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演戏呢!” …… 三十年的岁月象电影一样从江学孟的脑海中一幕幕滑过。除了这一次,秦芝去 上海期间,他与小蓉经常在小公园散步聊天这件事情之外,要想找出几件促使他们 夫妻感情每况愈下的大事,还真不好找。让江学孟那颗心越来越冷的不是什么大事, 都是被秦芝称作“鸡毛蒜皮”,都是被秦芝嗤之以鼻的小事。一根鸡毛当然算不得 什么,一片蒜皮也算不得什么。可是,如果几十年的鸡毛,几十年的蒜皮积累起来, 堆积起来,就有可能把人压死。 江学孟的心,就压在这些三十年堆积起来而且还在继续堆积的‘鸡毛蒜皮”之 下。 要具体地回忆那些小事太困难了,几乎不可能,因为它们太频繁了,太琐碎了。 它们的每一次出现,不会带来新的感受,只是使原有的感受更为加深,宛如在原有 的雪堆之上又加了一层霜雪。 比如;倒一杯水。秦芝有个习惯,睡觉时要倒一杯开水放在床头,以备夜间或 第二天早晨口渴的时候喝。在分居以前,她几乎总是忘记自己的习惯,忘记了倒水, 都是在自己上了床钻进被窝之后,再叫江学孟给她倒好端过来。有一回看电视剧, 剧中丈夫下班回到家里,妻子端来一杯热茶,让丈夫先歇一歇,一会儿再吃饭。 江学孟记不得自己这一生中,秦芝什么时候给他倒过一杯水。看到这里忍不住 说了一句:“你啥时候给我倒过一杯水?” 秦芝盯着江学孟看,似乎在看一个怪物,继尔哈哈大笑。 “书呆子,真是个书呆子!那是演戏,演戏!不是真的,你知道不知道?” 再比如;还是在分居以前,他们在一个床上睡觉。江学孟先睡,总是把被子铺 好。如果被子上加盖毛毯,就把毛毯展开,均匀地覆盖在被子上。秦芝进来什么也 不用动,直接钻被窝就行了。秦芝先睡,只把自己那一边拨拉拨拉,自己能睡就行。 江学孟这边被子堆作一堆,毯子卷作一团。江学孟进来要睡觉,就得自己动手把被 子,毯子铺好,盖好。他若不动手,就无法睡觉。 再比如;年轻的时候,江学孟经常在星期天出去钓鱼,打猎。冰箱里鲜鱼,野 鸡,野兔经年不断,秦芝也吃得津津有味。然而江学孟每次钓鱼打猎回来,家里都 黑着灯——秦芝领着孩子去岳母家了。江学孟去过弟弟家,去过朋友家。弟弟和朋 友钓鱼打猎回来,都是热腾腾的饭菜,进了门洗洗手就吃饭。而他回到家得自己现 做饭。 他问过秦芝:“我出去打猎钓鱼一跑一天,你就不能让我回来吃一口现成饭?” 秦芝一瞪眼说;“你出去玩儿还有功?再累也是你自找的!” 打猎钓鱼是玩儿,那么上班呢?江学孟下班刚进家,本来正在厨房切菜的秦芝 立刻放了菜刀洗手。“你把菜切了炒吧!” 买围裙,秦芝不挑自己能穿的,挑大的,挑江学孟能围能穿的。 再比如;江学孟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 秦芝和江娇、江娆吃完饭,秦芝进来问他:“你还吃不吃?” 江学孟说;“别的不想吃,给我打一碗糊糊吧。” 秦芝打了一碗玉米面糊糊,给江学孟放在床头柜上就走,到女儿住的房间去看 电视了。江学孟爬起来喝糊糊,一股生面味,懒得再叫秦芝,自己挣扎着到厨房重 新把糊糊熬熟。秦芝一直坐着看电视,没有出来。 再比如;正在吃饭。江学孟刚喝了几口粥,突然觉得恶心,急忙跑到卫生间, 在马桶上趴了一会儿没吐出来。