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改改吧……” 江学孟的母亲以为大儿子去上海是为了避风头,等两个人的火气下去之后还会 言归于好。她希望如此。然而江学孟却不是这样想的,他已下了决心,这次非作个 了结不可。即便离不了婚,他也决不再和秦芝见面。二000 年江娆也考到上海师大 的时候,他把自己分的一套楼房卖了,又贷款十万块钱在上海买了一套楼房。他住 上海,可以跟女儿作伴。以后,秦芝如果住云城,他就到上海。秦芝到上海,他就 回云城。总之是再也不和秦芝一起住了。 江学孟买好车票,在一家小饭馆要了一瓶啤酒,一凉一热两个菜,喝了一个多 小时。又吃了一碗刀削面。小饭馆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走出来,不知道该到哪 里去。现在回家睡一觉多好,可是他不想回家。还有整整一下午,这么漫长的时间, 他到哪里去熬呢? 从火车站到市中心有两条大路——十多年前是路,现在应该叫街了,不管哪条 路,两边都是一家接一家的门面和店铺。一直到市中心。江学孟过了站前广场的十 字路口一直往西,一瓶啤酒对他来说有些过量,头重脚轻,走路轻飘飘的。漫无目 标走了一阵子,路过一家桑拿浴,信步走了进去。 先在热水池泡,又进桑拿房蒸,蒸得大汗淋漓,浑身上下顿觉轻松,头脑也变 得清醒起来。走进休息大厅躺在沙发床上。 一个按摩小姐幽灵似的来到他身边,先看着他笑,然后挨着他坐下,两只手捏 住他的一只手。 “先生,作个按摩吧,保证让你满意……” “不作!” 两个字干脆,生硬,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小姐一撇嘴走了。 又一个小姐走过来,轻声细语,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 “你有什么烦心事吧?能不能说给我听听?说出来也许会好一些,让我陪你说 说吧,你看行吗?” 江学孟感觉到了一种女性的温柔,就象熨斗熨平衣服的褶皱,几句温柔的话语 从心上抚过,那颗扭皱的心舒展一些了。这才是女人啊,这才是女人的天性,女人 的力量之所在,是女人的可爱之所在。秦芝懂这些吗?她什么时候说过一句这样的 话,什么时候让他也感受过这样的熨帖呢? 江学孟的眼睛一直是闭着的,现在,他慢慢睁来眼睛,想看看这个善解人意的 女人。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圆乎乎的脸,这样一张脸,似乎是说不出刚才那一番话 的。江学孟失望地摆了摆手,眼睛又闭上了。 第二个小姐怏怏走了。 再没有小姐过来打扰他,他可以安静地想自己的心事了。 他开始审视自己的婚姻,这恶梦一般的婚姻。 诚如母亲所说,秦芝年轻的时候,似乎并不是这个样子。 江学孟刚抽到厂政治部宣传科的时候是搞宣传。那时厂大门口立着两个大批判 专栏。这两个专栏还有一个广播站,这就是当时云城钢铁厂的全部宣传阵地。江学 孟和另一个干事吴文其负责更换专栏,有时半个月一次,有时二十天一次。 宣传科有一大一小两间办公室,科长在小办公室,江学孟和吴文其在大办公室。 大办公室才能放下专栏的栏板。换一次栏板很费事,把栏板抽下来,撕去旧内容, 裱上白纸,再根据事先设计好的图样往上书写和绘画。吴文其会画画,毛笔字写得 尤其漂亮。就是口吃,不怎么说话。科长巩军三十岁,很年轻,是从一个军校分配 来的。大批评专栏的内容和广播站的稿件都由他审查,只有他有权修改稿件。 有一次,江学孟正在往专栏上誊写一篇文章,秦芝拿了两页稿纸进来,往江学 孟跟前一孺,说;“这篇稿子不怎么通,你给改改吧。” 那时侯秦芝才十七岁,扎着两把锅刷子,满脸雀斑,纯粹一个黄毛丫头。 江学孟那时二十岁,对人情世故还不怎么了解。他知道秦芝喜欢自己写的文章, 不假思索就接过稿子,放下毛笔,坐到桌子跟前就改起来了。 中午吃午饭时,秦芝广播了这篇稿子。 吴文其的家在云城矿务局,离云城钢铁厂有六十多里,回一趟家得倒两次公共 汽车。这么远不能跑家,只好住单身宿舍。巩军也住单身宿舍,所以中午办公室只 剩下江学孟一人。秦芝正在广播稿件的时候,另一个广播员朴英轻手轻脚走进宣传 科的大办公室。朴英也是云城铁路中学的学生,她在高二斑,比江学孟高两年级。 江学孟在学校就认识她,现在两人都来到钢铁厂,于是就产生了好像是他乡遇故知 的那种感觉。 “小江,小秦现在广播的这篇稿子是你给改的?” 江学孟从朴英的表情上看出来,她不是要夸奖这篇稿子,而是发现了什么问题, 心里顿时紧张起来。 “怎么啦?哪儿改错啦?” 江学孟经历过文化大革命,深知一句错话,甚至一个错字所能导致的严重后果。 朴英见江学孟误会了,赶紧说;“不是不是,稿子改得挺好……我是想问问, 你改这篇稿子,是不是巩科长批准的?” 江学孟摇摇头:“我不知道,小秦拿来我就给改了,她没让巩科长看?” “她拿回去就直接广播了。