,我们可以到教室里去,我正要赶过去……" " 我不是问题目!" 苏林打断。 许文龙迟疑地望着这个语气坚硬的女孩。 " 那你来找我做什么呢?" 苏林还是不回答,倔强和愤怒拉成一根弦写满脸上,不得不发。 许文龙" 啪" 的一声,把杯子顿放在桌上,怒不可竭地说:" 难道你是跑来摆 脾气吗?!" 苏林被那声响震慑住了,半晌无语,目光委屈起来。忽然几滴不争气的眼泪夺 眶而出。她掩饰不及,许文龙向她递来手绢。她开始不接,后来被他硬塞在手上。 许文龙看着她一边委屈地擦拭眼泪,一边抽噎着说话:" 你为什么总是欺负我! " 这话让许文龙糊涂不已,但很快又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走 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张叠合了几层的信--这是她写给他的纸条。 他把纸交到她眼前,苏林接过纸条就撕了。雪白的沾染黑色笔墨的纸碎屑从她 的掌心纷撒开来。 " 你--" 许文龙已来不及阻止。 苏林觉得这一刻是极其羞耻的,如同她在黑暗无人的房间脱光衣服审视自己。 在这份不能忍受的羞耻面前,她身边还多出一个看笑话的人,并且这个人是许文龙。 她是多么后悔那天傻头傻脑地写下这张纸条并塞夹到他的书页里呀。当时,她只是 一心想报复他。报复他对她的冷淡漠视,报复他对其他同学的热烈悉心……那天下 午,她在自己的本子上列举了他所有的" 罪状" 。她讨厌他,仇恨他,嫉妒和他套 近乎的同学。她越想越不服气,她感觉脚底升腾的怒火足以把自己燃烧掉。但她一 定要拉上他,一起燃烧,烧死。 所以苏林写上:我知道你喜欢我,因为我拒绝你你才这样冷淡对我,你继续这 样对我吧,我一点也不在乎!苏林显示出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的骄傲和猖狂,写完 自己都非常惊呼,但她又十分兴奋。她想象许文龙看到纸条暴跳如雷的样子,纸条 会愈发激起他整治她的兴趣。她喜欢想象他生气时候的样子,他将对她实施不顾一 切地惩罚。他越与她较劲就证明他越在乎她,而她将越蔑视他。到最后她会总结道 :这是一个不值得自己喜欢的男人! 此时,苏林的脑海再次涌现她当初写纸条的初衷和渴望获得的结局。许文龙走 到苏林身边,蹲下身把纸屑全部捡起来,挪成一团,丢在了塑料垃圾桶。 他就这样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地粉碎了自己的" 阴谋" 。这在任何一个人看来, 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和可笑呀。苏林哭了。她流淌出来的不再是泪水,而是自己被" 打败" 的耻辱。他来回度走在她面前,仰头看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一只飞蛾在灯火 旁剧烈扑纵,弄出颤颤的声响。一扇打开的窗户映出老樟树下昏浓的灯光。有人站 在下面,话语像点燃鞭炮的引线噗嗤传来。 " 马上就要下课了,你先回教室吧!" 许文龙诚恳地说。 苏林抬眼看着他。他不看她。她把手绢平整地交回给他,转身停留了片刻,像 是在等待什么,径直往门口走。 " 你下课的时候先别走,我找你。" 许文龙平淡地说。 她走在安静的走廊上,步子很缓。一些没关门的教室坐在前排的同学好奇地张 望着她,心想她一定刚刚接受批评回来。她的样子就像是挨了训。 刺耳的下课铃催命般地响起,各教室的学生汹涌地跑到走廊上来,打破了如水 的沉静。 晚自习第三节课下课,八点四十五分。同学们收拾东西陆陆续续走出教室。几 个最后出门的同学看到苏林还埋在课桌上时并没有觉得很奇怪,因为她给大家的印 象似乎总是凛冽独行。他们说说笑笑地走向楼道,声音渐渐模糊。苏林平息下来, 同时她又开始惊惶: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坐在教室等,还是直接去他的办公室? 就在她犹豫不定的时,走廊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腰间挂着的钥匙串 叮叮的声音。 一切离门口越来越近。 是他。苏林似乎感觉到了,她埋头屏息。 她感受他一步步逼近的轮廓与气息,直到一圈阴影笼罩在她头顶。她仍然假装 看书,看得很" 认真" 。她不敢有多余的举动。这举动俨然会成为破坏。破坏情节 原有的发展。 事实上,许文龙同样是紧张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低头的女孩:她的头发 有些油腻,扎马尾辫的皮筋是黄色的,有点脱丝。他的目光往下游移。