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峦起伏,黄河的水流在这里环绕、怒吼、咆哮。 一道道见证了岁月沧桑的沟壑,把个诺大的黄土地分解的如此支离破碎。风声 鹤唳,满目疮痍,旋起的狂风施展淫威,佞笑着蹂躏赤裸的层层山峦。蓝天下的大 地干涸着,赤裸的高原苦瘠地做着青山绿水、牛羊满坡的奢梦。几朵不安分的云彩 不忍目睹饿殍遍野、民不聊生的黄土地,欲聚集在一起闹出雨的气势,以解救苍生 于苦难,不料却在风儿的追击胁迫下长叹一声,不甘地逃往山的深处,积蓄力量, 以待不久的时日,握有雷电的叱咤,把甘露撒向皴裂、破碎的层叠高原。 空旷里,赶脚的人高亢地吟唱着祖祖辈辈传袭而来的歌谣,如此地遥远,却又 在心底,让寂寞的山峁在生灵的铃铛声中聊以安慰地略舒展了年轮的褶皱。这就是 陕北,黄土高原和鄂尔多斯高原延伸下的、一个被黄河突然绕弯紧紧怀抱的特殊地 域。那纵横的沟壑就像一部波澜起伏、凄苦壮阔的史诗,在历史的车辙下,留下了 它悲壮而凄凉的印迹,和着远古而来的无词的放歌,从五千年泼血的历史沧桑中, 艰难地走了出来…… 山坳里,缕缕炊烟飘出土窑洞的烟囱,徐徐升向没有云朵的天际;坡地里,面 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摔八瓣的受苦人头扎着白羊肚子手巾,为活着弯曲了背;山 梁上,走出了羊群,在一曲悲苦的信天游的引领下,余音缭绕地去了山的那边…… 贫瘠的层叠黄土下,蕴藏着巨大的能量,有丰富的石油、煤炭资源。这说明远 古时期的陕北,水际浩淼,草木繁茂。当第四纪造山运动隆隆而起,遮天蔽日的尘 埃独霸了千古风流——横流的冷月装满肺腑的干涩,逆转的残星染就满目的土腥。 巨痛中,高原在风的血色里脱胎;裂变下,高原在水的灰烬里临盆。是女娲炼石补 天,一抔黄土诞生了人类的始祖;是夸父追日吮干了泾渭,造就了这干涸的高原。 他走来了,五千年前,一个魁梧、强壮、刚毅、稳健的人物从这里走出来,开 始演绎陕北、演绎中华民族的生产、房屋、农业、畜牧、衣裳、文字、音律文化。 他走进莽莽苍苍的子午岭,来到西圣地崆峒山,叩拜居住在这里的神仙广成子为师, 潜心学本领,用以拯救苍生。这个英雄的公孙轩辕高傲不屈,他取得真传,驾鹤而 去,从此踏着黄土地,与猛兽为伍,征战、厮杀,叱咤于茫茫的高原天地间。 这就是陕北的血脉之根。 在这里先后有薰育、鬼方、白狄、楼烦、羌、氐、稽胡、鲜卑、女真、蒙古、 高丽、龟兹、粟特、匈奴、突厥、党项等民族的冲突、博杀,血泊中偃旗息鼓,即 而融合、同化,年复一年的民族战争与融合的历史在这里缓缓流淌,最终汇聚成陕 北血脉的滚滚河流。 悲壮的土地留下隽永的壮烈之歌! 周王兵败,列国纷争,从陇上走来的秦先祖征战厮杀,于关中成就霸业;外族 进犯,蒙恬屯兵戍边,国破身亡;寒风凛冽,匈奴从蒙古草原狂风般挥军南下,烧 杀掠夺;汉武帝亲征出长城,至朔方;为避羌祸,内徙恋土,不乐去旧,流离失所, 随道而亡;夏王单于郝连勃勃称雄,突厥入侵,六畜皆尽。代之而起的是游牧诸族 的轮番占领、中原兵锋与胡骑马刀的惨烈碰撞……岁月轮回,党项崛起,马蹄狼烟, 杨家将驰骋沙场,保家卫国;战乱不断,天灾连连,饿殍载道,人烟几绝。到明末, 闯王李自成马踏幽燕,定鼎北京,却招致满人铁蹄入关,挥戈西征,赤地百里…… 祸不单行,狂飙四塞,人食树皮,道谨相望,悲歌一曲走西口! 一代霸业成过去,千载白骨埋荒丘。数千年前森林郁郁葱葱、黄河清清流淌的 景色不在,自秦汉以来,在人类自私与贪婪掀起的烽火狼烟征战中,使“水草肥美, 牛羊衔尾,群羊塞道”的陕北,抵不住烽火与西北利亚狂风卷裹而起的毛乌素沙漠 的袭击,逐渐变成了人烟不兴、孤寂荒凉的游牧民族的牧场。