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不是特务……” 江学孟真是命大。别人都以为他能保住命就已经是天大的奇迹了,那两条腿根 本别指望再要。可是江学孟的两条腿一点儿事都没有,不但没有骨折,连脱臼都没 有。只是软组织严重挫伤——真正的奇迹,连大夫都觉得不可思议。 江学孟怕父母知道实情,没有回家休养。队里抽出李淮安陪侍。李淮安也是云 城铁路中学的学生。云城铁路中学一共来了三十名学生,分散到各个区队。分到前 进区一连一排的只有江学孟和李淮安两人。 陪侍工伤是许多人羡慕的美差,工资一分不少,五十八斤的口粮标准一两不减, 只是没有了每天六毛钱的入坑费。许多人宁愿不要那六毛钱,也不愿意下井。 江学孟给家里写信,谎称他被抽到矿上的篮球队,正在参加矿务局系统的篮球 比赛,大概得一两个月才能回家。 阳历年到了,江学孟的腿肿基本上都消下去了,还是不能下地。无法再瞒父母, 栗文信区长找了一辆吉普车,亲自把江学孟送到家。并按照江学孟的意思,说江学 孟的脚是打篮球扭伤的。 区长说的话,父母自然深信不疑。 养伤期间下不了床,什么也干不了,江学孟一天到晚看书。平时他也看书,一 本书通常要看一两个星期。而现在两三天就能看完一本。 他有两箱子书,都是从学校图书馆拿的。文化大革命初期破“四旧”的时候, 高二班砸了学校的图书馆,一大堆“毒草”在操场上化为灰烬。他从剩下的书中 (图书馆满地都是书)挑了一些拿回家去了。有马恩选集,列宁选集,斯大林选集, 普列汉诺夫选集,世界通史,中国通史,世界近代史,中国近代史,西方哲学史, 中国哲学史,世界文学史,中国文学史,黑格尔的美学论,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 论,拜伦诗集,雪莱诗集,歌德诗集,但丁的神曲,还有费尔巴哈,休谟,笛卡儿, 卢梭等等。政论,史学,哲学占了绝大部分。 他边读书边作笔记,已经写了满满三大本。读的书愈来愈多,思考也越来越多。 他在思考,这场文化大革命,究竟是一场真正的革命?还是一场灾难? 他在思考,究竟是为了打倒一个人而打倒一大片?还是为了打倒一大片而打倒 一个人?抑或是兼而有之? 他在思考,这场付出了巨大代价的空前的大混乱,空前的荒唐剧究竟是为了什 么?难道仅仅就是为了给一个不光彩的目的披上一件冠冕堂皇外套? 他也常常反省自己。 他曾经确信自己是真正的造反派,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派。现在他却怀疑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算个失败的战士?还是应该算作罪人?他产生这样的反省,是 因为在他的记忆深处,那一桩桩曾剧烈震撼过他的良知的往事,并没有被时间埋葬。 就象大地上的草,永远不会被冰雪埋葬一样…… 队列练习结束,其它班级都回教室去了,空荡荡的操场上只剩下初三六班。 学校里几天前出现了一张揭发韩月春的大字报,说她丈夫是国民党潜伏特务。 揭发人署名是“革命群众”。 韩月春是初一年级的语文老师。她的女儿就是初三六班的班长,数学课代表李 薇。 “潜伏特务”是令人恐怖的敌人,造反兵团立即派专案组(朴英就是专案组成 员)前去云城矿务局调查。材料拿回来了。韩月春的丈夫解放前曾任国民党开滦煤 矿副总工程师,国民党员,已被矿务局造反派揪斗。 没有查到与“潜伏特务”相关的线索。不过,阶级敌人往往隐藏极深,不能排 除这种可能性。 决定抄家,由江学孟亲自带领初三六班施行。 初三六班已在操场待命。 江学孟拿着一张稿纸来到操场,正要宣读,李薇冲出队列。 “江继开,我爸爸不是特务……他的问题早向组织上交代清楚了,你们可以去 矿务局调查,我爸爸真不是特务……” 说到最后,李薇失声痛哭。 江学孟望着昔日的同桌,望着这个不会见风使舵的正派的班长,犹豫了。 这时胡桂青走到队前,她现在是初三六班文革小组长,造反兵团二分团政委。 “革命的跟我走,不革命的滚他妈的蛋!出发!” 不跟她走,就是不革命。而不革命,差不多就是反革命了。 没有人留下,队伍出发。 李薇捂着脸痛哭着跑出学校,从此再没有回来。 北京站地道口,漂亮的水磨石墙壁上贴着七个刺眼的黑色大字:牛鬼蛇神收容 站。 江学孟和另外三名红卫兵押着尹佐来到收容站门口。从两扇关着的磨砂玻璃门 里传出两声惨叫,令人头皮发麻。尹佐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 尹佐是学校里第一批被揪出来的“黑帮”之一。他那一口流利的英语曾经倾倒 了所有的学生,现在却成了他“里通外国”的主要罪证。江学孟曾经非常羡慕尹佐 老师漂亮的手写体英文,想学,尹佐老师送给他一册手写英文字帖。 而此刻,他们要押送尹佐回河北原籍劳动改造。 推开收容站的磨砂玻璃门,眼前的景象令人毛骨悚然。地道两边躺着,坐着两 溜人,都是被押送原籍在此中转候车的“黑五类”。十几个身穿军装,手拿棍子和 武装带的红卫兵在中间的过道上来回巡视。哪个“黑五类”梢不老实,棍子,武装 带就会劈头盖脸落在他或她的身上。 把尹佐放进这地狱一般的收容站,江学孟实在担心。尹佐已经快六十岁了,这 个骨瘦如柴的干老头是吃不住一顿棍棒或皮带的。武装带别看是软的,比棍子还吓 人。差不多有手掌那么宽,最可怕的是那个大铜扣,又宽又厚,足够一斤。那家伙 抡起来砸在头上,跟铁块砸在头上没什么区别。刚才江学孟就听见了铜扣落在人头 上的发脆的响声,他估计那两声惨叫就是头上挨了铜扣的人不由自主发出来的。 可是已经到了这里,无法再带尹佐走。如果收容站的红卫兵问他为什么走,他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况且也实在没有地方放尹佐,他们总不能带着尹佐去逛大街, 让尹佐看着他们这些“革命闯将”假借革命之名“游山玩水”。他只能希望尹佐不 要在这里做出什么能触怒收容站红卫兵举动,祈祷收容站的红卫兵不要对这个虚弱 的干老头下手。 在收容站安顿好尹佐,江学孟他们四个人走上了大街。开往石家庄的火车是下 午三点四十分,还有六个多小时,够他们逛一圈的。其他三个同学都没有来过北京, 这是第一次,所以非要到王府井看看。江血孟是第二次了,一个多月前他来过,在 北京大学住了一个星期,抄了一笔记本大字报,临走时到天安门王府井大栅栏转了 一圈。所以这次再来,他俨然是个北京通了。 他们没有穿过站前广场到东长安街,而是从停着许多无轨电车的崇文门东街的 街口进去,向西朝崇文门走去。江学孟打算到崇文门菜市场买些路上吃的东西。这 条路比较偏僻,主要走无轨电车,行人比长安街少得多。他们正走着,从一个岔口 走出一群人,乱哄哄的,猛一看象打群架的,细看不是。走在那群人最前面的是一 个矮胖子,头发被剪光,分不出男女,从走路姿势看大概是个女人,一只脚穿着拖 鞋,另一只脚只穿着袜子。走路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好像喝酒喝醉了。她后面是 几个红卫兵,手里都拿着武装带(江学孟非常喜欢那种武装带,配上军装扎在腰里 多威风啊,他不明白这些北京红卫兵为什么偏偏要拿在手里充当武器),不时追上 那个女人,抡起武装带没头没脑地抽,那个大铜扣抽在肉上声音发闷,女人不吭声, 只是身上的胖肉一阵乱颤;抽到头上声音发脆,梆梆的,就象是砸在了木头上,女 人这时就发出一声——好像是尖叫,其实已不是人的声音,近似于野兽的嚎,而野 兽的嚎也没有那样痛苦——找不出恰当的词来形容那种声音,它叫人毛骨悚然,浑 身起鸡皮疙瘩。 