不想吃饭了,进卧室躺着去了。秦芝自己吃完饭便 到客厅看电视去了,没有过来问一声,也没给江学孟倒一杯水。这也难怪,她说过, 给丈夫倒一杯水之类的事是电影电视里的表演,是假的,真实生活中是没有的。 再比如;秦芝看别人家的丈夫开了工资一分不少都交给妻子,发牢骚,嫌江学 孟没有把工资都给她。江学孟又开了工资,七百三十块钱都给了她。过了两个星期, 秦芝说;“钱花完了,你安排生活吧,我不管了。” 江学孟告诉了岳母,岳母责备了秦芝一番。秦芝对江学孟说;“行啦,工资别 给我啦!家里的生活你管,该买啥你买!”(她的工资一直自己掌握,连工资条也 不给江学孟看。) 秦芝连一根菜都不买。江娆早晨上学要一块钱吃早点(秦芝从不做早饭),秦 芝说;“找你爸要去!” 秦芝牙不好,经常去三医院找庞大夫看牙(她认识庞大夫,不用挂号也不花钱), 老麻烦人家,少不了给人家买两条烟两瓶酒。她不买,让江学孟买。 再比如;晚饭吃炸酱面,江学孟只炒了一个酸辣土豆丝,觉得一个菜也行了。 秦芝回来说;“就这一个菜?营养能够吗?大人无所谓,娇娇,娆娆正长身体,缺 乏营养可不行。每顿饭最少也得两个菜,一荤一素。多炒一个菜能累着你?” 江学孟回来晚了,秦芝和两个女儿准备吃饭——两个剩馒头,一块儿剩饼,一 疙瘩剩米饭,四个鸡蛋——盛在一个小盆子里,是刚溜出来的。半盘剩咸菜,每人 一碗玉米面糊糊;这就是秦芝做的晚饭。 江学孟说:“怎么不炒个菜?” 秦芝说:“大晚上炒什么菜?谁家不是凑合?” 再比如;江学孟炒好菜端到餐桌上,碗筷也已摆好,就是还没有盛稀饭。江学 孟坐下倒了一口酒抿着,秦芝从客厅过来,洗了手也坐下吃馒头吃菜。江学孟说; “你不会盛上稀饭再吃吗?” 秦芝说;“你咋不盛?你看看人家小陈,每次都给香娟盛好饭端上来,‘领导, 请您用餐’,你看看人家男人……” 再比如;江学孟切菜,秦芝拿高压锅熬稀饭,倒进米之后叫江学孟:“你过来 看看米多少?这些行不行?” 江学孟说:“你看你,五十岁的人了,还不知道熬稀饭放多少米?” 秦芝说:“这就不错了,人家孙玉芳从来不做饭,晚上就吃个苹果!” 秦芝擦自己的皮鞋,江学孟未加思索说了一句(他说完就后悔了):“顺便把 我的也擦擦吧。” 秦芝立刻来了气:“我哪儿有时间?你看看人家高建功,小马的皮鞋都是他给 擦!你呢?你啥时候给我擦过?” 江学孟是没给秦芝擦过皮鞋,但秦芝也没有给江学孟擦过皮鞋,从结婚到现在, 一次也没有。 再比如;江学孟和秦芝吃完晚饭,正准备出去散步。收煤气费的在一楼敲门。 这个月江学孟刚交了采暖费和管理费,一共是一千三百块钱,再加上电费电话费和 零花,工资已经没有了。江学孟让秦芝等一会儿再下去,把煤气费交了,要不然收 煤气费的还得再跑一趟。 秦芝说:“你咋不等?你等着交吧!” 江学孟说;“我的工资都没有了,拿啥交?” 秦芝说:“你想拿啥交拿啥交。”边说边下了楼。 再比如;高建功和小马非要让江学孟和秦芝到他家吃饭,电话是秦芝接的。实 在推辞不过,就去了。过了些日子,江学孟请高建功和小马来家吃饭,江学孟忙了 一上午,秦芝作助手。秦芝做着做着就烦了,气急败坏大叫道:“你以后少到人家 吃饭!吃完了还得请人家,麻烦死了!” 小马是她最好的朋友。 