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明和那个女人一块儿进去的……” 初六晚上,江学孟和秦芝恢复散步。孩子走了,生活正常了。过年这些天基本 没有散步,江学孟明显感觉到肚子凸出来了。 晚饭是秦芝溜的剩饭,所以刷碗就是江学孟的事了。他收拾完下楼,秦芝和小 马已经在小公园走了好几圈了。 江学孟准备穿过小树林,再从小卖部前面一直向南穿出华龙小区。何武的麻将 馆门口站着几个人,是老魏,何武,小石,小蓉。麻将馆的门朝东对着小树林,门 口南面是双杠。老魏何武小石小蓉他们围着双杠,边说话边活动身体。 天没有完全黑,江学孟经过双杠跟前停下和他们说话。老魏,何武,小蓉三个 人都见过面了,跟小石还是头一次,免不了说两句拜年的话。 小石说;“江大哥,也不见你在小公园散步了,是不是现在不锻炼了?” 江学孟不想谈论这件事情,敷衍道;“有时候小公园人太多,孩子们追过来跑 过去的,走不开,我就去儿童公园了。” 老魏说;“儿童公园多好啊!又是水又是树,我天天早上去,人可多啦。” 小蓉说:“你晚上咋不去?” 老魏说:“我眼神不好,得穿马路,那些个车……不象早上,没多少车。” 小蓉对小石说:“在这儿绕来绕去有啥意思?赶明咱们也去儿童公园,你说行 不行?” 小石说:“那还不行!你是一把手,你指到哪儿我打到哪儿。” 小蓉举起手要打小石,小石笑着跑开了。 何武问;“江大哥,这会儿到哪儿转去呀?” 老魏说:“年还没过完哩,转个啥劲?还不如打几圈麻将哩!” 何武等的就是这句话。 “咋样?江大哥,想不想玩一会儿?” 小蓉瞥了一眼小公园里的秦芝,小声说:“你们快别难为江大哥了,要是输了, 晚上回去又得跪搓板。” 小石嗔道:“你别给江大哥瞎说,别人听见了还以为是真的哩——不过,今天 江大哥肯定输不了……” 听话音,小石也想玩。 江学孟笑了,问:“人够吗?” 老魏说:“你想玩,人就够。你不想玩,人就不够。你就说你玩不玩吧?” 僵在那儿了,江学孟一摆手说:“走!” 上场的是江学孟,老魏,小石,何武。小蓉坐在小石身后看。 八圈牌打到夜里十一点四十。江学孟今天手特别顺,一倾三,赢了一百七。 走出麻将馆看看楼上,自己家的几个窗户都是黑的,看来亲芝已经睡了。 江学孟上了楼掏出钥匙开开门,只见秦芝站在她的卧室门口,灯光从她身后射 出来,照亮了门厅。她的卧室刚才还没有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的灯。江学孟皱 起眉头,知道一场风暴即将来临,什么也不说了,默默换着拖鞋。 “你到底还要不要脸?” 夜深人静。也许是太安静了,也许是太突然了,这一声歇斯底里的吼叫,没等 人们完全听明白,就象一声炸雷响过去了。 江学孟却听得清清楚楚。 “我怎么不要脸了?”他压低声音,极力克制着。 “你刚才干啥去了?” “打麻将。” “跟谁?” “老魏,何武,还有小石。” “你胡扯?你明明跟那个女人一块儿进去的!” “人家是跟她男人进去的……” “那也不行!你和她在一块儿就不行!” “你讲不讲理?我能拦住人家跟自己的男人?” “今天她跟她男人,初三呢?初三也是跟她男人?” 江学孟想起初三下午,他打麻将回来秦芝看他的眼神,那两道冷冰冰的寒光, 象一双蛇的眼睛。 “你怎么不说话啦?你个老不要脸的!你贼心不死,你早就想找她!早就想跟 她一块儿鬼混……” “去你妈的吧!” 一声怒吼在江学孟脑中炸开,他觉得自己被炸成了一片鸡毛,被强大的气浪吹 到空中,天旋地转,眼前一片金星。他赶紧扶住墙,极力不让自己摔倒。 良久,他摇晃着,慢慢睁开双眼。 “什么也别说了,离婚,明天早上就去法院。”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不象说话,象是在喘息。说完,他扶着墙慢慢走进卧室, 插住了房门。 不知躺了多久,他突然觉得奇怪,窗帘上怎么有了星星?再看,不仅有星星, 还有树梢——原来没有拉窗帘。需要拉吗?无所谓。 城市的夜空不是黑色的,是灰朦朦的。星星不很明亮。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看星 星,星星眨眼,他的眼睛不眨,象两个黑孔,对着夜空。 东方泛白,群星隐退,灰色的天幕上,几只黑色的大鸟扇动着双翅无声地向南 飞去,变成了几个越来越小的黑点,渐渐看不见了。 楼下小公园响起晨炼的曲声,人愈来愈多,东方应该红了,却没有红,依然是 灰色的;今天没有太阳,是个阴天。 