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第十章【何来乔木庇丝萝】(2) 一眼看过去,仿佛每个人都在笑。长公主在笑、皇上在笑,云湖公主与晋王 亦在笑。裴妃掌心却渗出了微汗,从未觉得笑容也会如此可怕。席上主宾俱欢颜, 去留尽付谈笑间,仿佛谁也不曾在乎,唯独她才是此间最坐立不安的人。 岂能安宁?眼见云湖公主屡屡示好,分明是一出美人计,却不料机锋立转, 北齐当真意在联姻,却是看中了南秦最尊贵的长公主,要她嫁给那天下皆知的痴 傻太子——乍一看似乎荒唐,可细细想来,北齐太子纵然痴傻,终究是一国储君, 长公主若做了太子妃,便是日后的北齐国母。如今北齐雄霸一方,国力日盛,而 南秦历经内乱,皇上登基之初,根脉未稳,朝中更有陈国公结党专权,此番若能 与北齐联姻,自然是好事。 至于长公主,纵有盛宠,也不过是废帝之女,若得嫁为皇太子妃——抛开太 子痴傻这一层,那是毫不委屈的。天家自古无手足,兄妹情深又算得什么,即便 是江山美人……江山美人……裴妃不敢想下去,哪怕这念头已清晰无比,也宁愿 是自己想错。 她这里百转千回,其实也不过片刻光景,云湖公主一句笑言,似真非真,仍 是试探南秦的意思。长公主却只垂眸微笑,神色端正娴雅,浓睫投下深影如扇。 " 昀凰,舍得离家吗?" 皇上终于开了口,闲闲淡淡的一声,噙着笑,透着 暖。 听在昀凰耳中,却是沁骨的冷——如果她说不舍得,他会留下她吗,还是一 切已经算计好,只等她心甘情愿来咬钩。她曾经恳求他,找个不相干的外臣远远 将她嫁了,从此各安天命。 再没有比北方异国更远的,再没有比那痴傻太子更不相干的。他确是宠她, 确是成全了她。可为什么良愿终成,心中只是荒芜,洪水漫过天地只剩一团死气 的荒芜。 就这样纹丝不动,听他笑着问,舍得离家吗?家,离家;嫁,不嫁;舍得, 不舍得……何曾有过一样由得她。昀凰抬起一双黑不见底的眸子,仿佛看着少桓, 又仿佛谁也没看,只是笑着,一字一顿说:" 四海天下,皆是吾家。" 一语出,四座惊。 晋王漫不经心的笑容来不及隐去,一瞬动容,眼里有寒芒掠过。 柔若春水的女子,樱唇一启,便是天下。这八个字,好似什么都没有回答, 又似已回答了一切。既然没有家,便坦然以天下为家,无所谓舍得,也无所谓去 留。北齐南秦,于她全无分别,漠然里生出傲岸,傲岸中隐有豪气。 晋王与昀凰目光遥遥相触,她眼里有恨,似刀锋般雪亮,隐隐已有杀气。 众人惊窒间,听见少桓的笑声,如夜风吹入帘栊,温恬从容:" 公主舍得, 朕不舍得。" 铮一声,有什么极轻极细的东西坠地,裴妃却是听见了。她隔得近,瞧见长 公主广袖低垂,苍白如玉的一只手闲搭在凤座之侧,扶手上凤眼雕嵌的一粒明珠 竟被她用指甲剜了下来,一枚鲜红蔻丹也随之折断。裴妃看得一惊,十指连心, 断甲之痛她是领会过的。然而长公主脸上笑容纹丝不变,仿佛毫无知觉。 原来只是试探,北齐在试,皇上也在试……裴妃隐隐约约想着,再往下却想 不透了,究竟谁试探谁,谁又试出了什么,再不是她能想到的。看着长公主无懈 可击的笑容,想着那半枚折断的蔻丹,只觉背脊凉意更深,眼前浮华似蒙上一层 灰色。裴妃转头看帘外,茫然搜寻兄长所在的位置,突然觉得瑟缩,只想立即随 着兄长回家。 忽而又记起,她也是没有家的,这深宫禁苑便是她一生一世的家了。 钟磬丝竹,羽衣霓裳,琼浆甘醴……这一场宫宴,裴妃再也觉不出味道,只 等到宴过初轮,礼仪毕,长公主领着妃嫔女眷们告退离席,云湖公主也随之告退。 撤去了玉座珠帘,屏退了不得干政的后宫,才算这场朝堂之宴真正开始。 子夜已过,辛夷宫里熄了灯烛,内侍宫人悄无声息地隐在重帏之后,像夜里 森森梧桐的影子。绣户珠帘锦屏风后头,幽深的寝殿并未掌灯,里头却隐约有低 微的声响,似泣非泣,似咽非咽,夜阑时分听来备觉凄凉入骨。 酸涩滋味一次次涌上眼底,来不及流泪却已干涸。辗转在鸾帐锦衾之间,扼 着自己的颈项,却连呜咽也不能够,悲伤都在胸间凝作了冰。昀凰发觉自己连哭 泣也不能了,一时逼仄窒闷,似溺在水里,什么也抓不住,一口气也透不出。 " 你哭什么?" 低垂的鸾帐外面蓦然响起那清冷的声音,一个修长身影淡淡 映在帷幔上,也不知他何时到来,在帘外究竟站了多久,将她辗转挣扎的狼狈尽 都看了去。 昀凰颓然闭了眼,不想再看见这身影。那一缕杜若香气却逼近,他掀帘俯身 下来,扳过她的脸,迫得很近很近,呼吸间的清苦芳冽似已同她的气息融在一起。 " 是在伤心吗?" 他捏紧她尖削下巴,语声带笑,仿如凌迟," 你不是很想 离开朕吗,待有时机远走高飞了,怎不见你欣喜若狂?躲在这里又是为何伤心… …" 昀凰睁开了眼睛,窗外月光透过帷幔,照见她苍白的脸,美得不似真人,倒 像夜里的精魅。少桓手上一紧,将她拽了起来,紧紧拥入怀中,甘愿为这精魅永 世沉沦。 " 朕知道你舍不得走。" 他在她耳边低语,抓住她冰凉的手指按在自己胸口, 按上那一道旧伤," 这伤痕从未淡去,你也从未忘记朕。" 昀凰身子发抖,说不 出一个字来,只听他深深叹息,带着孩子似的满足:" 总算你心里还存着朕,朕 很快活,很快活……" 他语声低弱下去,整个身子靠上来,仿佛是睡着了。昀凰试着挣脱,不料失 去她身子支撑,他竟倒了下去,脸上早已没有半分血色。昀凰大惊,慌忙将他扶 住,触手只觉他身子绵沉,双手冰凉一片。 " 少桓!" 昀凰脱口低呼,将他扶在怀中,伸手抚上他清瘦的脸颊," 醒一 醒,少桓!" 他果真听见她呼唤,略睁了眼,似乎想对她笑,薄唇一牵,却是点点猩红喷 溅,直溅上昀凰雪白丝衣……大口的鲜血随着他剧烈的咳嗽涌出,染红她的双手 和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