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黄金!……” “真金!……” 这消息令风流镇里的人疯狂了一阵。不再讥笑那些“羊屎蛋蛋”。人们祖祖辈 辈第一回看到本土人从河里淘出沙、滚成球、炼出金的奇事。也头一回看到第一锭 金换回第一把钱的真梦。这些无人敢想的奇事都是由王也跑成的,人们立时认为这 个曾经无家可归的年轻人,并非凡种。就连阿雪落水——遇救的事,也给镇里人添 枝加叶编织成了神奇传闻。 “阿雪姑娘落水,这可是一段姻缘路吔!” “水里有一股神的力托起了她,是有意把她送进了那小子的怀里……” “两人都光着?” “光着。都光着……” “搂抱在一块儿哩,死不撒手吔!” “让拿船捞阿雪的石匠小子山老大一帮人给看见哩。” “是哩,从那天起,山老大就大病了一场。” “哎,人家这才叫奇缘……” …… 自那以后,他与阿雪就再也无法分开。那片河湾沙地离镇里较远,他们就一早 一晚常到那片桃林里去。 镇长说,“小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生死相成,天做的夫妻。”王也正好生 肖属虎,中了老老镇长为属羊的孙女择婿的遗训。当年秋末,就为王也、阿雪成了 亲。招为入门女婿;父子相称,王也改姓,全称为张王也。 张家续了传世香火,必然先祖有知。当年的冬至落雪那天,鸟儿峰上就出现了 神奇景象。正风卷雪、雪卷风、搅得漫天迷蒙,鸟儿峰上有电闪发光,有重雷轰鸣, 并有红亮的火球在山峰顶滚来滚去。当雪霁天晴,镇民们随着镇长、王也捧着那锭 金、那叠钱,上山去祭拜时,发现那石碑上雕凿的“金真长碑”几个大字,全给烧 成了火焰般的红色。有人用手摸过,给烫焦了手指。 “老老镇长显灵哩。” “张家要出大人物啦!” “风流镇的好运来哩!” …… 人们这样议论得风风扬扬。 这一天,老镇长见新婿儿子张王也在镇内口碑甚好,颇得镇中人好评,加之他 是读书人,从大城里来,跑过山里山外,知晓的天下世事比全镇人加起来还要多, 就选了个晴朗日子,邀来老石匠、赶车人孙老前辈、金匠出身的老舵工等数位有威 望的老字辈人,一道向张王也讨教镇务。 王也入世孤独,于走投无路之时入户小镇,深领镇长及众人护望,又神奇地娶 了爱妻阿雪,自是把老镇长当作亲爹看待。虽然平时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但此刻前 辈们如此庄重地向他讨问镇上的事,也便大着胆子讲说了自个的全部所思和主张。 前辈们听罢先是个个目瞪口呆,后是拈须点头。孙老板子虽然已者迈龙钟,却 仍就口若悬河起来:“我早就说过,风流镇的前辈人眼力不会错嘛,鸟儿峰的奇象, 流金河里的奇事儿,都表明风流镇必得奇人——张王也就是哩……这里的风水、这 里的真金,就会一宗宗儿地应验哩……” 老镇长截住老前辈的话,宣布他镇长的决定——就由张王也按他所说的,组织 众人去干。 当即,老镇长向各位老字辈提早告了病假,并嘱赶车的孙老前辈再当众任命一 次,由新得的儿子女婿张王也——接替自己做镇长。大伙说,老镇长有意顺应天意, 天必赐福给风流小镇。 此时正是公历1976年2月。 王也与阿雪婚后的日子一向过得和和美美。那年“知青返城”,同来风流镇的 另外几个,相继都回去了,几个和本地桃花女结了亲、生了崽的,也办了“假离婚”, 留下孩子老婆走人了。何年何月再复婚,至今也还没看出下文。唯独女老师童雁走 在“返城”之先。为着继承海外姑妈的遗产,早早去了巴西。当初被镇长“抢”来 的知青,也就剩下一个王也。多半因了孤鸟得巢,娇妻在身,令他舍不得这个新奇 的世界。他是风来不动,雨走不摇,安安稳稳作了张家老老镇长的后裔。 人们已不再叫他的名字,直呼他镇长。 自他做了镇长,司理镇务,也似真地得了灵通,一桩桩奇事,不断应验着鸟儿 峰上的那段奇异传闻。 