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回忆总是需要用力的。因为它纠缠在时间的不断流逝之中,稀薄而遥远。人在 回忆的时候总是带着不同的态度与情绪:渴望记起或渴望遗弃。有人想把曾经的过 往当成财富储存起来,也有人恨不得将过去抹杀的一干二净。对于那些时刻想丢弃 的人来说,曾经的画面浮现脑海就仿佛自我窒息。因此,用力记忆的往事带来了非 常深重的疼痛和灾难。它就像镶嵌在大脑神经中枢里的一道疤,永远挥之不去。 而他的灾难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那个时候他五岁。 沈阳出生在南方某座小城。父亲和母亲都是老实本分的乡下人。在母亲生下沈 阳的第一年,父亲参军了。自此母亲带着沈阳和奶奶一起生活了五年多的时间。在 这五年的时间里,乡下家里经历了奶奶自摔断腿到瘫痪再到去世的一系列变故。 从部队退役回来后的父亲直接分配到家乡县城的医药管理局任命副局长。由此, 沈阳一家由农村户口转为了正式城市户口,吃上了国家粮。 初来县城的沈阳对许多事情都是陌生的,他对周围的一切也充满好奇。但考虑 到社会的复杂,父母上班的时候把沈阳锁在家里。在家的沈阳除了看父亲为他买的 连环画外,就喜欢蹲在门后透过缝隙看楼道里来往的人。狭小的缝隙里有大人,有 小孩,有讲陌生话的人。这是他枯燥日子里不可多得的乐趣。 日复一日的禁忌带来烦闷。他曾不止一次地想去拉开门上的那道锁跑出去玩。 他没那么高。但更令他担心的是,自己出去的话就进不来了。如果母亲发现自己不 在会承担什么样的后果他无法想象。然而,长此以往的封闭渐渐让幼小的沈阳滋生 出内向的性格来。 在他薄弱的记忆里,惟有一次他不能忍耐地放弃了父母的" 禁锢" ,脱逃出去。 那天,沈阳在门缝里看见那片狭小的世界里有个小男孩和小女孩在抢夺一个孙 悟空的泥人玩具。他看不清楚那个孙悟空的具体样子,但它有迷人绚烂的色彩。他 确信它和自己连环画上的那位斩妖除魔的人物是一模一样的。沈阳突然非常想加入 那场抢夺战。他觉得自己可以把他抢过来。因为他比那两个孩子都要高大。 他的脑子里顷刻放弃了父母的忠告,迫不及待地搬来了椅子。他站在上面去推 拉那把锁。锁是弹性的。他使劲拨,可锁一等他放手便又弹回去将门紧紧锁住。外 面的声音越来越大了,传来女孩委屈的哭声。他十分着急,担心那个男孩抢到手走 了。 沈阳索性贴紧门一边把锁拉住一边把门往里扯。这样门就被打开了一条缝隙-- 他可以出去了。他从凳子上急急下来,刚一拉开门缝,就看见母亲的锁挂在了钥匙 孔里。他流露出所有的慌张与害怕。 母亲气得脸色煞白,立刻把门关上,抱起沈阳脱开裤子就是打。被打的沈阳当 时并没有哭。不是妈妈打得不用力。而是他还在想门外边的事情:抢夺孙悟空的两 个孩子是否走了?是谁胜利了?他听不清门外面的声音。 母亲打的时候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哭泣。母亲的哭声很大,充满了屋子。 后来,沈阳回忆到母亲那天的打骂并不无理由。据说在前一个月,住在隔壁楼层的 一户人家的孩子因为在楼道单独玩耍被人贩子拐走了,孩子至今还没有下落。有人 传言,那些专门拐小孩的人通常把孩子卖到沿海的一些没孩子的富有人家传宗接代, 或者将他们杀害取他们身上的器官高价售卖。 公司家属楼下面没有设置传达室,一般外人进来根本不知道。有小偷盗窃似乎 也是常事。但自从丢失了一个孩子后,大家人心惶惶的。尤其是家人都不随便让孩 子出来。 父母是初来县城的,对许多事情和生活习惯都不太懂,也就没有把沈阳送到幼 儿园。他们觉得把孩子关在家里应该不会有问题。但沈阳在经历那次打之后,却变 得更加乖顺起来,他再也没有忤逆父母的意愿。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在家无聊地打 发生活。 不知道是哪天,母亲忘记了关阳台的门。当时最令沈阳感兴趣的是阳台旁边的 一处正在建设的工地。每天总能听到从那里发出轰隆的机械作业声。他非常想到里 面去看一看,他觉得里面是玩" 过家家" 的天然场所。他想找几个伙伴一起到里面 玩。