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岁月悠悠,沧桑巨变,一切都随历史的惨 淡而成为过去。这里成了农业民族与游牧民族争战、杂居、融合之地,陕北开始了 由畜牧向农耕的转移。随着不断有内地人的移入,陕北也不断在进行着匈汉两族的 你争我斗,两个民族在陕北黄土地上实现了彻底的融合同化,匈、汉两族人血脉的 糅化溶合,最终杂居相生,造就了黄土高原这块地域中的陕北人。 黄昏里,一条漴漴小河从坡下波澜不惊地缓缓流过,恬静地像个窑洞里长大的 淑女,却分明又带着几缕道不清、说不明的野性。如同那永远挂在女人嘴上的酸曲, 既羞涩又大胆火热,暧昧中透着毫不遮拦,赤条条道白炕上的情事,安抚苦寂的生 活,却又把欲望藏在衣襟内,紧贴着浑圆的奶子,极力摁住,唯恐跳跃出来,像脱 缰的野马无法束缚。在水的流逝里年轮走过一个个春夏秋冬,是一曲垃畔上那撩人 心魄的酸曲,硬生生让赶脚的人迈不动了腿。匈、汉两族人血脉的糅化溶合,孕育 出了美丽鲜活的女人,“是我的朋友你招一招手,不是我的朋友走你的路”,脚夫 的心彻底被扰乱了。 无疑说,这方土地上的情事就是从垃畔上开始的。 黄土高坡下这个叫李家湾的村庄,就是父亲的故乡,也就成了他儿女们的根。 世世代代居住在这片高坡上的人没能知晓他们的先祖来自何方。若问你的根在哪里, 都言先祖来自山西大槐树下,而且证据确凿:谁的脚趾甲两瓣瓣,谁就是大槐树底 下孩。出门在外的人不管脚趾是否两瓣瓣,是不是来自大迁徙时期的大槐树下,反 正一律把自己的脉根和那棵沧桑老槐树牵扯在一起,就是没人肯承认自己是匈奴或 者匈汉人的后代。所有这些都无关紧要,民族间血液的融和使这方土地上的人被称 作地地道道的陕北人无疑。不管有人承认与否,就人种而言,他们身体里的确流动 着匈、汉两族人的血液。这使得陕北人呈现出男性多壮实剽悍,倔强豪强,秉性外 静内热、厚重木讷;女性多窈窕娟秀,心灵手巧,风韵情真意切、热烈似火…… 父亲的祖先是个外来户,同样说不清到底是哪个朝代哪个年月来到这清一色李 姓人家居住的村庄。也许是逃荒,也可能像李家的先祖一样是个赶生灵的人。 一个传说中的故事让生活在这里的李姓人家的后代知道,他们的先祖是个赶生 灵的人。那时的黄土高坡没有人烟,山林苍翠,狼狐出没,草间有兔、羊、鹿不时 觅食跳蹿。李家的先祖在年复一年的赶脚路上,时常经过这里,他记下了这个一度 山青水潺、郁郁葱葱的地方。后来,他喜欢上了一户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和那金 枝玉叶你有情我有意,几番眉来又眼去。是他撩拨得小姐难以自持,恨不得随他一 同踏上迢迢赶脚之路。当赶生灵的人消失在远方后,小姐的心似乎也被带走了,空 落落的,日盼不到黑,夜等不及明。就这么苦苦等待、期望,在无尽的焦虑与相思 的愁苦中日复一日,她总算听见了那远处清脆的铃铛声。于是一段惊世骇俗的恋情 终于在明朗朗的星月下演绎了开来—— 夜很静,连星儿都疲倦地打上了盹,只有月亮不知劳苦地还悬挂在高空。就在 这时,闺房的门轻微地响了一声,小姐的身影闪了出来。墙角下,赶脚回来的李姓 后生躲在月色的暗影里。小姐踮着脚尖奔了过来,被暗影里等候的人一把扯进了怀 里。可能是他的手重了些,致使小姐本能地“呀”出了声。急了的后生赶忙捂住了 她的嘴,瞅瞅四周,除了游走的风以外,一切静得无声无息,放了心的后生这才牵 着小姐的手钻进了柴房。大胆的后生先是亲了小姐的樱桃小嘴,接着急不可耐地要 摸小姐挺圆的奶子。起先她紧紧护住前胸,容不得他探入,但终究抵不住,只好半 推着依从了他。