就在这年的阳春三月,桃花峪里桃花盛开,如云似雾飘香流彩的时节,流金河 岸边铺排开了淘金的沙槽阵式。一百多副沙抬子,配搭好五十多座溜沙槽,好似赶 庙会的小货床。由老淘金工出身的船老大任技术指导,各户的青壮男人都舍得出力 气,赤身下河,挖沙抬沙、冲水淘金,不出个把月,每户都积攒起了一撮可以炼出 真金来的“羊屎蛋蛋”。 风流镇出金了! 流金河出金了! 这已不再是嘴巴和耳朵之间的风传,是每户风流镇人家从喜庆的心底里发出的 呼喊。不出半年,镇长从下县领来了金矿局收购金砂的人员。他们开着小汽车进入 风流镇,挨家挨户收了那些“羊屎蛋蛋”,留下了一叠叠上百元的人民币。 镇长宣告,淘金队正式成立。并给了老淘金工、船把式一个淘金委员的官衔; 运输队成立,车马、船只统一安排生产、拉脚、运货,由车把式“老前辈”的儿子 棹工出任运输委员;建筑队成立,采石、烧窑、翻盖房屋,并向上、下县出售砖瓦 石料,由老石匠的儿子山老大任建筑委员;接着安排了男女青壮分成了农田、渔猎、 山产、服务等阵式,井任命了委员负责到底。秀女和阿雪统管着客栈、酒馆和小商 店的事。领着一帮女伴们忙前跑后。 小镇在统一的生产组织下,都劳作得兴头满高。一时间车跑山路,船行水网, 远程运送,来来往往、男女耕植、有分有合、运作有序。第三年年底一到,镇里的 人发现,每户当家的腰里,都装满了钱。 镇长又令每户上交镇里百分之十的钱,一部分发给“金真中心学校”,添置了 桌椅、黑板、粉笔,一部分补贴给没有强壮男劳力的困难户,留一小部分给了孤独 老人和孩子。其中几户“返城知青”遗下的孤儿寡母,重点发放给救济金。至于镇 长的镇务活动,比如出进上县、下县,南城北市的交通、旅店费用等等,一律由镇 长自己掏腰包。其余款项,留作小镇公用。 这一年的春节,风流镇过得格外热闹。节后正月至二月,一直都是消闲的“过 年”时节。出山外走亲戚、串故里、进南城、跑北市的人头一回多得似赶集、上庙 会。 人们热热火火地走了。小镇一时空旷了,冷寂了。 阿雪带着几个女伴随了棹工的船去下县进货,已经走了三天。秀女的客栈在新 春正月里无客,小商店却总断不了有人去打酒买些零什物品,虽然自己的男人棹工 是拿船的老大,完全可以随行去城里逛一趟,可她秀女最怕当众见自己的丑男人, 更怕众目睽睽里他总忘不了干那种夫妻隐蔽的事,丢了自个的脸。于是就以照看上 了年纪的公爹“老前辈”为由,留了下来。 其实秀女、阿雪和她的女伴们,平素拿船上县、下县跑得趟数最多,城里的事, 南市北省的事她们听说的也最多。除了年轻的镇长,要数她们是消息灵通人士。连 山外时兴起来的衣着打扮、某些时俗、举动,都是她们一点点引进这远山小镇里来 的。桃花女们,嫁了丑男的少妇们,成了小镇里男性公民更加刮目相看的吃惊物。 男人从女人身上千奇百怪的变化,看出来山外的世界变得越来越花哨、越来越 好看、越来越红火、越来越不可思议。 譬如,女人们进一趟上县或下县,回到家里上炕一脱去衣服,那贴身的红兜兜 就变成了拢住双峰的乳罩。下边宽大的花裤衩变成了细纱式的三角裤头,兜紧着那 个山重水复的景地。虽然露内的面积比从前更加开放了,可是遮挡了两处关键部位, 男人们并不觉得好在什么地方。而女人却骂男人是“土老帽儿”、“山炮”,就懂 得一股劲儿地硬干,还懂什么?当男人们在小商店的货架上发现了那些古怪玩艺儿 正挂得琳琅满目,心里才明白,风流小镇的桃花女、桃花老婆们全变了。禁不住心 里嘀咕,秀女,全是这个风流的秀女引的头儿! 秀女虽然年近三十五六,可在小镇里还是照样招惹男人目光的盯注。在她身上、 脸上找不出一丝时光、岁月流逝的痕迹,反倒不断添加着新奇的风韵。秀女穿过长 裙、高跟鞋,不出一个时辰,就有一帮桃花女儿换上同样的穿戴,走进她们的客栈、 小商店、小酒馆。招惹得过客或本镇的男人们看稀奇。