但这一切只能想却始终不能做。 一次,母亲带着沈阳去一位同事家喝结亲喜酒。中午吃完饭后,母亲被一行的 几个同事叫去看新来的布匹。母亲想,反正也已经到家的楼下,便把钥匙给了沈阳, 让他一个人回家。 沈阳觉得欢喜。他捏着钥匙扣一路蹦蹦跳跳。到了家属楼,他的目光情不自禁 地看到了正在建设中的工地。此时工地很安静,干活的人都不在。他忍不住地凑进 前去看。在这比他在家里的阳台上要看的仔细。真的可以找人来这里玩" 过家家" 呢。沈阳越想越兴奋。突然间他特别想进去再一察究竟。 孩子就是孩子,从不放弃自己爱玩的想法。沈阳越过了竹板栅栏进到工地里。 他有种逃脱的幸运和狂喜,在工地里到处拾捡可以玩过家家的" 资源" 。他可以大 声地告诉别人自己高兴以及寻觅出来的" 宝贝" :几片瓦、吃完蛋糕的碗、小塑料 杯、泡沫盘子和一个生锈的铁皮盒。这些都是玩过家家的宝贵资源。沈阳用一个肮 脏的袋子装着它们。当他准备越过栅栏离去时,一个声音却吼住了他:" 小孩,你 偷东西!" 在沈阳幼小有限的智慧里,他显然不知道什么是" 偷" 的。但他似乎感到了自 己惹上非常严重的事。因为他从那个人的语气里听出了严重。他被吓住了,走不动 了。那个人接着说了几句什么,沈阳没有听明白。他回头看见一个人站在一扇窗子 的后面和自己说话。那是一个穿蓝色衣服光头的年轻男人。 那个人叫沈阳提着自己" 偷" 的东西走到屋子里来。沈阳终于感到自己的灾难 来临了,他想大哭一场,却继续被那人吓住。他说要是哭就把沈阳送到派出所。 父亲曾经对他说过,派出所是警察关坏人的地方。他害怕自己会被送到派出所 被警察当成坏人关起来。于是他听从那个人的指挥,不哭不闹,一步一步向他走进。 这是工地临时搭建的房子,是给建筑工人值班的地方,我是这里的管理工地的 工人。那个人见到沈阳后这样介绍自己。沈阳显然意识到自己这次闯了大祸。他想 起了妈妈,他不知道妈妈知道了后会怎么打骂他。他实在太不听话。 沈阳焦虑不安。工人走到他面前,摸着他的头说,不要担心,叔叔不会告发你 的。只要把你袋子里好吃的东西给叔叔。原来男人看到了他袋子里的橘子和糖果, 那都是中午吃饭时母亲塞到他口袋的。 " 你给不给呀?!" 工人有点不耐烦了。沈阳不敢不从,心想如果把糖果给他 他一定可以马上放自己走。于是他把自己袋子里的零食全部交到他的手上。那人一 看吃的立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好像很久没吃过东西。 " 叔叔,我可以走了吗?" 沈阳委屈地问。但那个人似乎根本没听到,只顾自 己吃东西。沈阳望着都觉得害怕,却又不能支声,一切等他吃完再看结果。 那个工人吃完沈阳所有的零食后,他大摇大摆地坐到椅子上,翘起二郎腿要求 沈阳给他跳舞。沈阳没有办法只能照做。他一边唱起了儿歌一边跺脚转着圈圈。那 人用一根竹签剔着牙,轻蔑地望着沈阳。他大叫道,不好看,不过瘾。 " 你跳个脱衣舞给叔叔看看!" 他命令道。沈阳一时蒙了,不知道那是什么舞。 工人补充说,就是一边跳一边把自己的衣服脱掉。 一听工人这么说,沈阳立刻红了脸。他是个内向害羞的男孩子,脱衣服会让别 人把自己看个精光,他不愿干。工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威胁说,如果他不脱, 他就把他偷东西的事情告诉他爸爸,让他爸爸打他。 其实沈阳心里明白,爸爸经常不在家,也不会打他。一般打他的只有妈妈。但 是他依然害怕。爸爸是最爱他的,他绝对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情,仿佛父亲知道了 沈阳的坏事会减少对他的爱。 沈阳无奈答应。可能这比他把自己送到派出所要好。他瑟瑟地唱着歌脱光了所 有的衣服。工人在一旁嘿嘿地笑,不时凑近他身边用手挑逗他的小生殖器。沈阳闪 躲,却被他拉得更近。最后他把沈阳抱起倒挂在自己肩膀上。这时,沈阳开始哭了。 但他的声音依然是弱的。被吓破了胆而不能竭尽全力地发出哭喊声。工人把沈 阳抱到值班室惟一的木床上。他赤裸裸地躺着任由他摸抓。最后,那个工人把自己 衣服都脱掉,躺到沈阳旁边,把他抱到了自己身上…… 沈阳回到家时母亲还未回来。