可欲火中烧的后生得寸进尺又要脱她的衣衫,她阻挡了。 “不能啊,我爹知道了会打断你的腿。”小姐很担心地说 后生的话很坚定:“不怕,为了你,哪怕老爷要我的命我都给!” 于是,柴房里再也没有了话语,只剩下了悉悉索索的响动。就那么,随着小姐 衣衫一件件被褪却,赶生灵的人在急切的惶恐中摘取了她那枚熟透的果子。 “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可不能扔下我不管啊。”小姐的泪出来了。 可天亮了,脚夫不舍地上了路,一步三回头,吼一段痴迷凄婉的山曲,把一腔 无尽的思念缠缠绵绵留下来,陪伴泪眼模糊的多情女子。 脚夫走了,小姐的心也被带走了。 惶惶中的她没能料到,赶生灵的人留在她肚腹里的种子却发芽了,她慌了。慌 了神的她开始长时间地站在高坡上往西瞭望,望眼欲穿。瞭不见,她恶狠狠地诅咒 :负心的人,让狼掏了! 那会的她几近绝望。夜里睡在炕上,脱去衣裳,摸摸渐已鼓起的肚腹,六神无 主的她唯有彻夜流泪。大凡听见悦耳的马铃,她急惶惶不顾一切地往外冲,每每都 是失望,那是过路的赶脚人。她不敢前去打听,只有无助地死扛着,只能这样。光 阴一天天从她的指缝里流失,她没能等来他的音讯,彻底绝望了的她想到了死。 村外的枣树林里,她神色灰暗地把一条布凌挽在了紧靠大路的树枝上,赶脚的 人就是从这儿走来又去往的,即使死了也要让自己的魂魄缠上他,他一辈子都不会 得到安宁。 就在她把自己悬空了时候,大路的那头传来了马铃的脆响。 “快看,有人上吊了。” 赶生灵的人脚步匆匆。 不知是悲还是喜,被救活过来的小姐哭得很伤心,扎进赶生灵人的怀里再也不 想撒手。这让其他的脚夫见了也好生难过,眼眶湿润背转了身。 有好心的脚夫提醒他们说:“你们跑吧,老爷不会放过的。” 小姐的泪猛然止住了,胆怯怯地望着心上人,扑闪的毛眼眼似在说,对呀,只 能这样,天下哪的黄土都养人! 可那后生却要去见老爷,说:“男子汉敢作敢当,不能让天下人耻笑咱们赶生 灵的是胆小鬼,只会偷女人。” 小姐拽紧了他的衣袖:“不能,我爹饶不了你。” 后生信誓旦旦:“哪怕被老爷挑了脚筋也要带你走,除非老爷要了我的命!” 可想而知,面对跪在脚下的后生,老爷果然暴跳如雷。抡圆的棍棒落下去,骨 头断裂了。 小姐一声惨叫…… 断骨头的不是赶生灵的后生,而是小姐。为了心上人,她勇敢地用自己的手臂 阻挡住了父亲手中落下的棍棒。 “爹,我已经是他的人了,我怀了他的儿……” 当啷,老爷手里的棍棒滑脱在地上。 就这么,那大户人家的小姐随赶脚的人来到了这片流水潺潺的世外桃源。 有了第一户人家,年复一年,慢慢地有赶脚的、逃荒的、流浪的人汇聚在了这 地方,人烟逐渐兴旺起来。人多了,山上的林木却日渐减少,若干年后,原本水草 丰美之地却变成了这连绵起伏的荒山秃岭。没了树木植被,土壤被夏日的一场场山 洪冲刷得越来越贫瘠,山从此变得狰狞。再加上人口的急剧膨胀,使世世代代居住 在黄土高坡上看老天爷脸色吃饭的人们,为了活下去,有些人只好伤心地背井离乡, 拖家带口含泪走向漠风猎猎的北草地。 故土难离啊! 多情的土地造化了多情的人,陕北儿女们一辈辈唱着一曲曲充满野性的山曲, 使本就苦焦的日子多了几分轻松、浪漫和诙谐。男人一条永远象征地域的白羊肚肚 手巾系在头上,一领粗布衬衫半畅着怀;而美丽鲜艳的女人则丰满的夸张,艳丽的 衫子下半截裤腰带露在外面,让垂涎的男人直接由红裤带想到“白格生生的大腿, 水格灵灵的×”。女人青春勃发的身子是男人永远难以抵挡的诱惑,鼓胀了情欲的 同时,一个个陕北儿女脱离母亲的肚腹,爬出窑洞,走在路上。 日落后的黄昏,夜空盘托出无数颗闪光的星星一闪一闪,向大地万物昭示出生 命起源与生命消逝的永恒定律。