小江,你想想,万一稿子里出了问题,谁负责?你 能担得起吗?” 江学孟意识到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了。问题不在改稿子上,而在于他越了权,做 了自己没有权力做的事情。朴英来找他的目的就是让他明白这一点;做事要慎重, 不能做让上级和领导不高兴、反感的事情。 朴英比江学孟大两岁,待人接物十分谨慎。江学孟很感激朴英的及时提醒,到 底是一个学校的同学,换了别人,谁替你操这份心? 同时江学孟对秦芝也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个黄毛丫头竟然不把科长放在眼 里,不经任何人审查,就广播了自己修改的稿子。这是信任?还是什么?他又想起 不久前自己在炼铁车间写的那篇通讯,秦芝整整广播了一个星期。他起初还以为是 领导让广播的,后来听朴英说不是,是秦芝自己喜欢,就是再好的稿子,也没有连 续广播一个星期的先例。江学孟开始隐隐约约感觉到,秦芝对他的态度里面,似乎 隐藏着一种超越了同事关系范围的东西。 江学孟的这个隐隐约约的直觉几天后得到了证实。 星期一中午,江学孟从食堂打饭回来,秦芝站在他的桌子跟前,桌子上放着一 个饭盒。 “江学孟,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菜,我吃不了,你吃吧。” 秦芝说完就走,等江学孟想起来推辞,秦芝已经走远。 饭盒里是两条肥嘟嘟,香喷喷的大鲫鱼,一条足够半斤。秦芝籍贯天津,天津 人好吃鱼,也会做鱼。本地人是做不出这样的红烧鱼的。江学孟想起跟父亲刚到云 城的时候,街上的鱼没人买,本地人不吃鱼。这可便宜了喜欢吃鱼的外地人。随着 外地人越来越多,鱼价越来越高,本地人也渐渐吃开鱼了。 江学孟从食堂打回来的是一份大烩菜,两块玉米面发糕。大烩菜怎么能跟红烧 鱼比?江学孟实在抗拒不了美味的诱惑,心一横想道;“我明天给她买个过油肉还 她不就行了?”有了“还”这个想法,再吃这两条鱼就没有任何思想障碍了。 万事开头难。然而一旦开了头,往往收不住。江学孟吃了秦芝的鱼,第二天还 了秦芝一个过油肉。第三天秦芝又还给他一个西红柿炒鸡蛋。再一个星期一,秦芝 给他带来了半饭盒炖鸡块。他没有那么多钱隔几天买一个好菜还秦芝,可秦芝依然 给他带菜,只要一回家就带。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他不吃都不行了,除非和秦芝翻 脸。可是,他有什么理由跟秦芝翻脸呢?难道就因为人家对他有好感,经常给他带 好吃的吗? 江学孟无力自拔了,只能任凭事态自然发展。就是在这样束手无策的等待中, 他对秦芝的印象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秦芝不再是乳臭未干的黄毛小丫头,她正在 成熟,正在丰满,正在成为一个女人。 一九七一年,巩军调到党委办公室当主任,宣传科没有了科长。政治部副主任 李自光宣布,由江学孟临时负责宣传科的工作。全厂的通讯报道,刚刚创办的“钢 铁战报”,广播站,都归江学孟领导了。 领导广播站,自然要常去广播室送稿。一天清晨,江学孟接到一份必须在早晨 八点钟播出的重要文件。(他的办公室有床,可以兼作宿舍,主持宣传科工作后他 经常住办公室)文件较长,约三千字。按照广播室的规定,播出的稿件必须提前一 小时送达广播室,为的是让广播员有时间熟悉稿件,防止广播时出错。 江学孟拿着文件跑到广播室,打算叫起朴英或是秦芝说明情况以后,把文件从 门缝塞进去。谁知刚敲了两下门就开了,开门的是朴英,衣服鞋袜都穿得好好的, 看样子是准备出去锻炼。秦芝还在被窝里,是她叫朴英开的门,不然朴英不会开门。 江学孟不想进屋,站在门口要跟朴英说,朴英把他拉进来,随即关上门插住了。 “你进来吧,小秦让你进来说。” 秦芝趴在被窝里,胳膊肘支在枕头上,两手托着下巴。 “什么文件,你拿过来我看。” 重要稿件一般都是由秦芝广播,她的声音比朴英好。 江学孟走到秦芝的床头,只说了一句“这个文件挺长,你赶快熟悉熟悉,八点 钟准时广播。”说完就走。 住在厂里的人们都还没有起床,他怕别人看见以后议论。 一个女人,或者说一个姑娘,在自己还躺在被窝里的情况下,却叫同伴打开房 门让一个男人进来——这说明了什么?意味着什么? 女人往往善于以微小的举动传递重大的信息。通过这一件事,江学孟确凿无疑 地确认了秦芝对自己的感情。他还不太清楚自己应不应该接受这份感情,但是他清 楚,他起码不能拒绝这份感情。 朴英提醒他:“小秦各方面都不错,就是太娇惯了,什么都不会做,什么也懒 得做,不是会过日子的人。” 江学孟没有理会朴英的忠告。 也许是因为他和秦芝的关系还没有最终确定,考虑那些问题为时尚早。 也许是他还太年轻,不知道什么是过日子,理解不了朴英的话。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