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么点儿福气……” 春节前一个星期,江娆回来了。江娇没有回来,她已事先声明,这个春节要和 女婿一块儿回山东的婆家。 二女儿回家,又赶上春节,这两个因素加在一起,给江学孟“似乎”恢复了正 常的生活注射了稳定剂,这一轮的“和平时期”可能会比平时延长一些时间。 自从接到江娆准备回家的电话,秦芝便开始彻底打扫家了。门窗,墙壁,家具, 灯罩,家里所有的空间和一切物品无一遗漏。当然,她不是一个人干,江学孟得和 她一起干。她是真心地欢迎女儿回来,不想让女儿看到家里的“阴暗面”,包括他 们夫妻间的已经难以弥补的裂痕。 这种情况启发了江学孟,他开始这样想:是不是因为两个女儿都离开家了,家 里只剩下他们老两口了,没有了“裁判”,也没有了“调解人”,这才导致了他们 老两口之间频繁的“战争”呢? 这是个新发现。往年过年孩子们也回来,江学孟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江学孟开始求证,想要找出子女对于家庭的意义,还有子女在夫妻关系中的作 用。这好像有点儿家庭学或是社会学的味道了。如果真能在这方面获得什么有价值 的发现的话,他准备写一篇论文。 首先需要确定的,是他与秦芝的夫妻关系属于哪一种类型的夫妻关系。也就是 说,他与秦芝的婚姻,是属于哪一种类型的婚姻。只有首先确定这一点,才谈的上 子女对于家庭的“意义”和在夫妻关系中的“作用”。因为对于一个不确定的事物, 是不能准确测量外界因素对它的“意义”和“作用”的。 那么,他与秦芝的婚姻,究竟是建筑在纯粹爱情上的婚姻?还是建筑在非爱情 因素上的婚姻呢? 非爱情因素的婚姻,有政治联姻,有经济联姻,还有一种既没有政治因素,又 没有经济因素,只是需要生育后代,或是需要个“伴”的婚姻,姑且叫作“义务婚 姻”吧,这种婚姻在广大老百姓中是很普遍的。 他和秦芝的婚姻是政治婚姻吗?显然不是。他与秦芝都不是什么显赫家族或政 治集体的成员。所以,政治婚姻可以排除。 他与秦芝的婚姻是经济婚姻吗?也不是。首先,他们是一九七五年结婚的,那 时还处在“文革时代”,没有私营经济。其次,按照当地的风俗,男方须给女方家 送“彩礼”,也不乏嫁女儿纯粹是为了要“彩礼”的例子。这就有经济婚姻的味道 了。可是,秦芝的父母没有跟江学孟要过一分钱的“彩礼”。所以,经济婚姻也可 以排除。 至于那种“义务婚姻”就更谈不上了,他与秦芝决不是为了繁育后代才结婚的, 也不是两人除了对方再找不到别人了才结婚的。所以,“义务婚姻”也在排除之列。 只剩下一个爱情婚姻了。 他和秦芝的婚姻,确实是爱情婚姻吗?他犹豫起来,并不能干干脆脆,斩钉截 铁地说一个“是”字。 为什么犹豫?难道他与秦芝的感情不是爱情? 不,他爱秦芝,或者说,他曾经爱过秦芝。但是,他对秦芝的爱,和对许建荣 的爱是不相同的。在那个时候,如果问他爱不爱许建荣?他会不假思索毫不迟疑地 回答:“爱!”这就可以看出,他爱秦芝,还没有达到他爱许建荣的那种程度。从 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情感而论,他首先选择的是许建荣而不是秦芝。然而他最终为什 么又没有选择许建荣,而是选择了秦芝呢?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 如果当他把许建荣的事告诉秦芝,秦芝除了哭一场骂他一顿以外,没有发生其 它意外情况,他肯定是要随许建荣而去的。但是,意外发生了,秦芝出了车祸,精 神失常,而他与秦芝的关系又彻底公开;他对这个猝然出现的复杂局面没有一点儿 思想准备,他万万没有想到秦芝会痴情到险些丢了性命。许建荣给他写绝交信的时 候,他想到过死吗?没有。尽管他那时爱许建荣爱得要死。所以他不以为秦芝会出 现什么严重的情况,而且女孩子脸皮薄,爱面子,自己已经表示要分手了,她还能 死气白赖硬缠着自己吗? 他想得太简单了。意外的情况把他预先的设想搅了个乱七八糟,使得他措手不 及,使得他一筹莫展。现在,选择许建荣还是选择秦芝,已经不单单是爱情的问题 了,这个选择不仅影响到他的前途和命运,甚至能决定他的前途和命运。 选择许建荣,就意味他必须接受这样的结果:第一,秦芝疯了,他要忍受良心 遭到的巨大谴责和折磨。第二,在领导和同事眼中,他是一个玩弄女性的流氓(秦 芝的那一抱让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政治部是不可能留下他这样一个品质恶劣的 流氓的,他肯定还得回车间当他的铸床工,而且将永无出头之日。第三,即便许建 荣给他办来了调令,厂里放不放他走也成问题,更重要的是,自己又成了工人,而 许建荣却是省体委的干部,她的父母能否同意?许建荣本人会不会再次改变想法? 就算许建荣不嫌弃他,他还有脸高攀许建荣吗?那时他的自尊也会强迫他主动离开 许建荣。 葬送了自己的前程,而且也得不到许建荣——这就是选择许建荣的结果。 而选择秦芝,他就不会遭遇任何危险了;首先,良心谴责是不存在的。