民歌、小调儿、山曲儿、酒曲,给春天的夜晚灌进 了春潮的涌动与不安。因了这撩拨人心的曲儿,暂时忘却了日子的苦焦,生活不再 单调、寂寥和无奈。 有唱着酸曲的女子抵不住赶脚汉的勾引,随着赶牲灵的骡马队,被带进了西口 荒凉的北草地;或出了自家窑洞,跨上小毛驴,在满耳呜咽的唢呐声里,任泪水打 湿红盖头,去给见了没几面的后生做婆姨。冯家岔的巧芳姑娘即将去给男人做婆姨, 她的命不由自己主宰,要么是爹妈,要么是男人。摊上个疼人的主,是上辈子修来 的福,若遇上个愣头青,一辈子的苦难就开始了。 那个年代有钱有势的人家讲究的是门当户对,穷人家的女儿巧芳知道虽然自己 攀不上高枝,但她还是要掂量对方的家境如何。于是,她躲在窑洞外的窗跟下,媒 婆的话她听得格外仔细。当媒婆说到那户人家有三孔接口石窑时,她的心算是定了。 自然她父母也欢喜,普天下的爹妈都指望自己的女儿将来能有个好日子过,穿金戴 银、绫罗绸缎固然美好,但那只是一厢情愿,梦里才会有,所以他们从不去奢望。 生活在黄土高坡上的女儿们大多只能延续母亲的路,嫁人生子,在昏暗的窑洞里开 始一辈子缠绕的苦日子,她们期望只要不携儿带女乞讨或被迫背井离乡远走西口就 是最大的奢望了。 秋收过后,巧芳姑娘出嫁了。 山峁上粗大的榆树挂满一串串榆钱儿,有几个半大的孩子攀在树上捋榆钱儿。 是一串呜哩哇啦的响器吸引了斜坐在树杈上的孩子的视线,抬眼望去,远远的山梁 上走来了一行娶亲的队伍。 “看哪,方家娶亲的来了。” 孩子们一片叽叽喳喳。 山梁上,出嫁路上的巧芳姑娘穿着红红的夹袄骑在一头草驴上。一顶盖头遮住 了她的容貌,还有她那离娘时脸上留下的泪痕。 陕北过去的婚俗皆从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娃娃们十三岁起父母便托人 给儿女挑选对象,了解对方家庭根本,门风、光景、人品、八字等情况。另外,还 讲究妗子不做婆,即使姨姨、姑姑做婆也不好,有“姨姨做婆,刀剪相磨”、“姑 姑做婆,一世不和”之说。至于同族是决不可成婚的,因鲜有近亲成亲,再加上陕 北各族杂居共处,使陕北人种优化,所以陕北人大多身高强健,仪表俊美。若门当 户对,即约请一合适的中间人(即媒人)说合提亲。期间,男女均不知其中缘由, 更不曾会面。男女双方经媒人撮合,觉得合意即去相亲。接着由媒人往来两家仪定 彩礼数额,订亲时由男家携至女家交清,女家请亲朋好友摆几桌宴席,这亲事就算 定下来了。嫁女往往索取大量钱财,娶媳花费高额。之后,逢年过节男家要请姑娘 到家过节,并赠以礼物。逢闰月,男方还要给女方闰月衫。等到了娶亲的年龄,阴 阳先生根据男女双方命相及八字测定择日,定下婚期。结婚当日,迎亲队伍由吹鼓 手开路,前往女家迎亲。迎娶新娘者一般由舅舅、姑父、婶娘、嫂子承担,人数须 为单数;女方送亲人数须为双数,一般由外家、姐夫、嫂嫂等组成。古有“姑不迎, 姨不送”的习俗。新娘上车(轿)由平辈哥抱车,脚不沾土。路遇别的花车(轿) 要抢路现行,临近夫家村庄,男家须派人拿陪嫁物。进院后,鸣铁炮三响。 巧芳去给李家湾的后生方福德做了婆姨,自此以后她便成了我的奶奶。 我奶奶巧芳并不是小时定的娃娃亲,不知啥原因她出嫁前才寻得了人家。出现 这种情况往往不外乎两种原因,一个原因是她条件高,把自个给耽搁了;一个原因 是她自身有什么缺陷,迟迟说不下婆家。显然我奶奶不属于后者,她在方圆十里都 是出了名的人尖尖。这让娶亲路上牵着披红草驴的我爷爷方福德别提多美了,一双 爱慕的眼睛直往我奶奶的盖头上看,被发觉了,递给他一个媚眼,顿时,他的心醉 了。