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赶车的老公爹两碗桃花酒下肚,已有了半仙之体。又啃了几只鸡腿,撮了几口 炸白鱼、煮雁蛋,又吞了几号子凉拌粉皮拼猪肚子,已经打上酒嗝,心满意足了。 他一挥手,才把那些白忙活一晚上了的秀女、阿雪及她的女伴们、棹工和船工们、 做菜的、烧水的,那些忙外围、打下手的全叫过来,让厨子把那没有人动过的丰盛 吃食又回了勺,添了酒,上了干粮,一块吃这顿“不吃白不吃”的晚饭。 他让人们吃好了。又嘱咐儿子棹工和这里的男劳力谁也不许喝醉。又指定秀女 这回必定得看管好自个的男人,才起身离座。摇摇晃晃骂骂咧咧回自个的家去歇了。 桌上的男男女女如获自由,自然是一通叽叽呱呱又说又笑,一顿猛吃猛喝、三 吹六哨。 男性在酒桌上,长者的戒严令向来是无效的。特别是同桌有女性在,男人总是 以酒量的角逐来显示自己的力度。即便喝得大醉,也只会引来女人的注意。更何况 那醉酒的滋味,是男人超越一切的快乐和享受。而此刻美妙女人的劝阻,不但丝毫 遏止不了男人的纵酒,反而会风鼓长帆,奇妙地助长他们的酒兴。 秀女平时不太答理自己的男人,今晚挨了老公爹两顿骂,不得不司职力阻棹工 喝酒,桃花女伴们为着成全秀女不再挨骂,竟也联手同盟,一齐阻劝其他男人都不 许多喝。正是由此,今晚桌上的男人们倒格外激发了酒胆,女人们的撕撕掠掠,吵 吵嚷嚷,反而胜过了一切下酒的美味菜肴。他们觉得有生以来,桃花女儿们从未这 般关心过风流镇里自己的男人们,越喝越胜意,直到三星打横,鸡叫头遍,酒桶见 了底,第二拨滥醉如泥的男人们又胡乱地横倒在第一拨不醒的醉汉们的脚下。 桃花少女们收拾下狼藉的碗筷儿,各自回家了。剩下来需要照看男人、尽妻道 的,只有秀女一个。 阿雪无处可去。这儿是她的家。而她的睡房又被那先醉倒的高身量给占了。 按说这里也还是秀女的家。不过“嫁出的女,泼出的水”,她有了自个的男人, 尽管不中意,上边还有个公爹,那也是自个的家。在她原有张姓前边,注定要加上 个孙字,按故里习俗,人们可以叫他孙张氏。所幸,风流镇里的女性姿色乖巧,一 出生落地就受到爹娘宠爱,取个宝贝似的乳名,就如雪儿、秀女、阿娇、阿宝之类, 一叫到底,从不再加姓氏起大号。嫁了人自然也无须加上夫君姓,也就免了那张、 王、李、赵氏之类的啰嗦称喟。因此这里的桃花女儿多半因了生得美艳、机灵、秀 慧而独得小小社会的钟爱。而上有老的家室,则长者可以肆意支派一切。秀女迫于 赶车公爹的旨意,不得不耐着性子陪伴着醉夫棹工。粗壮的棹工,平素对秀女百依 百顺,遭了老婆呵斥也不会吭声、言语,只是咧开大嘴傻傻一笑,又去充当他的苦 劳力。今晚说是大醉之后不醒人事,可也分明领了长者旨意壮了胆,居然唔唔噜噜 斥骂起秀女,亮出了少有的夫男派头。秀女忍气吞声,未知如何侍候是好。她试图 和阿雪一起,把丈夫弄醒,可是他翻个身骂一阵,又是卧在地上睡过去;想把他拉 起来,抬回自个的家去闹,又都没有那份力气。 找谁帮把手? 全是醉尸了! 秀女和阿雪只好从仓房里抱出些麻袋、草包之类,胡乱地给那些醉乡不醒的男 人们拽在身下,盖在身上,免得他们遭凉得病。 房梁上垂挂下来的火油灯,很有些年岁了,玻璃罩被灯烟熏得昏黄,积满了裂 纹,只差没有粉碎。深夜,那灯光倒显得雪亮。 秀女、阿雪就着灯下的光,拣了块空地,移过一把长木凳,靠坐在一起。 “阿雪,回你房里去睡吧。” 秀女轻声说,用肘弯捅了她一下。 “你才去睡哩!”阿雪也同样用肘弯轻轻回敬了秀女。 “咋啦?” “是你亲手把高个子扶上了我的炕,你又让我去跟他睡!” 秀女笑了。 “那咋哩?睡了有啥?睡了,就算你占住了他。算你有本事。不比在山里随便 嫁个丑八怪强……” “去去去,你看好了他你去睡他好了,俺才不去!” “别后悔,我可是想去就去哩!” “你少来气我,我可跟你不一样。” “倒也是哩,那高个子一双浓眉大眼,好有神气。我若没有棹工,就先去找了 他。你哩?脸红啥?你那小心眼儿呀,我也不是猜不着,早也撒出去八只鸟,要叨 他身上的那根虫儿哩……” “去你的,那虫儿归你。俺不听你胡噙哩!” 阿雪独自躲到一边木椅里,顺手扯过一条麻袋片遮住下半身,胡乱仰靠着闭眼 装睡。 秀女把煤油灯拈暗,也乏困得不行,偎在木凳边,瞌起了眼睛。 男人们的鼾声、吃语、酒气,混成一片。 当大堂屋的窗纸上透出浅亮的天光,夜空里的群星已经隐退。秀女一阵醒,一 阵梦,不时睁开眼,看看身边翻来滚去、睡吃连声的丈夫。