再比如;秦芝偶尔做一回饭,便吩咐江学孟:“一会儿你刷碗,连煤气灶,油 烟机都擦干净。以后我做饭也行,你就刷碗擦油烟机,一天擦一次。” 江学孟做了一辈子饭,秦芝没有擦过一次油烟机,都是江学孟擦。 再比如;秦芝早上不用微波炉热牛奶,嫌热不透,都是用奶锅在煤气灶上热。 吃完连锅带勺子都泡在水池里(几乎天天如此)。江学孟十分讨厌,他中午洗菜做 饭就得先把奶锅洗出来。 他说秦芝:“你咋不把奶锅洗了!” 秦芝说:“小马在楼下等我呢!来不及了,你就不能顺便洗了!一个奶锅能费 多少事?” 江学孟是用微波炉热牛奶,总是吃完了就把奶杯洗净放进碗橱。他不洗秦芝的 奶锅(是故意的),秦芝便骂:“你咋那么自私?洗杯子还不连奶锅一块儿洗了? 这还是一家人呢,分得那么清!” 有一次江学孟吃完故意不洗奶杯,摆在餐桌上。秦芝嚷道:“你自己吃完了咋 不收拾?等谁给你收拾?摆在那儿乱七八糟象啥?” 江学孟说;“你顺便洗了不就行了?一个奶杯能费多少事?” 秦芝说:“我给你洗了你就记不住了,下回还这样!你自己收拾去!记住自己 的杯子用完就洗干净放起来,别养成坏毛病!” 再比如;秦芝跟江学孟要了五百块钱,说办房本(互助里的平房九七年拆除, 给了一套两室楼房)。过了几个月,秦芝说上一回没有办成,又要办房本的钱。江 学孟又给了她五百。这次给的五百是十张八0 年版的面额五十元的新票,号码都挨 着。没过几天,江学孟偶然听说这种票子有收藏价值,回来问秦芝那五百块钱还在 不在。(其实他知道秦芝没有去办房本)秦芝一瞪眼说:“干啥?” 江学孟说:“那十张新票有收藏价值,你先给我,下个月我再给你。” 秦芝不置可否,换鞋走了。 那十张新票就在她的衣柜里藏着,始终没有给江学孟。 …… 还有么? 多得数不清,只不过江学孟想不起来,也不愿意去想了。他心中的那座冰山不 是十几滴水几十滴水就能堆成的,也不是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就能堆积起来的。他早 得出了一条结论:与其同秦芝说话,不如当个哑巴;与其听秦芝说话,不如变成聋 子。 这样的生活,跟地狱有什么区别? 如果他还在上班,他可以在单位躲避,或是住办公室,或是下区县走几天。一 九九九年工商行政管理系统实行垂直领导,云城市工商行政管理局由省局接管, “工商时报”撤消。工商局党委决定成立工商学会,任命江学孟为工商学会秘书长。 可是这个学会一直没有成立,江学孟也就一直赋闲在家。除了家,他没有第二个落 脚点。 不过,这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去上海的车票已经买好了,明天他就要起身了。 江学孟在桑拿浴的休息大厅一直躺到夜间十一点钟。晚饭就在大厅吃的,一桶 方便面。他已经想好,如果回家开不开门(秦芝从里面插住了),他就到华龙小区 北边的“快乐港”洗浴中心去,零点之前,过夜还得花十块钱过夜费。零点以后, 只买门票就行,不用再花那十块钱的过夜费了。他可以在休息大厅里的沙发床上睡 到明天,再回家拿东西。白天秦芝差不多天天和小马出去闲逛,人在外边是无法把 门插住的,有钥匙就能开开。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