我爷爷自相亲的那天起,见了水灵灵的我奶奶第一眼,他就欢喜到心里,能摊 上这么俊俏的女子做婆姨,真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下了山梁,穿过沟豁,娶亲的队伍从老榆树下经过。村口的山峁上站立着看热 闹的人,坡下唢呐一片喜色,坡上鞭炮炸得脆响。 我奶奶进了村。 方家粉刷一新的两孔土窑外人声鼎沸。虽说是穷人家娶亲,但该有的排场还是 不能简略。当鞭炮响起、纸屑飞扬、烟火四溅、响器更是呜哇的时候,我奶奶被我 爷爷抱进了方家的门。 总管高喊“落轿(下马)”并扯着嗓门高唱:“九宫八卦现安排,新人新马入 院来”,随即吹鼓手进洞房吹长号,俗称“撞帐”。作为新人的我奶奶被迎亲妇女 搀扶下来,执事将红绿花纸抛撒而下。这时迈开小脚踏上了红毛毡的我奶奶,在跑 事的后生倒毡的时候,她刻意偷偷地掀开红盖头看,霎时,心凉了,知道自己被媒 人哄了。所谓的家境殷实,还有三眼接口石窑,原来全是谎话,她看到的是两孔和 平常人家没啥两样的土窑和一孔柴窑。当下我奶奶在红盖头内泪水扯成了线。此时 的她想反悔已经迟了。行拜完堂礼,身为新郎官的我爷爷抢先入窑踩炕四角,称 “踏脚”,然后坐在贴有“坐帐大吉”的墙下面;而我奶奶则入内上炕,面壁而坐, 仍旧在默默流眼泪。 一入洞房,我奶奶知道这都是命中注定的,她只能信命。涂满胭脂的脸上被泪 水留下了痕迹,她悄悄抹去。公婆抱枕头送进洞房,称“抱孙子”。公婆离去,屋 外传来鸣炮声。接着,有两个妇女进窑将我奶奶的长发搭于我爷爷的头上,用一把 崭新的梳子来回梳理,口中念念有词:“一木梳青丝云遮月,二木梳两人喜结缘。 三木梳夫妇常和气,四木梳四季保平安。新女婿好像杨宗保,新媳妇好像穆桂英。 荞麦根儿,玉米芯儿,一个看见一个亲。养小子,要好的,穿长衫子戴顶子;养女 子,要巧的,石榴牡丹冒铰的……”之后便是抢“鸡冠”,就是用米面捏制的鸡冠, 新郎新娘谁先抢到手,以后这个家里谁就是主事的。我奶奶没有抢,“鸡冠”顺顺 地落在了我爷爷方福德手中。我爷爷觉没了趣,笑容僵在脸上,怔怔地望了几眼身 为新媳妇的我奶奶,把“鸡冠”递了过去,似在讨好地说:“还、还是你插吧!” 我奶奶不接,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很尴尬的我爷爷只好机械地把“鸡冠”插在 了墙缝上。 也就是我爷爷的这一动作打动了我奶奶那凉透了的心,她的泪止住了。旧时, 妇女婚后须从属于“三从四德”,备受夫家虐待。正是我爷爷的体恤,使进了方家 门的我奶奶对媒婆的怨恨也轻了些,她从我爷爷礼让的举止上,知道自己遇上了一 个懂得体贴婆姨的好男人。 宴请宾客,新人依辈分开始给长辈叩拜、敬酒。长辈送见面礼,钱是没有的, 不外乎手巾、头巾之类的小东西,若有条件略好的,能送一截粗布那已经是最上等 的礼了。 热热闹闹一天,夜已深了,闹房的人散去,我奶奶依旧面壁而坐。 “睡吧。”站在炕沿边的我爷爷早已眼巴巴望着,充满了激动中的期待。 瞄一眼跟前的这个男人,我奶奶心里有了从未有过的恐慌。 既然任命,我奶奶只能把自己的将来托付给这个人。她开始铺炕、宽衣,在脱 至红肚兜时,因羞怯使她的脸颊在长明的红烛下红扑扑的,格外艳丽。就这样,她 让只见过几面的、命中注定的我爷爷把她睡成了婆姨。平静下来后,我爷爷给她解 释说,确实打算过要给土窑接石口,只是她娘家要的聘礼太多,耗干了他这多年的 积蓄。我奶奶明白了,不再怪罪媒婆,转而恨起了娘家,只怨爹妈心太狠,可着劲 要彩礼,也不管女儿以后日子的惜惶不惜惶。她同时也说,娘家冯家岔那儿的日子 比李家湾这儿还苦,只是村上的大姑娘们听说她嫁了一户好人家,羡慕得要死,美 得她连做梦都在笑。