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是畜生!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我的整个生命也就被打上了休止符。凝固了,停滞了。 你明知跨个一步,就可以拥我入怀,你没有。我们之间从不公平。我仰头看你, 脖子发酸,眼睛发红,你不曾发过一点善心。 我很美丽,身份高贵。我有许多普通女子向往的东西,所以我高傲。有得傲, 为什么不傲?而在我和你的这场赌博里,我竟然输在自己的优点上。我押上全副 身家,输到一无所有。小卒,你赢了。 我只有去死。 人和动物一样,人就是畜生!公狗和母狗你咬我啃,亲热无比。但一根骨头 就足以让它们分崩离析。男人和女人你侬我依,恩爱无疆。他们说要为对方奉献 所有。人要的不是那么简单,狗的生活里食物是最重要的,人的生活并不仅仅在 寻求温饱。一旦诱惑降临,男人和女人就要忘却誓言。 小卒,我渴望做一个例外的女人。我家族里的女人,一个比一个自私,一个 比一个毒辣。而家族里的男人,一个比一个懦弱,一个比一个自卑。我想和她们 不一样,可没有任何改变,我爱上的也是懦弱和自卑的男人。 她们得到他们,我没有得到你。这才是唯一的区别。 我在人群里婀娜摇曳,我魔鬼的身材和慵懒的样子,我的脂粉和我的香水, 它们让你忘了我年少过。只是有时你从我的脸孔上能寻到以往的痕迹,它依稀显 露出清秀的面目。 我这样的女人,出众的身材和气质会掩盖我美好的面孔——灵犀的眼睛,小 巧挺直的鼻梁,冬天微微发红的小鼻尖,怒愤时活泼扇动的鼻翼,宽大丰润的嘴 唇,细密的唇纹如雕在古老房梁上的精致图腾。左唇边的小红痣我总是用舌头去 舔,他们说有福气的人才舔得到自己脸上的痣。 连我自己都要忘记那张没有随着身体和心灵成熟与衰败的脸,它被覆上脂粉, 羞于见人。那个骨肉均匀的我成了胸大臀翘,细胳臂细腿,细脖细腰的所谓尤物。 他们说我是尤物,但我看到的自己只是镜像和影像。我绝色的妩媚留在某个 瞬间某个男人的瞳孔里,他一合眼就把我丢失了,我在他心尖上迷了路。他一直 找我,我一直找出路。很多年过去了,他才明白他的心出卖了他。俯仰之间,迷 失和寻找竟是我们相爱的蛛丝马迹。 我,柳斋,天生金贵,贵气逼人,人莫予毒。 我是家族中最不被饶恕的孩子。我从不把自己归入那个家族,我只用它来炫 耀。我靠它读柳城最好的学校,放纵得像一匹野马。 外祖母说:“你迟早要变成母猫。”外祖母枯槁的手猫爪子一样扑向我的脸, 掐着我左唇下的小红痣,她又说:“这个小东西要害你一生。” 这颗痣是我最绚烂的特征,随着年龄增长它越发红艳。小时候,外祖母用尖 指甲去抠它。柳念是堂姐,先抠她;我是堂妹,后抠我。我听到她的哭声就跑了, 被保姆抓回来。两个人都被抠得血乎乎的,隔阵子却复原了。决定让我们做激光 除痣那年,柳念16岁,我12岁。她带我出逃,我把书包里最后一块饼干掰成两半, 我们小心地舔食了。 她说:“我要这颗小红痣,它长在我身上。”她告诉我有个男人喜欢这颗痣, 所以喜欢了她。 我惊讶着:“表姐,你谈恋爱?” 她笑着,她说:“以后你也会的,动物的本能,不分贵贱。” 我们的出走产生了效用,外祖母终于妥协。 作为长孙女,柳念首先失了宠。于她而言,只是少了束缚。她很坚决搬出外 祖母的大房子,去投奔她的母亲。外祖母把她父亲的遗照扔给她,像丢弃一张废 纸片。她说女大不中留,她说柳念长了桃花眼,专门勾引男人,兴风作浪。 柳念的父亲是烈士,烈士的女儿就要守本分。 外祖母的眼里容不得一点灰尘,她看不惯的就是不应该的。她自己和她的子 女个个相貌普通,枝蔓生长到我们这代,居然每个小孩都有些外祖父的神采。外 祖父的左唇边就有颗小红痣,眉目清晰,很俊秀的男人。他活着并没有给过她什 么快乐,她和他总是无端的争吵。 他想来并不爱她,她相当平庸,不过是他故交的女儿,小他十六岁。他娶她 是出于什么原因,她们这代人并不清楚。偶尔她会絮叨,说他靠她一直升着官。 到底是谁靠着谁,也是她信口拈来的,她不是在嫁了他后也不断往上攀爬吗? 我相信她比他在乎他们的婚姻,她也在乎他,在乎到恨他,恨他不放她在心 上。认定他的好长相是她的祸害,她对自己的相貌全无信心。她宁可他丑一点, 或者外面的一场灾难让他退回家里,能静下来守护她。 也许她去算过卦,得知他的红痣是她不幸的根源。她肯定不敢去抠除他的红 痣,她心里的他威严得像个父辈。 恨他,咬牙切齿,却把双脚深险,变成劫难般的爱情。发现他有了另外的女 人,她万般恼火。 他死于一场她曾渴求的外面的灾难,车毁人亡,退回来的是他残缺的尸体。 他彻底地静下来守着她了。她没有想要他死,车祸是她制造的。她以为车里只坐 着他外面的女人,可是他也在。 这些事情没有人愿意提起,忘记越干净越好。 柳念走出那幢红顶洋房,他们也就下定决心要把她遗忘。 她去找他,那个喜欢她红痣的男人。他畏缩在破沙发上,手里的烟燃过了头。 他说:“事情闹大了,该停止了。 是的,他是害怕的。她不懂得恐惧是因为她的年幼,他要承担的并非她能理 解。她毫无胜算地求他跟她走,他笑容凄楚,他说:“是你想错了,我对你是长 辈对小辈的关怀,我只是你的钢琴老师。”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以为他没有当她是个孩子,她咬破嘴唇说她已经16 岁。 -------- 努努书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