门把手响,不是那种轻轻的,认真的响,是那种毛毛糙糙的,极不耐烦的,气 急败坏的响——咔咔咔咔……咔咔咔咔…… 门没有插,昨天晚上他进来以后是插上了,今天黎明他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就 没有插。只要按下把手,按到底,一推就开。 可是门把手还在不停地咔咔响,这样的情形有多少回了?他记不清。因为不想 听秦芝的声音,他总是躲在自己的卧室关上门。这就够了,用不着再插门。可秦芝 就是不会开门,纯粹是一阵乱摇,开不开门就大叫:“开门!大白天你插门干啥?” 谁能受得了这样的折磨? 开煤气灶,手伸向旋钮的时候,眼睛还看着旋钮。等手一摸着旋钮,脸就转到 一边不知道看什么去了,手胡乱地拧,没拧着,也不看看什么原因,再拧。前一个 煤气灶就是让她这么拧坏的。他说她,她还振振有词;“我又没瞎拧,是它质量不 过关,用不住!” 往垃圾桶扔东西,眼睛却不看垃圾桶,还盯着电视,手抓着果皮,花生壳,瓜 子皮之类往垃圾桶的位置一扔。一半在桶里,一半散落在地上。其实垃圾桶就在她 脚边。说她,她还嫌他嘴碎。“反正是我扫地,你又不扫!一个大男人,净注意这 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能有啥出息?” 她的这些言行,经常让江学孟联想到那些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二流子。这是一 个什么样的女人啊!她什么时候能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做一件事情? 门把手的响声——就象钢铁厂原料车间矿石破碎机破碎矿石的响声——持续了 两分钟,门终于开了,咣当一声碰在门角上。 “江学孟!我想好了,我不离婚。离婚对孩子不好,离了婚你就自由了,我不 离婚!我告诉你,我要是再发现你和她在一块儿,我就拿刀捅死你。我说话向来算 数!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捅死你我再自杀,我肯定说到做到!” 江学孟还躺着,一动不动。他听得见自己的鼻子里流淌出来的气息——不是气 息,是一阵阵无声的冷笑。 死,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回想到这个字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没有。对他来说,活着,就是折磨,就是熬煎,真不如死了安静。他早就在寻找离 开这个世界的方法了,每当痛苦达到顶点的时候,他的情绪会在这种寻找中逐渐平 静,仿佛那个解脱的时刻正在来临。 第一个方法:消失在大海中。在海洋中尽力向前游,向前游……一天,两天, 三天……一直到筋疲力尽,沉到海底,被海底生物分解,或是被鲨鱼吞噬,不留任 何痕迹,来于自然,归与自然。至于地点,不能在大连,青岛或是厦门,不能在这 些沿海城市,它们离海洋的中心太遥远了。最理想的地方是海南的三亚,那里离海 洋的中心更近一些…… 第二个方法:在森林中找一棵大树,在树上搭构一个平台。就坐在,或是躺在 平台之上,静候天堂的使者。不能在树底下,不能在地面上。那样,他会不由自主 地顾虑野兽的侵袭而不能安心。九寨沟的原始森林,芦牙山的原始森林,大兴安岭 的原始森林,都行。只要是远离人迹的,人迹难以达到的地方都行,这样就没有人 会发现,直到他变成尘土…… 第三个方法:吞食大量的安眠药。这是一个很省事,很常见的方法。只是安眠 药不容易找。药店里不卖,医院里每次只能开几片。他真应该在前几年买两瓶存起 来。 第四个方法:打开电脑,让“千千静听”里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不休止地 循环播放。他躺着,聆听那美妙动人的旋律,一直到听不见,一直到他的身体在旋 律中消融。他的灵魂也会在音乐声中变成一只蝴蝶,在鲜花盛开的草地上翩翩起舞 …… 他曾经反复比较过这几种方法,觉得最理想的是第一种和第四种。不过最终到 底选择哪一种,只能到时候因时制宜,因地制宜了。 可是,他现在还不能离开这个世界;母亲还在养老院,他得给母亲送工资,交 费,得给母亲买药,得陪母亲说话……他不能只顾自己安静,而把巨大的悲痛留给 母亲。父亲的去世已经让母亲痛不欲生了,他不能再让母亲经受一次巨大打击。 既然现在还必须活着,那就只有熬着了。 还能怎么办呢? (全文完)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