她的双脚闭 拢,有熹微地抖动。已经秋天了,她还穿一双劣质的皮凉鞋,没有穿袜子。白色的 棉裤衬着裸露的小脚。他似在窥探,在窥探中满足自我预设的高潮。他的呼吸渐渐 沉实深朗。 苏林的呼吸也不禁热烈起来。她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热辣辣的温度,脑尖的汗在 细微地渗漏下来。她不敢抚摸,不敢擦拭。她担心每一个动作都会暴露出自己的惊 惶失措。她的目光模糊而灼热--她几乎看不清书本上的字了。 不。我一定要平静下来。苏林的双手扣紧,强烈而清醒地告诫自己。她猛地抬 头,望着他的眼睛,许文龙有点闪躲不及。 " 老师,你叫我留下来,有什么事吗?" 苏林非常自然。 许文龙像被挨了一棍,不知从何说起了。 苏林的眼睛紧紧跟随他胆怯的目光,如同侦察机预测下一个即将发生的情景。 " 我是想和你说说,你这次考试的事情。" 他渐渐放慢语速," 你这次考试很 差,你的数学一直在退步,你知道吗?" 许文龙的语气完全平稳了,他在她对面坐 下来,双腿交叉在一起。 苏林觉得他说话没有一丝责备。他是如此温和,从眼神到语气。这不太像一个 老师对学生学习成绩优秀的殷切期望。她有点失望。许文龙拿过压在她书本下的那 张数学试卷。他看着她满试卷鲜红的叉和空白的问号," 这些题你都不会做吗?" " 苏林顺着他看试卷的角度看到自己空白的题目,摇摇头。 " 可是--" 他顿了顿," 这些题目,我都讲过!" " 我知道,但你也知道我根本没有用心听。" 苏林一声反问,但并没有让许文龙惊讶,他只是皱了皱眉,哝哝了几声,然后 把试卷翻转过来看第一页,继续查阅她所做的题目。 敞开的窗户伸进几丝风,将临近课桌上的一本草稿本翻得哗啦哗啦响。其实这 样挺好,两人都不再把话题再往纸条上靠。那如同一个过了期的悲剧,已经废弃和 消灭。在彼此的缄默中,她察觉到他对自己的原谅。虽然无声,但她已感受到他对 自己的巨大宽容。她不能太过分,他毕竟是老师,并且他对她还有一种遮挡不住的 特殊关怀。将心比心,她需要给他台阶下。 这一刻,苏林意识到自己之前所做的事都很愚蠢。 许文龙合上试卷,放到她桌上,用一种遗憾而怜惜的神情注视着她。他的目光 里露着轻轻的叹息。苏林接住他的眼神,全身划过一阵惊悸。她的脸像投进水里的 一块石子,扑通瞬间泛开了红晕。 目光在悄然行进的时间里变形。他们在彼此的对视中窥望通向下一刻的可能性。 苏林和许文龙似乎都掌握不了自己,他们的目光像被万能胶粘合住了,心灵被一种 共同的力量牵扯住,扭转不了方向。他们的眼神肆无忌惮地贪恋和吮吸,全身的血 液在沸腾,身体在膨胀,欲望在侵占每一寸可以获得快感的地域。他们一点点靠近, 闻见那甜甜的肉香气息。他们停不下来,时间在加快,眼神捕捉的速度也在加快, 他们仿佛要将对方看得透明,看得只剩彼此赤裸裸的身体。 怎么办?只能依靠一种外界的力量结束这一切。是的,必须尽快结束这一切。 否则苏林觉得自己会晕厥。 终于,她比他提前一秒醒悟过来。静校的铃声把他们从天马行空拉回到现实。 它阻断了他们继续幻觉下去的路径。 一切截然而止。 苏林松缓了一口气,这才看见对方的脸上满是汗水,他嘴角湿湿的,嘴唇上长 出短新的胡渣来,很性感。她无法动弹,发现自己的手被他紧紧蜷曲在他掌心,他 还是那样用力的握着,仿佛保护。 " 老师--" 她的轻轻地叫唤着他。她确定他还没有清醒过来。 故事停止的时候总是需要揭穿。许文龙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松开了苏林的 手。掌心线的汗水如同小溪。他的脸红了,是喝醉了酒的那种红。他低下头不语, 像是做错事害羞的孩子。 " 许老师,我该走了。" 苏林有点不舍地说。 许文龙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回去好好更正试卷,明天听我讲,你若 再不懂,就--" " 就直接来找你吧!" 苏林接上他的话。 许文龙又点了点头,他看着苏林收拾东西回家。苏林背上双肩包,兴奋地走到 门口。只是许文龙还一动不动地坐在她对面的课桌上。 " 许老师!" 苏林回过头。 许文龙惊诧地凝望她:" 你说!" " 我想找你给我补课,行吗?" " 行呀,可以的,好的!" 苏林不确定他是否听清楚了,但她从他回答的三个肯定词中,她忽然觉得自己 赢得了一种的归属感。虽然她解释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情感,但对于眼前几米远的那 个男子,她觉得他们像是彼此认知了许久的亲人。有一种命运的东西在掌控他们的 人生旅程。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