都觉得这穿着不赖,瞄视女 人的视线也变得可以从下往上看,从光滑的小腿可以一直看到大腿,偶然一起一坐、 或被山风掀起了裙据,那光景就更会深入一层。有一回秀女换上了紧身的牛仔长裤, 那细腰、丰臀、滑圆的双腿、精美的尖足,配上宽松的雪白蝙蝠绸衫,真叫山里的 男人看了惊奇得动心。正赶上棹工在客栈里和一伙外乡男客喝得五迷三道,见一异 女子进了大客房,竟惹得房客们只顾呆呆地看得发痴。棹工竟也一时只顾心里发热, 只觉得“这位大嫂好生面熟”,好一会才辨出是自家的秀女。心里兀自兴起,夺口 说道:“操,别这么看哩,这是咱老婆。看多了可要收钱的哩!” “啥?你老婆?”一个粗胖的酒客嚷道,“瞎吹牛,你小子有这么洋仙姑似的 老婆?” “你不信?咱赌三杯好酒。”棹工很是自得,又端起了一盅。 “你要敢当着我们面儿……甭说干了……就是敢摸了她……就算我……”棹工 一仰脖喝了那盅酒,晃晃荡荡起身就拉住了秀女的胳膊,揽过怀里就亲了一口脸蛋 儿。看得酒客们连连啧唇。棹工亲着秀女,浑身还带着香水味,又觉着那纤秀的腰 身仿佛换了另一个不相识的女人,竟真的借着酒力又勾起了性头,伸手就想撕她的 裤带,可是那牛仔布料加上铜环紧锁的护腰皮带,撕不断、解不开,急得男人头上 冒了汗也奈何不得,终于给秀女温怒地一把推倒在板凳上,惹得酒客们哄堂大笑, 纷纷端过酒碗给秀女敬酒。从那以后,男人们才长了见识,当今的女人衣着,不光 是有穿起来好看的,还有男人们看着发疯,想干不能干的。 这世界真的变了! 眼下,男人棹工走了,阿雪也被他的船载进城里去了。秀女就从心底里找出了 年轻的镇长。那副高身量,那头浓发,这种秘藏的情感库存,已是早几年镇长进村 那天晚上酒会上就发生了的事。王也投给秀女的心影,比阿雪早,比阿雪深。不过 自己是嫁了人的人,年龄又大他几岁,心里总归不敢去多想。不久,又以女人的敏 锐窥出女老师童雁早就对王也存着钟情,至今也说不清楚,他们为什么一路同行, 却隔山分手;而阿雪的幸遇,又为她秀女加了一重天设的绝望——成了不同辈份的 人。 “我算个什么哩?”秀女有时自卑。甚至自责自己心里藏着一种不可告人的念 头。 但情感这东西,用库存和窖藏的方式是埋葬不掉的。即便死后会有幽灵,它也 会首先盘寰不散的。 秀女从公爹赶车老前辈那儿听说过,她当年出世,是老老镇长想造“风水种” 的结晶,她领了鸟儿峰上一半的风水气。她是这小镇里敢说敢做、不甘平凡度日的 女人。然而上天却偏偏早早配给她棹工这样的男人。又偏偏让他王也这样的好男子, 在头一次相遇的鬼怪夜晚,亲眼看见她秀女被丑男媾欢的情状。 这一切都是什么征兆哩? 她想不清楚。那么就不去费心多想。只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在桃林里,她遇见了年轻的镇长。那是她一出门先瞄见了他高高的身量,而后 情不自禁地跟了过去。面对面地撞见在幽暗、寂静的桃林里,她又突然觉得怕起来。 心跳、发慌,她更怕同他那双幽深的目光对视。慌乱中她随口说出一句与心境毫不 相关的话: “镇长,真巧。正想跟你打个招呼,我要去一趟外边,学学人家客栈、酒店里 咋个干法,冒着懵干事情,总像摸黑走夜道……” “唔,好。去吧。”他总是话语短促,声音憨厚而散发出男性的力度。 她转身要走。后边却追来他的声音:“明天我也去上县,我拿舵,送你出去……” “不啦,我走下县……”秀女几乎是逃出了桃林。竟然说不清刚刚都说了些什 么。直到她走进自己的客栈,慌慌地坐定,才发觉最后两句对话的内容。好生后悔, 为什么他要同船去上县,而自己却随口而出走下县?真该死!想吃怕烫,怕得活像 避凶神,是天意吗? “嗤,秀女是个完蛋货……” 她咒着自己。但还决定,明天走下县,不和他同行。自个出去漂游。自个守护 自个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