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顶了,脑浆子都流出来啦……” 落顶是井下最可怕的事故之一。江学孟亲身经历了落顶,虽然当时吓得汗流浃 背,事后想起来却觉得不是怎么十分可怕。自己未伤一根毫毛,张义和只是腿部骨 折。他若是年轻几岁跑得快一些,就不会被石头压住了。江学孟甚至觉得,人们对 煤矿的那种印象,不过是以讹传讹。现实中的煤矿并不象人们想像的那样恐怖。 江学孟决不会想到,真正的危险隐藏于看似平常的每时每刻。 李大眼,郭富,李天来三人放完炮来到顺槽巷,工人们进工作面出煤。身高一 米八象根麻杆似的刘喜负责支临时支柱。 临时支柱是支在工作面保护出煤工人的安全的,多用金属支柱——不用锯,可 高可低,快捷,方便。金属支柱重一百多斤,力气小的人搬不动它。 刘喜从古塘一侧两堆密集柱之间的煤堆里拉出一根金属支柱,等江学孟铲出一 小块煤底,就支上了。有了这根临时柱子,江学孟就不用担心顶上掉零皮了。 刘喜向后走去,看看谁铲出了煤底,他好支柱子。金属支柱他已经找好了,在 古塘深一点儿的地方,被碎石和煤埋了半截。他跨过溜子钻进古塘,查看完情况迅 速抱住金属支柱猛地一拔。没有拔动。他便使劲摇那根金属支柱,摇得活动了,又 用力一拔。柱子拔出来了,他也摔倒了,仰面躺在了溜子里,拔出来的那根金属支 柱正好顺在两腿之间,斜压着他的右腿根部的大胯。 煤溜子满载着煤轰轰隆隆向前滚动,割煤机正在前面压着溜子边沿缓缓前行往 溜子里划煤,工作面淹没在巨大的轰鸣声中,谁也没有听见刘喜的呼喊。当人们发 现他时,立即不约而同地拼命大喊,同时摘下头上的矿灯朝溜头方向猛晃。而这时 压在刘喜腿上的金属支柱的底端已钻进割煤机的平板底下,割煤机被顶的一颤,整 个机身都压在溜子上了。割煤司机不知道怎么回事,转过头察看,这才看见溜子里 躺着一个人,顿时吓得大叫“停溜子!停溜子!快停溜子……”边喊边摘下矿灯猛 摇。溜头开工作面溜子的人终于发现了工作面里几束异常晃动的灯光,急忙停下溜 子。此刻,刘喜的身体已经全部钻进了割煤机底下的溜槽里。 工作面没有了机器的轰鸣,死一般的寂静。 人们围在割煤机周围发呆。 杨先突然大吼一声——不是人的声音,完全是野兽的嘶吼。 “抬割煤机!” 发呆的人们一下子涌到割煤机的一侧,呼喊着奋力掀割煤机,那庞然大物纹丝 不动。 郭富趴到溜子里拿矿灯往割煤机底下照去,“哇”地一声嚎啕大哭:“不顶啦 ……脑浆子都流出来啦……” 一起死亡事故就这样发生了,前后没有超过一分钟。就象是说着玩儿,就象是 恶作剧,令人难以置信。 刘喜是个复员军人,还没有结婚。来煤矿就是为了挣钱娶媳妇。为了攒钱,刘 喜节省得出奇,节省得让人厌恶。吃饭顿顿是两块玉米面发糕一碗三分钱的大烩菜, 吃饱吃不饱就是这些。这倒没有人说什么,最烦人的是在井下跟别人借干粮票。全 队所有的人他都借遍了,没有还过一个人。弄得送干粮的一来,别人都远远躲开他。 不躲他,反而主动借给他干粮票的人只有一个张义和。别人下井装两三个干粮 票,够自己吃就行,装多也没用。张义和一装十几个,谁借都给。郭富曾经替张义 和算过,从张义和下放到一连一排的半年里,刘喜跟他借了至少有一百个干粮票了。 一个干粮票就是一个糖芯烧饼,一个班吃两个,一个月二十五个班就是五十个。这 还不算加班。(刘喜为了挣钱从不休息,每月得上三十个班)按郭富的说法,他这 还是看在同村乡亲的分上给他少算着哩! 张义和也记不清刘喜借过他多少干粮票,他没打算要,也不记。刘喜反正每个 班得吃两个糖芯烧饼,他自己从不买干粮票,都是跟人借。 为这事郭富和刘喜两个同村的乡亲还翻过脸。 送干粮的师傅背着两布袋热腾腾香喷喷的干粮进了顺槽巷,香味能飘出二百米 远。刘喜一闻到香味就馋了,蹭到郭富跟前讨好地笑着伸出手。 郭富明知故问:“干啥?” 刘喜低三下四地说;“借俩吧……” 郭富说:“你的干粮票哩?” 刘喜说:“我把工资都存了,忘了留买干粮的钱了。” 郭富说:“呸!你攒钱娶媳妇。让我给你垫干粮票?你娶了媳妇让不让我弄? 让我弄我就借给你……” 一片哄笑声。 刘喜恼了,站起来骂道:“牲口!弄你妈去吧!” 郭富扔了烧饼一个蹦子跳起来,追上去恶狠狠地拉住刘喜。 “我日了你妈的!你刚才说啥?你再说一遍!” 刘喜脸气得蜡黄,但不敢还嘴。张义和忙走过来拉开了两人。 “郭师傅,算啦,算啦……” 张义和推走郭富,把两张干粮票塞到刘喜手里…… 现在,刘喜死了,第一个嚎啕大哭的竟然是郭富。没有人提刘喜借干粮票不还 的事。有人甚至后悔,没有多借些干粮票给这个可怜的后生。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