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我便设想那样一个情人。情人。令我被动,被爱抚,被渐渐潮湿激起情欲, 在他身下,姿意的女人。我的每一个动作,我的快意,都是他的…… 于是夜晚,我哭泣着,我又哭泣。怕他突然离开。当他闭上眼,黑夜里剩下 我自己。我抚摸他,看他双颊潮红,越来越快地喘息着。我只要我的所想。 洛泽。他来自的地方,美丽的孔雀,大象和莲花盛开的白衣之邦……我,嗅 到另一个世界的气息,体会着母亲的不能。 带着我不多的衣物,我找到了洛泽在帕尔廓里租赁的那所单独的小院。或许, 还是因为黛拉,那晚,当她被旺杰推向黑夜,我突然变了。我要离开他们,离开 母亲和哥哥,睡到陌生的情人的身旁。 时间很短,但我犹豫什么? 洛泽,从喜马拉雅以南,降临。他住的小院,在 帕尔廓某个胡同的深处,一扇小小的红木门,在几层石阶之上。门上画着白色的 月亮像船,太阳是圆润的帆。我握住一双黄铜的环,用它轻轻叩了叩木门。声音 在胡同里清晰地回响着,仿佛这里,沉静在一个古老的年代。 小小的院子上下两层。院子中间有一口石井。楼上是洛泽的卧室连着客厅。 他带着我一间一间地看。 “茜玛,”他欣喜地说,“真没想到。” “是吗? ”我说。并不为自己的突然来到而惊奇。 “请坐,喝甜茶还是咖啡? ” “有绿茶吗? ”汉地的水饮。像草或树叶漂在水里,来到拉萨我的杯中,苦, 成为所有的回味。 “绿茶? ”他摇摇头。 “那就要一杯水。” “不不,我这就去买。” “算了,就喝咖啡吧。”我说。上好的绿茶这附近肯定没卖的。这里是老城 区,汉地的茶店还没开过来。但甜茶,本地多的东西我腻味了。 他很快熬好了咖啡端过来。精致的咖啡壶,精巧的杯子,阳光从窗外透进来, 屋里飘着咖啡的馨香。我惬意地靠在柔软的椅子上,咖啡微苦,但可以放糖以及 鲜奶,并非凭空的味觉。我明白,洛泽就是这样的。他生长的地方使他这样。他 是的。他还领会过速度。为了比过去的人多活时间? 像一道数学题。 “计划好,时间就慢下来了吗……” 洛泽想不出来。“你不会了解。那是一种处境。”洛泽解释说。 “我懂,比如我喝绿茶,其实也因为处境。” “茜玛,你们拉萨女孩很聪明。”他望着我。 “那你们那儿的女孩呢? ”我抿着咖啡笑问他。 “本族的尤其少。她们不玩儿,不像你们这样……”洛泽笑道。 “我们这样怎么了? ”我假装不服气。我们不玩儿,会窒息。生活缺氧。 “好了,说说你,这么神秘,我猜你来干什么吧……”放下咖啡杯,我从包 里拿出小化妆镜,朝唇上添了些口红。 洛泽起身去了里屋。一会儿,他拿了一包东西小心放到桌上打开:是一把古 老的箭,插在一个古旧的虎皮箭袋里,箭镞是远古的雷石铸造的。我不由倒吸了 一口气,心幽幽地急跳起来,仿佛看到披着虎皮斗篷,身穿绿松石护胸甲,手持 令旗,腰背方箭的武将,骑着黑色的骏马从雪山上奔驰而来—— “是的,这是格萨尔的武将的神箭。”洛泽的声音因内心的激动有些颤抖, 他虔恭地把箭抬到头顶顶礼。 我说不出话来。洛泽把古箭小心包好,收进里屋,见我还在发呆,他笑着牵 我去到楼下小院里。 太阳好极了。我伏在小院中央的石井上,古老的岩石透过我的衣衫,将太阳 的温暖传遍了我的周身。我朝井里望,天上红霞飘荡,格萨尔的千军万马多么浩 荡……洛泽盘坐在草地上,弹起他的曼陀铃: 青青的高天上有玉龙, 住在厚厚的紫云城, 发出猛烈洪声示威武, 抛出赤电长舌像箭锋, 一下就劈烂老鹰窝, 一击就粉碎红石峰—— 这是格萨尔王在《降伏妖魔之部》唱的歌,但洛泽以洋味儿的藏语,唱得如 此欢快,还带着几分摇滚的音韵,真是古色古香又格外时尚。