在崇文门附近的一条胡同里,一个院子的大门外扔了一片盆盆罐罐,是抄家扔 出来的。当江学孟他们经过的时候,大门里出来一辆三轮平板车,蹬车的人没有坐 在车座上,站在脚蹬上蹬,蹬得很吃力。车板上堆着一堆软颤颤的东西,用一张凉 席盖着。三轮车出了院子拐弯以后,江学孟看见,凉席盖着的是一个死人。 铁路材料厂文革筹委会副主任潘善通拿来了一个档案袋,里面装着一个名叫赵 良甫的人的档案。此人解放前是三青团员,保定一中学生会主席,三青团保定区委 宣传委员。这是历史情况。现在仍受到走资派常景荣(铁路材料厂党支部书记)的 重用,写材料,写黑板报,办大批判专栏。潘善通分析,此人擅长文墨,又有重大 历史问题,肯定写过反动诗词文章藏在家里,请求江学孟派红卫兵协助抄家。 那个时候抄家成风,不知有多少“牛鬼蛇神”的家被抄。人家请你来革命,你 还能不革吗?江学孟同意了潘善通的请求(他不同意,别人也会同意),结果没有 抄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更没有什么反动诗词文章之类,赵良甫家里连一张写字的 桌子都没有。 抄完家就是押送回原籍,这是每一个被抄家的“牛鬼蛇神”都逃脱不了的命运。 赵良甫帮着妻子打点行李(主要靠赵良甫,他的两个女儿还小,妻子悲痛欲绝,拿 起什么就站在那儿哭起来了,什么也干不了。)整理好行李,江学孟派孙伟国,张 双喜两个红卫兵押解赵良甫去派出所消户口,开户口迁移证。临走,赵良甫走到妻 子跟前说;“淑珍,我走了,你好好带孩子,让她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妻子让他说懵了,忘了哭,听得莫名其妙。 赵良甫抱起小女儿亲了一下,又抱起大女儿。大女儿有十一、二岁了,挺大了, 他还是抱起来,也亲了一下。 孙伟国等得不耐烦,呵斥道;“快走!” 赵良甫住在火车站东,派出所在站西,中间隔着火车站。走公路不用穿铁道, 有桥,但要绕一个大圈。赵良甫建议穿铁道走,可以少走路省时间。孙伟国和张双 喜当然也不想绕远,同意抄近路。 火车站有十几股铁道,占了很宽一大片地。有几股道上停着车皮,大多数都空 着。穿过几股铁道,一列货车呼啸着从站外驶来。还来得及过去,可是赵良甫把孙 伟国和张双喜两人拦住了。 “不安全,等车过去再过吧。” 列车驶过来,卷起一阵带着灰尘和煤烟味的风。车头过去了,后面是一节节车 箱,咯咯噔噔,咯咯噔噔…… 孙伟国和张双喜望着在眼前飞闪的列车,赵良甫站在他俩中间。列车还剩几节 就要过完了,这时,赵良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成几折的纸,往张双喜手里一 塞,然后一头钻进了车轮底下。这个过程快得象闪电一般,孙伟国张双喜俩人还在 发呆的工夫,赵良甫已被车轮轧成了几块。 “压死人啦!压死人啦!” 还是别处的人先喊起来,孙伟国和张双喜已经不会喊叫了。 列车消失在远方,车站上的人迅速找来几张席子,盖住了铁道上几块较大的肢 体。 半小时以后,孙伟国张双喜失魂落魄地回到赵良甫的家,进了门看见江学孟和 其他同学,这才‘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张双喜手里捏着赵良甫塞给他的那张纸。 他们俩人进门时的模样就引起赵良甫的妻子的注意了,随着他俩的哭声,她一 下子从行李卷上站起来。 “怎么啦?怎么啦?良甫呢?良甫呢?” 