谁知她被媒人哄骗,如今跌到这份上,往后咋有脸见那些姊妹 们,脸没处搁呀。 我奶奶发誓自此三年不登冯家岔娘家的门。 说过了,我奶奶的心里也好受了些,主动把自己的身子靠过去,答应自己的男 人从此好好和他过日子。 我爷爷听得受活,把水灵灵的我奶奶再次拥进了怀里。 土炕上演绎出的浓浓情爱使我奶奶很快地有了身孕,不久,她在窑洞里产下了 一个男婴。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奶奶很是喜欢,连眉梢溢出的都是幸福。可时间不 长,孩子夭折了,她哭得很是伤心。 过后,她的肚子又大了起来。 自进了方家的门,我奶奶的肚子几乎没有消停过,年年都在大,可大来大去只 留下一个孩子,那就是我大爹方占元。慌了神的我奶奶听信了巫婆的话,跑到山那 边的娘娘庙,又是烧香又是磕头,还许下了愿,应验了将来给娘娘抱个大红公鸡。 不久,我奶奶的肚子又鼓了起来。 奶奶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已是她怀的第九胎了,不知是神仙娘娘开恩了,还是这 个孩子注定要存活下来,反正烧过香的我奶奶心神很定,她记下了自己许过的愿。 这个存活下来的孩子就是我们的父亲方九娃。 父亲出生的那天是一年中日子最短的一天,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在那没有星 光的雪夜,惶恐中的我奶奶再次临盆。刚刚来到人世间的我父亲第一声啼哭很响亮, 就连在土峁上圪蹴着的我爷爷也听得真真切切。土峁离窑洞还有好大一截路,那儿 生长着一棵粗壮的老榆树。落尽了叶片的老榆树孤零零地像一个饱经岁月苍桑的老 人,无望地打量着这块贫脊荒芜的黄土高坡。龟缩在在老树下的我爷爷神情发痴, 当初生儿的啼哭传入他耳朵时,他并没有露出多少喜色,反而眉头却锁成了解不开 的疙瘩。夜很黑,雪飘飘,寒风和枯草从峁上掠过。多年后,我爷爷对这个雪夜还 记忆犹新,说起来犹如就发生在昨天。他说他那会甚至连叹气的勇气都没有,疾呆 呆地隐在雪夜里想心事。至于那会他在想什么无人知晓,反正他的思绪随着满天的 大雪在圪梁梁上飘忽。 直到几十年以后,当人人不为吃饭发愁,甚至有人连白面馍馍都吃着不香了的 年代,老爷子这才张着露风的嘴,对当了大官的儿子说出了那个雪夜他像流着鼻涕 的耍孩极其天真的臆想:如果那漫天的飞雪能变成白面该多好! 听着这话,父亲的泪哗地一下就下来了。 这回倒是我爷爷长长地叹了口气,叹得极其舒畅。 可父亲的眉却拧了起来,他从我爷爷的叹息里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仰,更明白 了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真理。他时常告诫儿女们,幸福不忘共产党,他的一 切全是共产党给的。只有经历过苦难,才会懂得幸福的来之不易,更知道粮食的珍 贵。他说,如果不是饥饿难忍,他也不可能投奔红军游击队,自然也就不会有他今 天的地位。他明白庄稼人土里刨食得看老天爷的脸色,若遇上天灾颗粒无收,穷人 只有卖儿卖女。所以在他的脑海里,粮食就意味着生命,没有了粮食,人人都得饿 死。到了他当爷爷后,尽管他很爱孙子辈,也甚至允许小孩童们上他的头,娇惯有 加。但倘若看见娃娃们浪费碗中的饭粒,他筷子一拍立马会勃然大怒:饿你们三天, 看你们还敢不敢遭践粮食。家里人都知道老爷子的脾气,即使有剩饭要倒掉,也万 不敢让他看见,悄悄装进塑料袋中和厨房的垃圾混在一起扔进废物堆里。到后来他 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特意养了一群鸡,这样一来家里人不用为倒掉剩饭而遮遮掩 掩的了。