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玛河村的喜娘(1)
“有人在吗?”我趴在窗口轻轻地敲着,紫檀木盒子靠在怀里,温热的。走出
来开门的是一个干瘦的老太太,她的眼睛晶亮,在青葱的夏色里打量着我。
“你找谁?”她问道。
屋子里传来一阵微微的霉味,扑到我的脸上,那是冬天烧炕后留在土窑墙壁里
的湿气,
一整年都消散不掉。
呼玛河村在大兴安岭的深处,赶骡的大爷告诉我,现在的呼玛河村和过去不同,
二十多年前,村子里着了一场莫名的漫天大火,吞掉了所有房屋,呼玛河的村民不
得不仓皇出逃。大火熄灭后,靠着政府拨下的重建资金,他们花了整整一年,在不
远处重新安建起了一落座呼玛河村。村里保留了原先的一切习俗,包括喜娘。
“喜娘”是呼玛河村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习俗称谓,专指村落里开启男人初夜
的女人。喜娘终生不能嫁娶,也不能生育,从十八岁开始,到六十岁结束,一生都
会享受无上的尊荣。我坐在骡车上,听他说呼玛河村的人、事、俗,怀抱着紫檀木
盒子,想让郁也听着,了解着,因为那是他亲生父母生活过的地方,骡子碾过深黄
色的土地,一路摇摇晃晃地走着。末了,在呼玛河村口,骡子在缰绳的牵扯下停滞
不前,“吁——,到了!”黝红色脸颊的大爷在爽朗的空气里叫道。
“闺女,你可以找周娘”,他指了指村尾的一处低矮平房,“她是呼玛河村上
一代的喜娘,也是目前村子里最长寿的人,你要问什么事找她就行。”说完,他便
驱着骡子在坚硬的土地上留下两道浅浅的辙印离开。此刻,对于他的话,我开始有
些疑惑,因为村尾的那处低矮平房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村落至高无上女人居住的地方。
“你是周娘吗?”我看着开门的老太太,试探着问,觉得有些唐突,便又补充
了一句:“我从上海,我叫许或。”她用晶亮的眼睛再次打量着我,然后温暖干燥
的手将我拉进屋里:“近来说话吧。”
屋子的摆设是凭屋的外观就能想象的贫寒,只在炕上搁着一只看似红木的小桌
子,炕的边上,是一只粗糙的木头箱子,落了些灰尘,似乎很久都没有打开。空气
里充满了一股潮湿的闷气,窑土的墙壁冒着些许汗,是冬天遗留的痕迹。老太太稳
当地坐上炕拍了拍身边,“闺女,坐上来说话吧。”
我抱着紫檀木盒子坐到她身边,打探着问道:“婆婆,你认得呼玛河村一个叫
尹兰的女人吗?”
老太太侧过脸来,想当然地微笑看着我,可原本晶亮的眼睛却开始逐渐恍惚黯
淡。
二十五年前,尹兰刚到上海的第二天,抱着孩子在大街上忧心忡忡地走着,她
觉得这是一个累赘,可又不忍心丢弃。她已经坐在候车室里等了整整一天,外面似
乎很吵,发生了什么事,可她又不能离开,因为那个说要去找厕所的女人还没有回
来。
等到天亮,她终于忍不住抱着孩子出去看看。她穿过长途客车站北广场朝厕所
的方向走去,天没有下雨,地上却异常的潮湿,像是曾经着过一场满天大火,然后
被利索地扑灭。一些水泥的旮旯里还有不明显的淡红,溶化在水滴里。厕所里空无
一人。
原本尹兰是想将孩子丢下不管的,可看着襁褓里睡得很安心的孩子,她想起了
自己的儿子。从东北来上海前,她将儿子托养给周娘,此刻的他应该也是这样睡在
热暖的炕上,嘟着红润的小嘴,他是多么需要有个人来疼呵,她开始想他,很想很
想,觉得自己应该将儿子带来给他的爸爸看看,他是长得多么像他。她的意识有些
模糊,伸手轻轻地捏了捏怀里孩子的脸蛋,像是在逗自己的孩子那般。
上海的冬天和东北不一样,是潮湿的阴冷,四面的风像一把把是削尖了的匕首
直接刺入骨髓,刀面坚硬而又冰冷。走在这样的大街上,尹兰想起那个男人的模样,
他戴着一付浅棕色的塑料眼睛,站在田里干活的模样。他喜欢看书,喜欢写日记,
还在东北的小报上发表过自己的新诗、散文,平日里他总是温顺乐天的,可每当看
到父亲在田里一边劳作一边咳嗽的模样时,他的脸上都会有显而易见的痛苦和伤心。
他说自己不是个善于隐藏自己的人,他的父亲也不是,所以他们才会被下放到这里。
但尹兰觉得很高兴,因为附近村子里都陆陆续续地来了很多城里人,他们每个星期
都要洗澡,城里姑娘还有粉色的雪花膏,抹在脸上香喷喷。她开始喜欢每天照着镜
子梳头,让手巧的阿妈用旧被面包裹起新棉花做成大花图案的小棉袄,牢牢地包裹
住她的身体,露出少女新鲜的曲线。
尹兰和她唯一的阿妈住在一起,是呼玛河村里小伙子青睐的姑娘。可就在一个
小阳春的化雪天里,她和那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男人躲在驴茅草堆里紧紧地贴到了
一起。四周是一股腥而刺人的驴粪味,但他们不在乎,男人脱下了自己的眼镜,露
出深黑色的眼睛,瞳孔里有父亲刚去世后留下的悲伤。他牢牢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这是尹兰第一次这么近地看一个男人,男人喘着粗气,她也是。最后,男人笨手笨
脚地退去她的衣服,他们的身体裹在茅草堆里来回扭动,燥热异常。那之后,他们
便常常地开始偷偷私会,一直到三年前男人突然接到上面的返调通知,说是上海有
人出面将他保回去。
男人走的那天,尹兰跟着驴车跑了很远很远,她的手里是他留下的地址,上海
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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