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给你叠衣服的?” 真正的噩梦,开始与一九九0 年。 这一年,秦芝终于当上了科长,她为这个职位奋斗了至少六年。 起初江学孟并不知道秦芝也有着强烈的“进取心”。在云城钢铁厂的时候,秦 芝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天真,任性,没有一点儿市侩气。结婚几年,江学孟 也没有看出她有什么野心。(在这一点上她与许建荣大不相同,也正是在这一点上 她比许建荣可爱)朴英三天两头找机关党支部汇报思想,征求意见,终于入了党。 秦芝没有入党的想法,也从不鼓动江学孟去积极要求入党。江学孟一直是宣传科的 临时负责人,他不是党员,不入党就永远不能成为名副其实的科长。这一点江学孟 心里清楚,秦芝心里也清楚。然而她对江学孟能不能当上科长好像无所谓。 一九七九年,江学孟从钢铁厂调到市文联编辑部当了编辑,一年后秦芝也调到 了云城市建设银行。不知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思想复杂了?还是银行这样的单位容易 诱发人的欲望,秦芝开始在家里发牢骚,开始愤愤不平。 刚搬到振华街的那年春天,江学孟和两个朋友到北郊区山里的一个小水库去打 鱼,那时刚解冻不久,鱼还发僵,没有劲。他们网住了三条大草鱼,每条都在十七 八斤上下。鱼头拎到胸口,鱼尾巴还在地上耷拉着。 这么大的鱼,让人看着都流口水。江学孟还有他的父母兄弟都喜欢吃鱼,岳父 岳母也喜欢吃鱼,江学孟打算给父亲那里送半条,剩下的半条拿到岳母家一块儿吃。 征求秦芝的意见,秦芝老半天不说话,最后才说:“我想送给叶小川,市场上买不 着这么大的鱼。” 江学孟没有立即表态。 秦芝又说:“咱们没有钱,你又没什么关系,送平常的东西人家不希罕,这条 鱼,拿出去还象回事,你说呢?” 说到这个份上,江学孟就是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叶小川是建设银行行长,江学孟没有见过他,名字却在耳朵里快磨出茧子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江学孟发现秦芝已不是过去那个与世无争无忧无虑的秦芝 了,她开始变得有些象许建荣了。江学孟最讨厌,最看不起投机钻营之徒,但是对 女人的投机钻营好像还能容忍。对许建荣是如此,这会儿对秦芝也是如此。他觉得 女人就是女人,不耍点儿小聪明,不斤斤计较的女人似乎就不够女人味儿了。 秦芝是在九0 年什么时候当上科长的,江学孟记不清楚了。反正是在那次因为 小五子住了互助里的平房,他俩吵架砸了电视机之后。砸电视机的时候秦芝还没有 当上科长,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秦芝当了科长不久,便说出了一句令江学孟震惊,令江学孟终生难忘的话来。 那是一天下午,江学孟下班回来,秦芝正在洗她自己的衣服。沙发上扔着江学 孟的一件衬衣,一个背心,一个裤衩。胡乱地揉作一团,看上去不象是洗过的,倒 好像是扔在那儿准备洗的。 其实那是江学孟昨天洗的,今天秦芝要搭自己洗的衣服,就把江学孟的衣服揪 下来胡乱一卷扔在沙发上了。 江学孟有些不高兴,说了一句;“你看你,取下我的衣服不会叠一叠?” 秦芝不假思索立即回敬道:“我就是给你叠衣服的?” 江学孟象是凝固了一般,站在那儿半天一动不动。那一句话,能让六月里的河 水结冰!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江学孟缓慢地拿起自己那几件衣服,走进卧室坐在床上, 把衣服抚平,叠好,放进衣柜。然后,什么也没有说,拉开门走了。没有摔门,门 是轻轻带上的。 秦芝当了科长马上就换了房子,单位把一个副行长的三室一厅分给她,就是华 龙小区三十八号楼一单元二层。这些天江学孟没怎么好好上班,天天都在盯装修。 现在装修结束,正在清扫,很快就能搬进来了。 江学孟来到华龙小区的新家。华龙小区紧挨着振华街,走路顶多十分钟。江学 孟开开门走进去在写字台前坐下。