江学孟此时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焦急地问道;“怎么啦?说话呀!” 孙伟国结结巴巴说:“赵……良甫……死了……” 赵良甫的妻子嘴张到最大,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随即倒在地上。两个女孩哇 啦一声扑在妈妈身上…… 赵良甫的遗书: 淑珍: 对不起,我先走了。我不得不走。我随父亲从小就离开了老家,老家里没有亲 人了。即便有几个远房亲戚,几十年不见,也早不认识了。那是个十分贫穷的山沟, 你们去了根本受不了,我不能让你和女儿到那里去受罪。我自己的罪就叫我一个人 受吧,我死了,你和孩子就不用去那个穷山沟了。淑珍,为了你和孩子,我没有别 的路可走。 我最后要告诉你和孩子的是,保定解放那年我十八岁,还是个学生。我不是反 革命,也没有做过任何坏事。 再会了,淑珍。你再找个人吧,那样你会轻松一些。一定要找个没有任何历史 问题的人,这是我的最后希望。 良甫绝笔 …… 常常让江学孟痛心疾首的,不止上面这三件事,还有许多许多。 他问自己,当初为什么那样狠心?那样无情?是为了革命?是为了捍卫毛主席 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是为了广大人民群众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别自欺欺人了, 自己那么积极地参加文化大革命,其实是为了自己!为自己能出人头地,为自己有 更好的前程。 陈叔叔当上了云城铁路分局革命委员会副主任(陈连生,江学孟父亲的好友, 机务段运转车间的司炉工。曾经是铁联总常委,云城市大联筹常委。武斗前夕让江 学孟去徐州就是他给江学孟的父亲出的主意)。井冈山兵团的那几个学生有的留校 当了革委会副主任,有的到铁路分局当了站、段的宣传科长,工会主席,团委书记 ;这就是革命的报酬。 假如夺权的不是“好”派而是“糟”派,那么,作为云城市红三司常委的他, 也决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 所谓主义之争,思想之争,路线之争,道路之争;归根结底不过是权势之争, 名利之争。人类社会从古到今一时一刻也没有停止过这样的争斗,而打出的旗号往 往是为了人民,为了正义与真理…… 就在这样不断的阅读不断的思考中,江学孟渐渐把许建荣淡忘了。 一九六九年六月,煤矿合同到期,大多数学生不愿意转正,离开了煤矿。江学 孟就更不用说了。 一九七0 年,云城城北二十里的云城钢铁厂重新上马(它于一九五八年建成, 同年下马),进行招工。江学孟的父亲托人给江学孟报了名。七0 年五月,江学孟 到了云城钢铁厂,开始了新的人生。 江学孟希望自己能够斩断过去的一切,也曾经以为斩断了过去的一切。可是现 在,当许建荣的来信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才发觉有一些东西是根本斩不断的。他可 以烧掉许建荣送给他的信物,烧掉许建荣的照片,却无法烧掉对她的思念;他可以 自欺欺人地以为忘却了她,其实不过是为了麻痹自己的神经,以减轻痛苦。还有, 就是为了维护自己那一点儿已经毫无价值的自尊——对于得不到的东西,与其低三 下四地跟着它,不如傲然离开它。江学孟对许建荣的忘却就属于这种情形。 不过现在情况完全改变了,那个他以为得不到的东西,现在主动跑回来了。这 不能不叫他惊喜异常喜出望外。真正的爱可以否认,可以隐藏,可以视而不见。就 是无法彻底清除,因为它已经在心灵深处扎下了根。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