再来一首,我笑道。 我是从袖子般的山谷里来的 公龙从右边追赶 母龙从左边吼叫 雪的哥哥那冰雹 大得像象的牙指套 麦穗被打光了头 像是要修行进寺庙 麦秆被折断了腰 在寒风里哭哭闹闹…… 这首古老的民谣唱出来竞如此先锋,我惊喜不已。我也要唱,我要以小檀木 梳一齿一齿,把银色的太阳梳理成我的长发,我也想唱: 这个世界像绿松石一样美 薄情的人儿比绿松石还要多 我的心也变得比绿松石还硬 但我仍然等待着我的恋人 有一天给我戴上镶着绿松石的婚戒…… 我一面唱着,一面眯着眼望着洛泽:多么俊美的男子。他的生命终于免于夭 折:在去往印度的路上,在路上的乱石丛中,他刚一出生,母亲已死去。父亲, 怀抱幼婴那历尽沧桑的康巴男人。但刚刚望见蔚蓝的印度洋,潮热的海风袭来, 父亲还没来得及脱去祖先的皮袍,颓然倒地,也死了。洛泽成了又一个孤儿。但 和他在一起,我暗自惊疑:是他的什么,令我的心如此甜美和明朗…… 他睡了,像一个幸福的男孩。回到拉萨,拥着一个本族的黑发女儿沉沉地入 睡了……明月在窗外缓缓飘移,我睁着眼,突然,我感到自己,自己才是一个真 正的弃儿! 侥幸被母亲出生,被她的苦痛养育,却从流落异国的洛泽的笑容里, 汲取甜蜜…… “洛泽,洛泽。”我抚摸他长长的手臂,轻轻唤他。每天,他起得很早,晨 练、给我煮咖啡。我昏睡着,白天太刺眼,咖啡似乎只能令我昏睡中的白日梦兴 奋一些。他微笑着望着我,他喜欢我韵这一部分,他不能。不能打架、不能散漫 甚至不能痛苦。但他能够爱我。 “洛泽”,我想让他醒来,我想问他,心里却分外明白。我与他的不同,就 像家禽与飞鸟,我被饲养,他的流落。而飞鸟的天空是广阔的,虽是一只无巢之 鸟,但他一直飞着。 “洛泽”,我贴着他的肩,想他飞过的地方,这夜,他飞到我身旁,在我虚 假的春天里稍停片刻…… 2 在洛泽那儿住了差不多一个星期以后,我想我得回去看看。留下母亲一个人, 我觉到了一种报复的快感。但这种感觉持续了不久,我又迟疑了。我想回去看看 她怎样了。我意识到我在想她,我不由说出来:“我想妈妈……” “她不是在拉萨吗? ”洛泽不解地问。我点头笑了,她在拉萨,近在咫尺。 洛泽有些惊异,他说:“那就回去看看呀? 从这儿走过去也不过二十来分钟嘛。” 他说得很轻松。 “哎。”我叹了口气,垂下眼沉默着。我估计黛拉和哥哥这时可能和好了。 但假如黛拉那晚去舞会时,不借穿我的牛仔衣不去我们家,就不会被哥哥被我们 这家人伤害,而我,还会留下来在洛泽这儿吗—— “我送你回去? ”洛泽问我。他有良好的教养,也有钱。但母亲不会接受。 在她看来,洛泽,他和我的区别在于我们生活在两个世界。母亲会从一个小小的 细节确定这点。比如母亲在时,洛泽会悄悄问我:“茜玛,我可以吸烟吗? ”或 者他根本就不吸烟,更不酗酒。他衣着得体,是上好的质地。指甲剪得很短很干 净,适中的头发既不凌乱也不呆板。不亢不卑地会说一口拉萨敬语。他几乎完美, 与他孤儿的身世判若两人。他就伤害了母亲那奇怪的自尊心。 我却开始喜欢他了。喜欢彬彬有礼的和有钱的他……他棕色的皮夹里,有美 元,有印币。他挑出另外的一叠说:“给你毛泽东……”他笑道,“买些你喜欢 的衣服,这是你的……”他的笑容里甚至有一种仁慈。 “我——明天早上再走? ”我说,我犹豫着。我脱了高跟鞋。 “好吧,”他有些惊讶,“不看妈妈了? ” 我仰在他的床上大笑起来,以掩饰我内心的虚假。他的床很小,单人床。铺 着卡垫,枕头上散发着松柏枝叶的淡香。 “你可不可以换张大床睡吗? ”我岔开话题。 “喝点威士忌? ”他笑了。 “威士忌里来点冰咖啡。”我说。他脱去外套,很有兴致地点亮印度工艺的 烛台。烛光中,镶嵌在黄铜上的贝饰泛着银中带粉的神秘的光。他很快热好了晚 餐:“那么我们就随便吃点? 外面在刮风,不出去了。” 盘子里是尼泊尔风味儿的炒饭以及两份蔬菜奶油汤。 “你们在海边长大? ”我望着烛火,海,湛蓝的,夜晚,海变成了黑色。 “听说夏天很长,热浪会要人命? ……” 他把勾兑好的酒给我,盘坐在我的对面。我呷了口,美极了。 “下次我带给你那边的一些照片看。”他温和地笑道。 “那边的藏族男人都像你这样吗? ”我问他。其实他的境遇算是很一般,回 到西藏,冒险为国外的买主找古玩。是变相出卖。 “汤真好喝! ”我说。 “我加了奶,再来点? ” 我摇摇头。奶是盒装的,汤是袋装的,都可以放上一两年不变质。但那个质 与原本的质肯定是两码事。我放下勺子。 “你想不想过去看看? ”他说。 我从来没去过。甚至无从知晓。温暖的印度洋,我一无所知。“不想。”我 说。我不想为了另外一种生活背井离乡。我习惯。成了我习性的部分,以及我的 心,心里,那“如一根毛发的百分之一的最细风心”,永不能自见日月光明。 我有些醉了。洛泽的手伸过来,朝着我的,那仅仅在死后可以捐赠的肉团心 ……他轻轻脱去覆在上面的薄衣。他吻着。这时,箍是心儿梦里的床,在性高潮 里激亢地颤动着,令洛泽沉醉…… 3 我披上风衣,下雨了。 洛泽把我送到大门口,我朝他摆摆手。楼上,家里的灯亮着,妈妈她在干什 么呢? 我把风衣盖在头上,冲过夜雨,疾步朝家里跑去。 走廊上的木地板被我踩得咚咚响,我瞟见几户邻居都从各自的窗户后头朝外 张望。他们是希望发现或发生什么,令空白的日子有一场热闹、一次幸灾乐祸或 别人有什么事能疏通一下他们堵塞已久的泪腺……对我们家,他们希望的指数该 是最高的。这晚,听到我的脚步,他们一定预感到了,我的背后,我感到一双双 窥视又充满期待的目光。 “妈妈,是我,茜玛。”门从里面扣上了,她睡了吗? “来啦。”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挺年轻的,我笑了。 “茜玛? ”她有些意外,随即尴尬地朝我笑道,“他们只是来躲躲雨。”听 她这么说,我才看到屋里还坐着两个中年男人,脸黑黑的,桌上立着好几瓶啤酒。 “是您的女儿? ”我走进里屋时,听见他们这么说。 母亲只“嗯”了一声算是结束对我的介绍。 “再喝一杯? ”我听见她劝酒的声音和平时说话大不相同,她披散着一头褐 色的浓密的长发,从她的双颊,我还发现了红晕,一双深凹的褐色的眼睛像有水 光闪动。莫非母亲她……我觉得不大可能。外面那两个男人看上去很平庸,也许 只是两性相吸,小小的兴奋吧。 到家了。我脱去外衣,扔到我的床上。那张占去半个屋子的大床。母亲她什 么时候开始再不上这张床了? 一直睡外屋的小床,记不清她一个人已经多少年了 —— “茜玛,喝茶吗? ”妈妈从外屋问我。 “好吧。” 她拿着暖瓶和茶碗进来。 “我自己来。”我接过来时母亲躲闪着我的眼睛,她笑了笑又出去了。看她 纤巧的背影,像二十来岁,但她的双肩明显地朝前扣还有些耷拉。老了。一晃这 么多年,她有多少岁了? 正想着,外面传来哥哥的声音:“好大的雨! 我全淋湿 了! ” 这么晚了,他怎么也回来了? 我撩起里屋的门帘;“哥。”我叫他。 “你在家?!”见我在,他显得很高兴。但当他跺跺脚上的湿泥,一转眼看到 屋里还有别人时,他的笑容突然不见了。 “是我儿子。”妈妈一面递给旺杰毛巾,一面向坐着的两个男人说道。 旺杰并没像我似的径直进里屋。