他一进门就跌撞地扑到床上哭叫起来。他把自己 的手指含在嘴里撕咬得通红。等到父母回来,他又重新把泪水擦干当作什么也没发 生。可每当父母白天不再的时候,他又感到焦虑烦躁不安,拿着自己的手指头撕咬。 眼睛里充满了仇恨的火光。 一周后的某天,母亲突然匆忙拉着沈阳说,去看抓坏蛋。被母亲牵着手走到楼 下的过道。那里围满了人,大家议论纷纷地等待着什么到来。 很快,从家属楼旁边的建筑工地里钻出几个穿绿色警服的大男人。四个人摁住 一个低着头的年轻光头男子。他的手装上了明晃晃的铐子。其中一个警察大声咧道 :你还不老实! 母亲说,他是个几个月前越狱的逃犯,躲在公司的建筑工地一个多星期了,今 天被人发现报了案。沈阳的心提得很紧。他显然认识那个男的--那个骗他说他偷了 东西的男人。他什么也不敢说,迅速躲到母亲身后。 当逃犯经过沈阳母子身边时,前边一个男子突然冲上前,揪起光头就打。说, 是不是你拐了我的孩子,是不是你……,警察人员把他和罪犯分开。这时,他看见 躲在母亲背后的沈阳,咧着嘴笑。沈阳抓着母亲的衣服死死地扭曲在了一起。 后来,沈阳无缘无故地病了一个多星期。生病那段时间,他天天晚上做噩梦, 大声哭喊着,我不跳,我不跳……父母很惊诧,带沈阳去医院。医生解释他只是受 了惊吓,但究竟是什么惊吓,父母不知道,沈阳没有说,一辈子都没有说了。 或许可怕的梦魇就是从这个时候种植在沈阳心底的,并且监视他成长的一举一 动。那段不可言说的丑恶如同一个死在腹中的胎儿永远不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他 只能用力将它隐瞒直至它溃烂腐朽,连同自己的生命在最后一刻一起化成灰烬。 七岁。沈阳上小学。 那时候沈阳的父亲已经由副局长转正。家里每天晚上都很热闹,许多" 走后门 " 托关系的人频繁来往于沈阳家中。 那些" 找关系,走后门" 的人每次来都带着许多好吃的零食和玩具。这些礼物 全是专门带给他的。 父亲是个好官。因为受到部队多年的教诲,一直拒绝官场上的歪风邪气。别的 官怎么样他不管但他绝对不允许自己也是这样腐败。通常来沈阳家请求" 帮忙" 的 同事都会被父亲一一谢绝回去。如果沈阳喜欢什么,他会自己掏钱为他去买。 如果说沈阳可能少了玩具少了好吃的零食,却一点也不缺少玩伴。公司里同事 的孩子们都与他玩耍在一起。沈阳很喜欢和那些年纪大的哥哥们一起,他觉得和比 自己小的" 小孩子" 玩很没乐趣。当然,大哥哥们都知道他是局长的儿子,什么事 情都会谦让着他,把好玩的留给他。 沈阳骄傲地坐在大哥哥们自行车的前杠上。一行几人,大家围绕着他,仿佛他 是个小皇帝。周围的人唱着粗旷的流行歌曲或者吹着口哨。他们带他去河边游泳。 但沈阳是不能游泳的。母亲告诉过他,算命先生算定他五行缺水,不能犯水性。缺 水而犯了水性的人往往会被江河里的水鬼拖走,这样妈妈就再也找不到沈阳。 大哥哥们在河水里游泳的时候,沈阳只能蹲坐在河岸上替他们照看衣服和钱包。 他羡慕地看着他们在水里翻腾,互相打水仗和比赛潜水的时间。洗完澡后,大家毫 不忌讳地穿着一条裤衩上岸。沈阳嘻嘻哈哈地为他们觉得脸红。 他们在一处破旧的墙后边换裤子。沈阳假装坐在一边故意用手指遮挡眼睛不去 看他们。几个大哥哥看见沈阳的这副样子似乎很得意。他们退下裤子朝刚洗澡的河 里撒尿。然后,三个人并排站在一起,秘密地议论着什么。沈阳不知道三个大哥哥 怎么这么久还不穿好衣服带他回家,便悄悄绕到破墙的一侧去叫他们。然而,在他 走近他们时,沈阳惊呆了。 三个大男孩手拳握自己黑乎乎的生殖器来回地把玩着。日光下,几道白色的闪 电先后从沈阳眼前一晃而过。这情景和几年前一模一样。沈阳记得清清楚楚。也是 这么一道白色的闪电倾泻在他的身上。他感觉自己快要因为肮脏而窒息。他不敢去 碰身上那堆脏物。空气里荡漾阵阵狂妄胜利的笑。他想哭喊的一切叫声都被斩断了。 沈阳没等大哥哥们逃似地跑回了家。回到家用被子把自己层层蒙住。他仿佛担 心那道闪电会飞来钻进他的被子。他亦不敢大声流泪,汗水随自己的颤栗而流泻不 止。 在那个瞬间,我觉得自己又被侮辱了一次。沈阳说。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