鸡是自己养的,他从不吝啬,若那个儿女想吃了,只要啃一声,他就忙着 宰杀了。 我父亲是我奶奶生的第九胎,在此之前的孩子除了我大爹外,其余的全夭折了。 父亲出生那天正好是冬至入九,喜上眉梢的我奶奶对当家人说,给娃取个名儿吧。 我爷爷想也没想顺口就说,那就叫九娃吧。 我奶奶听了觉九娃这个名字好,凡是和九有关的人命都好,说不定我九娃日后 就是骑大马的命。我奶奶一辈子前后总共生了十一个娃娃,存下来的只有四个。不 知相信了巫婆的话还是她心灵的感应,我奶奶坚定地认为这都是她的九娃带来的吉 祥。自九娃出生后,她在之后的几年里相继又生了两个娃娃竟全部存活了下来,喜 悦中的我奶奶连连说,娘娘开恩,这都是占了我九娃的福份啊,我的九娃将来一定 能大富大贵!其实做母亲的也就是随口这么说说,穷人家的孩子只要能吃饱肚子就 不错了,哪来的什么大富大贵,原本只是些梦想而已。可是,不久的将来,她的话 应验了,当她的九娃有那么一天真的骑着高头大马来看望父母时,我奶奶竟吓得躲 在土窑洞里身子像筛糠一样发抖。直到确认来者真是她的九娃时,我奶奶那打量儿 子的神态就像见了县太爷一样,县太爷就是骑在大白马上的。那会的我奶奶已是喜 极而泣,天底下母亲们的心是一样的,儿子有命,做母亲的比任何人都高兴。 有没福分老天爷知道,身为穷人家的孩子,方九娃是在凄风苦雨中一天天长大 的。 爷爷打娶我奶奶时就想着给土窑接石口,可越来越贫的家道使他至死也没有接 起来,更不要说箍一眼通体的石窑了。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里,爷爷的计划成了他 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为了躲避抓壮丁,爷爷带着我大爹占元远赴他乡,四处乞 讨,但躲过了今年还有明年,明年只好再躲。抓壮丁的来时,村里人都跑光了,是 我奶奶抱着还吃奶的我父亲躲进了玉麦地藏了一天,还不忘挖一些野菜。晚上趁夜 黑偷着回来,赶紧做一点吃的。但家里已经没有米面,我奶奶只好用不多的麦麸面 和上野菜搅了一锅糊糊,草草吃过,又背上我父亲逃进了野地。荒野地里有狼出没, 担心碰见狼的我奶奶果真遇上了,人和狼就那么在地埂上对峙着,我那没了退路的 奶奶抱紧我父亲和狼耗上了。好在有附近躲藏的乡亲们赶来了,那狼不舍地颠着步 子消失在了大山里。 不久爷爷他们回来了,还带来了不多的吃食,苦焦的日子重新又能过下去了。 七岁上我父亲开始给大户人家放羊,和他一同放羊的还有个大他几岁的叫夏狗 蛋的孩子。那时的父亲整天都感到饥肠辘辘,因为他从来就没吃饱过。东家啬皮, 一只大锅烩就糊糊饭,吩咐女佣先紧着给长工,一勺子下去从锅底舀出干的,等轮 到放羊回来的我父亲和狗蛋他们时,碗里彻底只剩下带菜的糊糊了。父亲后来说, 那时候就连钱钱饭也难以填饱肚腹,更不要说敞开肚皮吃了。钱钱饭本是陕北缺粮 人家的一种度荒饭,其做法为,将黑豆经水浸泡膨胀,放在石碾上碾压成片,形如 铜钱,故人称“钱钱饭”。多和米糠、秕谷同煮,借以充饥。到了不缺吃食的今天, 钱钱饭已成为陕北粗粮细做的风味饮食。煮时按豆钱二成米八成对掺起来,逐次下 锅,等豆钱半熟时,再放入小米。当豆钱漂浮于粥面上时就可以食用了。钱钱饭粘 糊爽口,香浓味美,尤其是寒冬里,喝一碗钱钱饭驱寒保暖,惬意极了。还有一种 当年度饥荒的小吃叫洋芋擦擦,现今也被吃腻了细粮的人们成了饭桌上改善口味的 佐食。洋芋就是土豆。加工洋芋擦擦时将土豆用擦子擦成寸长的薄片,拌入花椒、 葱丝、姜粉、盐末等,同面粉搅匀,上笼蒸熟。