这张写字台和旁边的床都是新买的,床上只有一 个棕垫。江学孟不准备回去了,打算就在棕垫上凑合一夜算了。这个新家曾让他感 到幸福,温暖,让他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宽敞的三室一厅,窗外是绿树成荫的小公 园,东面是小树林。晚上吃完饭,沏一杯茶,坐在小公园里,女儿或许跟他一块儿 坐在小公园,要不就在家弹钢琴。他坐在小公园喝着茶,欣赏女儿的弹奏……这样 的生活,还有何求? 然而此刻,再看看这个三室一厅,他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了。这里现在是空的, 将来摆满了家具仍然是空的,就象冬天的旷野。 江学孟不觉得饿,可是饭还得吃,不然到了半夜饿了,这所空房子连一口吃的 东西也没有。他到街上吃了一碗刀削面,回来又坐在写字台跟前,翻开一本书。 九点钟,秦芝拿钥匙从外面开开门进来,抱了一大卷报纸杂志,好像什么事情 也没有发生似的,进门就问:“你跑这儿干啥?收拾得咋样了?能搬了吗?” 江学孟看自己的书,不语。 秦芝挨个儿看了各个房间,自言自语道;“差不多了,我看能搬了。” 只有一把椅子,江学孟坐着。写字台旁边是床,秦芝在床上坐下,把那卷报纸 杂志往写字台上一扔。 “我们准备评经济师,每人要三篇论文……” 秦芝停下,看着江学孟,想等他接了话再往下说。 江学孟看着书,仿佛旁边没有人。 秦芝变得亲热起来了。 “你看的书多,你给我写吧。评上经济师,工资比科长还高呢!材料我都给你 准备好了,你先看看材料。” 江学孟抬起眼睛,一字一字冷冷地说道;“我——就——是——给——你—— 写——论——文——的?” 秦芝一愣,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就是那么随口一说,你还真记呀?我说错了,行了吧。你赶快看这些材料 吧!时间不多了,这个月起码得交一篇……你快点儿呀!” 秦芝拿起那堆材料压住了写字台上的书。 “我写不了!” 江学孟口气生硬,极不耐烦。 若在往常,秦芝早嚷起来了。可是这会儿竟然没有一点儿脾气。 “你能写了,好写。材料都在这儿,你把有用的挑出来,往一块儿一拼不就行 了? “这么简单的事,你自己不能干?”江学孟冷笑,带着揶揄,还有几分蔑视。 “我要是能弄就不找你了,不能瞎凑,得有联系,得有自己的观点,找一个中 心,说明一两个问题。” “我真写不了!我不在银行工作,对银行业务一窍不通,怎么写?” “不让你写银行业务,你写理论。” “什么理论?哲学理论?文学理论?你要我可以给你写。” “那些理论没有用,得跟银行的业务有联系。” “还是得涉及业务吧?我不熟悉你们的业务,写什么?” 秦芝失望了,确切地说,是绝望。 “人家都评上经济师了,我拿不出论文,就评不上,人家没当科长的都是经济 师了,我要是评不上,咋办呀?” 江学孟心软下来,翻着那堆材料。都是银行系统的报纸杂志,有谈储蓄的,有 谈贷款的,有谈货币分房的,没有一篇是江学孟多少能参与讨论的。 秦芝见江学孟翻资料,又燃起了希望。 “你先看看,我那儿还有很多资料,我都给你拿来。你要是嫌家里乱,你就在 这儿写吧,我一会儿给你拿铺盖,无论如何你得帮我,你是我男人,我不找你找谁 呀?” 秦芝站起来搂住江学孟的脖子,又推又摇,缠得江学孟只得答应。 江学孟琢磨了三天,终于写出了一篇“论住房改革”。秦芝不知通过什么关系, 在总行的《金融研究》杂志上发表了这篇论文。之后,经不住秦芝的软磨硬泡,江 学孟又给她写了“关于调整产业结构的思考”和“关于云城投资方向的意见”两篇 论文,秦芝又找地方发表了。都是省级以上的刊物和报纸。 秦芝评上了经济师。 江学孟给她写这三篇论文可谓是刮肚搜肠搅尽了脑汁,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 他毕竟是门外汉,每篇论文都尽量往他比较熟悉的政治理论和宏观经济理论上靠拢, 否则他根本说不出什么。费了这么大力气,秦芝总该有所表示吧?什么也没有,盘 踞在江学孟心中的阴影丝毫没有减少。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