其次, 同许建荣未出现前的情况一样,他在同事和领导的心目中仍是一个有才华的青年, 他仍会受到领导的重视,他的前程依然光明——这是选择秦芝的结果。 两个结果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他最终选择了秦芝,不是他愿意这样选择,而是他必须这样选择,只能这样选 择。如果说他与秦芝的婚姻没有一点儿爱情的成分,那是不确切的。不过要是说他 与秦芝的婚姻是纯粹的爱情婚姻,也不确切。他选择秦芝首先考虑的是名誉,道德 责任和实际利益(这三者已密不可分),其次才是爱情。这也符合辩证法,世界上 是不存在什么纯粹的事物的。 婚后仅一年多,他就开始对家感到厌倦,可以在办公室一住一个月;宁愿在单 身宿舍和吴文其他们打扑克而不想回家;这些都可以说明爱情在他们的婚姻里所占 的比重。既然如此,他们的婚姻又为何没有分裂而一直延续至今呢? 是因为女儿娇娇。第一次作父亲的那种感觉是那么强烈而奇特。他对女儿的疼 爱超过了对秦芝的疼爱。每当他抱着女儿追逐四散逃跑的鸡群,每当他把女儿放在 单身楼大院的钢筋大门上,来回推动的时候,女儿稚嫩的笑声就是他最大的享受了, 下棋,打扑克都不能与之相比。 女儿的出生没有增加他对秦芝的爱情,增加的是他对女儿的父爱,对女儿的责 任。这些虽在爱情之外,却为他与秦芝的关系增加了一条有力的纽带。 子女对于婚姻的意义和作用在这里显示出来了。孩子,尤其是可爱的孩子,可 以使脆弱的婚姻得以维持,可以使分裂的婚姻得以复合,可以使岌岌可危的婚姻苟 延残喘。一个孩子最可怜爱的时间大约五、六年,两个孩子就是十几年。在过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许多没有爱情的婚姻能够完整地走完生命旅程, 大概就是因为孩子不断出生,儿孙满堂的缘故。 江娇比江娆大六岁,两个孩子的幼年相加是十二年。而他与秦芝“正常生活” 的时间,也差不多就是十几年。在这以后,“恶梦”便逐渐显现,“冷战”开始周 期性地循环了。 子女可以加固婚姻,却不可能增加爱情。子女可能推迟婚姻破裂的到来,延缓 婚姻破裂的过程,却不可能阻止和改变婚姻破裂的趋势。 就象江娆这次回家,表面上看,家庭还和过去一样是完整的,和睦的。然而江 学孟心里清楚,等江娆一走,“冷战”还会再度爆发。 年货在江娆回来之前就买好了,这些事不用说都是江学孟的。猪肉,羊肉,牛 肉,鸡,黄花鱼,带鱼,鲫鱼,虾……加起来一百多斤。这么多东西,一点儿一点 儿收拾出来,再做出来,想一想都叫人头疼。秦芝不操心这些事,天天还是看电视。 洗,切,剁、蒸,炖,炸……江学孟从江娆回来的第二天就开始忙活,连着三 天,每天都是从早上八点忙到晚上六点。在即将完成任务的第三天上午,小马送来 一碗她做的丸子和牛肉。江学孟正在炸带鱼,顾不上跟她说话,小马的目光在秦芝 身上那件淡粉色的羊绒衫上溜了一遍,半掖半藏地说;“秦芝……你看看,你不动 手,人家老江一个人全干了。” 秦芝笑笑没说话,也许是无话可说。小马是穿着围裙来的,看样子也正在忙。 小马突然想起一件事。 “你们老江酱的兔子简直绝了!把我们高建功吃得一个劲说好,说在饭店也没 吃过那么香的酱兔……” 江学孟插话说;“那是野兔,饭店哪儿有野兔?” “我就说那兔子咋那么干,跟平常兔子不一样——秦芝,有你们老江做,你就 等着好好的吃吧!” 秦芝嗫嚅了一会儿,大概是实在找不出话了,说了一句:“我就这么点儿福气 ……”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立即被小马接过去了;“你快行了吧!买菜是人家老江,做 饭是人家老江,我天天看见老江在阳台上走来走去。高建功就知道跟朋友喝酒,一 天到晚不着家,我都快气疯了!” 秦芝说:“人家是忙工作呢……” “狗屁!”小马激动起来,右手往上一扬,身体随着向上一耸,这是她的习惯 动作。 “马上过年了还有啥忙的?他就是不想给你干!高荣高华明后天就回来,我不 弄咋办?跟你说,我都连着三天没下楼了!” 小马走了,前几天秦芝给她拿了半只酱兔子,她今天是来还人情的。 江学孟趁着江娆走过来,说;“娆娆,你小马姨姨三天没下楼,我三天没脱围 裙。” 好像是随便说说,其实别有用心。 江娆小跑两步,过来搂住江学孟的肩膀。 “谁让你做得香呢?能者多劳,你就辛苦辛苦吧。爸,炸完鱼你歇着去吧,中 午饭我来做,我给你做个扬州菜。” 一股春风拂过江学孟的心头,几天来的劳累顷刻之间雪融冰消。 在他结婚以来的半辈子当中,他听秦芝说过这么一次么?没有,的确一次也没 有。秦芝说不出一次这样的话,就注定了她一辈子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这不是几句话的事,不。它表明,秦芝缺乏女人性情里两样非常重要的东西— —柔情与智慧。就好比女人缺少了雌性荷尔蒙。对于秦芝来说,这是可悲的,而对 江学孟来说,则是不幸的。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