食用时,盛入大碗,调入蒜泥、辣 面、酱、醋、葱油或香油,俨然在今人眼里成了一道佳肴。若用炒锅快火炒出,其 味更佳。 多年后父亲还说,那时如果能吃上一顿碗砣真就像过年了,至于那果馅、抿节 儿就想都别去想,穷人根本就没那口福。碗砣是用荞麦仁加水渗透碾压,渐渐加水, 掺成糊状,过滤去渣,稠度以挂勺为宜。而后将粉糊盛碗入笼,旺火蒸熟后晾凉, 从碗中脱出成砣,故名碗砣。其色浅灰,食时切片,状若柳叶。调拌汤汁用盐、醋、 油泼辣子、花椒粉、姜粉、蒜泥、香菜、芝麻等加水勾兑而成。多年后,我父亲让 我母亲兰子惠做碗砣,我母亲说放着白面、大米不吃,稀罕那东西。说归说,母亲 还是做了,尽管手艺比她的婆婆巧芳差远了,但看着当家人吃得那么香,母亲心里 很是怡然。父亲让后辈们也吃,尝过了没人再动第二筷头,皱眉直言难吃,跟糨糊 似的,还稀罕呢。停了筷子的父亲冲儿孙们直瞪眼,数落他们着是忘了根本。 幼时挨饿的滋味让父亲记忆了一辈子。 羊儿在山坡上吃草,为了填饱肚腹,狗蛋领着九娃提着羊铲四下挖野菜,吃得 满嘴都是绿水。最为饥肠辘辘的是冬天,四野里光秃秃的,小羊倌们只有过紧烂袄 盼望着春天快些到来。 春天来了,叶儿冒出了嫩芽,山坡一片翠绿。不多天,村口山峁上的榆钱引来 了叽叽喳喳的孩子们。榆树是陕北很常见的一个树种,满山遍野到处是。放羊在山 野地里的羊倌们,整个春天就是多以榆钱充填饥饿的肠胃。狗蛋年龄大一些,手脚 并用,蹭蹭几下就上了树,坐在斜倚在枝丫,大把大把地捋榆钱儿往嘴里填,可真 叫个香啊!我父亲还年幼上不了树,馋得他在树下仰困了脖子直央求:“狗蛋哥, 给我也吃点吧。” “自己上树捋,我还没吃饱呢。”狗蛋就是不给。 父亲眼巴巴地望着。 “狗蛋哥,狗蛋哥……” 狗蛋不应,摇头晃脑故意馋惹。 “你不给我吃榆钱,我告诉东家,你不学好,偷看东家城里来的大少奶奶上茅 厕。”急了的父亲揭出了狗蛋的老底。 狗蛋怯了:“别,好九娃哩,可不敢说出去,这就给你榆钱,可不敢告诉东家, 他会打死我的。” 吃了榆钱的父亲笑了。 到了秋上,野果子熟了,红的、黄的,就连长翅膀的鸟儿也和孩子们抢果子吃。 没钱人家的孩子们练就了一计好身手,灵活的身肢敢和飞鸟一比高下,他们也能爬 到晃悠悠的树梢摘果子。自然还是狗蛋在树上摘,父亲光着身子撑开破旧的衣裳在 下面接。小哥俩吃饱了,浑身有了精神头,狗蛋站在崖畔上便扬着脖子,冲着大山 乱喊一起。 “嗷——” 随着他的叫喊,久蛰在山崖上的“崖娃娃”也高兴地应合“嗷————”,余 音缭绕。 父亲也跟着喊:“嗷——嗷——” 山谷阵阵回应。 “我想吃油糕——” “我要吃肉——”,喊声撞到崖壁上,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 “哈哈哈,崖娃娃也要吃油糕、吃白肉。”小哥俩乐了。 笑累了,喊累了,他们在垴顶上比翻跟头。狗蛋逞能,几个跟头翻过去竟翻到 了垴后,“咚、咚、咚”滚了下去。好在是个缓坡不很陡,就这滚到坡底爬起来的 狗蛋脸上还留下了血口子,手也蹭破了皮。 这回轮到父亲高兴了,哈哈笑着冲狼狈的狗蛋直喊叫:“能呀,咋翻到垴下了? 你翻得快咋了,还不是滚了坡,看你能的……” 气脑了的狗蛋向坡上冲过来,父亲见了撒腿就跑。追了一截,狗娃停下不撵了, 看看破了皮的手,用嘴吹吹,抓一把细土摁上去,望一眼不远处停下步子的九娃, 顺势躺在阳坡上,揪一根草叶放嘴里嚼动,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了湛蓝的天空。 有鸟儿飞过,一片啁啾。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