他从妈妈手上接过毛巾擦了擦头发,在外屋 两个男人旁坐下了。 “哥,喝茶。”我趁机出来。 “你先去把湿衣服换掉吧。”妈妈对他说,她有些慌张。 “不用。”旺杰冷冷地打量了眼站着的母亲,他掏出一支烟,坐着的一个男 人忙把火凑上去。 “我刚洗了头,他们俩来了。”母亲坐到一旁,局促不安地解释道。她脸上 的红晕还没褪,侧身抚弄着长发。屋里一阵沉默。 “琼芨啦,我们先告辞了。”那两个男人起来想溜了。 “外面雨还没停,要走吗? ”母亲把他们送到门口,脸上露出妩媚的笑。 哥哥进里屋换了衣服出来,我收拾着桌上的空酒瓶,一共六瓶,三个杯子, 好像妈妈也喝了。 “别关门,散一散臭气! ”哥哥对刚进屋的妈妈说。妈妈拉着脸,她恢复了 原状,坐下来梳辫子,再像平常一样盘好。只剩下我们三人了,气氛不妙。 我们三人坐下来,沉默着,谁都不想先开口。等了好一阵,我忍不住问哥哥 :“你怎么来了? ” “我路过。”他看也不看我地说。我先前见到他的喜悦一下全没了。再看看 妈妈,她漠然而神经质地搓着一段头发丝,似乎我和哥哥回来得不是时候。 “阿妈,看到我的那件外衣了吗? ”我打了个哈欠站起来,让他们俩去吵吧, 我要收拾收拾明天一早离开。我进到里屋翻衣服。 “您这两天在忙什么? ”我听到哥哥话里有话。 “我有什么好忙的。”妈妈答道。 “昨天下午您去了哪里? ” “怎么了? ” “我回来时门锁着。” “你和茜玛,谁知道你们俩什么时间回来! ” “您去了哪儿? ” “管不着! ” 窗外飘着雨,遥远的夜空上有几颗星星时隐时现。 “您知道茜玛这一段怎么鬼混的吗? ” 我吓了一跳,哥哥他什么意思? “你是她大哥,她怎么样都是跟你学的。” 他们俩在说我。 “算了吧!有其母必有其女。” “是吗? 要是我当初没生她呢! 还有你! 我真后悔! ” 又是这些老话。生,仿佛是我的罪孽,造成她痛苦的根源和我欠她的永远还 不清的债。我在大床上躺下来,胸口感到一阵阵地痛。 “要是没有你们俩,我琼芨不会活得像今天这样……”妈妈哭,因为从我和 旺杰身上,她看到那些个男人的影子,有时她惊恐地感到同出一辙。我们是她痛 苦经历的活证。 “别扯远了! ”我听见哥哥冷笑道,“哭什么! ” 他这么冰冷。我们这是怎么了! 而只要我不离开,妈妈她在一墙之隔的外屋, 她不在乎我和哪一个男人上床……泪水从我眼里流出来,这就是她对我的爱。 “我怀上了茜玛,我老实告诉了巴顿,我没欺骗他,这么做我认为我是高尚 的……”她在撒谎。她企图令我流产,她去爬山,去游泳又去刮宫,但都失败了, 那时,她并不想和巴顿离婚。所以,我得为我的出生而一辈子赎罪。 “又来了! ”哥哥在笑,“废话! 全是废话! ” 为什么当初,我没被巴顿卡死,既然他扬言要这么做——我胸口发闷,我想 出去,永不回来…… “茜玛,你在干什么? ”哥哥叫我。我看到柜子上放着的刀,它的柄是银雕 的。它闪着光。 “茜玛多长时间没回家了?!” 母亲嘤嘤的哭声。旺杰和我。两条聚拢的往事,河,愈加清晰,令她沉溺。 我不由起来,伸手去够它,它的光闪耀在河面,银色的。它能令从前和以后断裂 吗? 雨夜,有风凉凉地吹拂而来。 “你想让茜玛重复你的路?!” 哥哥的话很远。我就要睡着了。 “那还得问她,问问茜玛去! 去呀……” “茜玛! 啊,救命啊,我的茜玛! ”母亲的头发又披散下来了,屋里挤满了 人,他们要把我带走,带去哪里? 地上淌着红红的花瓣,妈妈说那是血,但那是 琼芨和雷的学校里,殷红的夕阳长长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