她生怕他贪洒着凉,一 病不起,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不想竟一把被他掳住,用似醉似醒的狂力把秀女揽 过怀里。又一轱辘,就像一块又重又短的石板,把秀女绮娜的身子实实地压在下边。 丈夫不顾一切地狂吻着。 秀女经不住那烟酒恶气的侵袭,更怕当着这么多醉汉来这种事,真丢脸。她想 喊叫、怒骂,又怕惊醒了睡猪似的醉汉们。她想挣脱出去,睡意朦胧中又早早没了 这种力气。只好暗自心中叫苦,顺从地依着那赶车公爹的怪儿子,任由他泄了酒性 再说。悄声悄气地解开裤带,却早被她身上的主儿一把掠下去半截,随即发泄起来, 手也胡抓乱抠,弄得秀女疼痛难忍,硬是拼住气息,不敢吭声。 她不住地捅一下丈夫,提醒着他别忘了这是在什么地方…… 秀女噙着泪,暗在心里求天求地,千万别让这酒后要狂的混小子弄出声响来。 终于身上的石头不再蠕动,仿佛沉入又一个醉乡。 窗外有夜鸣鸟在啼叫,加浓着醉汉们的睡意。 秀女也耐着性子承受着压力,更添加了几分烦困。 第一个醉倒的高个子青年,忽然给尿憋醒过来。但他说不清自己是睡在什么地 方。一个人占了一铺炕、一间屋。他凭借窗上透进来的微亮天光,看得出这是一间 很整洁、干净的睡屋。简陋的梳妆镜、红木梳、花线袜,花色的贴身小袄、短裤…… 啊,女人的睡处。 他忽地坐起身,顿觉得一阵头疼。竟记不起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他下了地,穿了鞋,摇晃了几下才站稳身子,扶了墙走出房门,进了堂屋。见 满地横躺竖卧着的船上人和镇里人,屋里还残留着怪怪的烟酒味和醉汉们呼出的污 浊气。令他又涌起一阵头晕,就近坐进了八仙桌边的空椅子。 他记起了夜里、白天人们所干的事。 口渴。刚好桌上有几碗凉开水,他一口气喝了一大碗,坐在那里清醒着,用大 手挤压着自个的太阳穴。 此起彼落的酣声和梦吃,衬托出窗外黎明的静谧。 头,渐渐轻松许多了。 然而突然传出奇怪的响动。 空、空、空…… 有人在夯地吗? 下。那不是石和土的撞击声,而是软物和柔物在撞击。一阵紧似一阵。接着, 仿佛暗泉初涌,投足洗濯,响起泥水声,磨砺声…… 女人低微抖颤的呻吟。 男人的低吼喘息…… 有人生病了吗? 他左右寻顾着欲探究竟。 “啊——”他险些惊叫出声音。 他看到了棹工正在秀女的身上,尽兴地施展着。秀女把头歪在一边,一声声惊 呼忍叫,那张秀白的脸不断变着形状。 他呆立在那儿,不敢再看。好久,才抽身挪步,躲着熟睡的人们,轻手轻脚溜 出房门。 这一幕西洋景,令他心里怦怦乱跳。然而,头不疼了。酒全散了。心神清醒了。 他摇头。他想笑。 人生在世,男男女女。大白天绷着脸。黑夜里亲着脸。上下一齐来真的。人啊, 人……他想,人人都会走这一步,可人人都要扮一场戏。在人前,在白天。而在人 后,在黑夜呢?唔,风流镇的男女不听邪。在人堆里,就还能大张旗鼓。 他不敢仔细回味。但很开心。这一幕,定会成为他青春历程的第一记忆。 天亮起来了。 山峦。河水。天光。地汽。一切都渗泡进一片瓦蓝里。 好安静。好清爽的早晨。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流金河边。河水明亮亮、平静静。没有一丝波纹。山 峦的倒影,在河心里渐渐被曙色抹成艳红,天上、河里好似连成一片的火炬。 鸡啼。狗吠。炊烟。 山里的小镇人家,相继从夜梦中醒来了。 他把头插进河边的清水里,扑噜了一阵。好清爽。好痛快。 当被他搅起的波纹散去,大河又如一面明镜,他看到了不远处岸边柳树的倒影。 怪石的倒影。石上…… 他呆了。石上——她的倒影。 阿雪也是被棹工和秀女的那出戏一开始就给逼得忍不下去,才红着脸,骂着 “缺德鬼”一口气跑到河边来,坐在石上躲个清静的。只是她比他早逃出来好一阵 子。 他见阿雪依坐在石上。秀面、蓬发。绿柳。清波。晨光。霞彩。衬得她直如一 尊美神。丰满、娇柔。实在惹人心热。 他目不转睛。 阿雪被他看得害羞。跳下怪石想走。 “小妹子……”他叫住了她。 她停住脚,回身看着她。 他走过去,高大的身量有些摇晃。 “你们这地方……真好。人也好……” “好?那你就留在这儿好了。” “真想留下。镇长要吗?” 阿雪倒被高个子这句轻飘飘的话闹呆了。 她不想走。她想问个究竟。 早晨的流金河,流淌出年轻人说不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