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又一度春、夏、秋、冬过后,大山里的风流镇换了一副容颜。 那个春节后的正月里,大多数能走动的人都离开小镇四处走访去了——也就是 镇长、秀女等都在外边各有所遇的日子里,山里的风流镇又出了一件奇象。正月十 五雪打灯,民谚里是瑞雪丰年的好兆头。这场雪却下了三天三夜。这雪也越落越热。 鹅毛似的雪片落进河水里,落进桃林梢,落到镇屋顶,落到山石旁,全都融化成水, 蒸腾出热气,奇异的是浓云降雪,太阳却还在天上不被隐去。只是现出一轮白色的 冰盘,反倒像月亮。不久,就变成殷红,似一轮染了血的玉石。它把光投射在那鸟 儿峰上,雪雾中就氤氲出一团团紫气、黄雾和红光。这奇景首先被淘金的老舵工看 见。接着,阿雪、老镇长,赶车的“老前辈”等等镇里留下来的人都看到了。当天 夜里,又是几声巨响,一阵山摇地动,一片红光闪耀照亮了夜空,接着云消雪霁, 蓝天如洗,亮星闪烁。当清晨人们起来,则听到镇后的山崖方向传来哗哗的流水喧 响,围过去一看,却是一道山泉,从鸟儿峰的石壁间飞悬着涌流下来。 哗——哗…… 真是奇了。昨夜那一阵电闪雷鸣,山摇地动,莫非就是上天给送来了这条泉水? 镇里人为这神奇之象惊疑不止,拜跪叩首了一阵,又免不得私下里议论起天光地福 之类的事。 这一前一后,镇里有过一些征兆,本都是老舵工和阿雪亲眼所见,事后想起来 正都与这奇象相关,亲见者很少言语,却又忙得赶车人“老前辈”来了精神,口若 悬河讲说不止。 “哇,奇象,真是吉兆哩!”“老前辈”这几年已变得童颜鹤发,嗓音虽已苍 哑,却依然神采飞扬,“老船把式亲眼所见哩,出事儿的前几天,我就知道,要从 下镇的水上来三个人。果不其然,二男一女,都是年纪轻不轻、老不老,走路轻飘 飘,头上都有一团紫气红光罩着哩。老远地望见这鸟儿峰,就拢船上岸。围了鸟儿 峰转三转,上了那鸟儿峰坐三坐。中间坐的那位最年轻,可实际上他是道行高深的 大宗师,那一男一女,肯定是随行的高徒。是侍候宗师的呗。接着,你说怎么着? 那鲜亮亮的大太阳底下,那年轻的大宗师眼见着就化成了一尊似龙非龙、是虎非虎、 混身闪着金麟的大麒麟,哇——立时之间那鸟儿峰上就万道金光、雷声大作,淌出 这道金水泉来,呀,哈……” 老前辈这一番嘘嘘呼呼,镇里人都越发觉得不敢不信,因那泉水确确实实流了 出来,那雷闪、那光亮,确实还在人们心里滚响闪动着。那三位远来的云游者,确 实就在此前的几天在阿雪的小客栈里住过三宿。 “他们只吃素菜,喝这里的山茶,吃玉米粗饭,不吃肉的。”阿雪说,“和气、 可亲着哩。还给俺爹看好了腰腿疼的病哩……”阿雪不渗一滴水分的话,似乎从旁 证实了老前辈的喧染。 “老船把式是不肯说罢了。我可知道那是咋回事。”老前辈又压低着嗓门神秘 似的道,“他们刚从峨眉山上云游下来,特为寻找这地方而来哩。大宗师有承天接 地之气。用神功调动起了山下的金水,才打上边流了出来,我早说过的,这里是风 水宝地,风流镇添福分哩……” 年轻的镇长、外出的人们一回来,先就见了这奇迹,又听了这奇闻,不论怎么 传说,——科学有科学的说法,民间有民间的言传,反正这里除了流金河,山峰上 又多了一条金亮亮的飞流泉水,至少是添了景致,增了风物。自是心中喜兴难抑。 许多人见那飞泉直流而下,峰底泓着一池清水,泛泛冽冽,甘甜爽口,竟不约而同 地喝起那水,不出半月,个个觉着耳聪目明,神清气爽。人人相见无不言神水神效, 核病神奇。竟一传十,十传百,招惹得上县、下县、远乡近村的人,都成帮结伙来 这山里的小镇喝神水,治百病。有的套着大马车拉着老年人、多病的人,在鸟儿峰 下的山坡上就地搭了简易帐篷;有的背着简单的铺盖卷儿,一时间那鸟儿峰下、小 镇的客栈里,就成了喝神水的外乡人安营札寨的地盘。一直过了五月端午,外来人 才悄然回去,小镇才得一时安宁。 这件稀奇的事情,令深山里的无名小镇,一时间声名大噪。接踵而来的,就不 再是那些拉家带口来拜仙山喝仙泉的灾病老小,而是一伙又一伙的开拓商,前来踏 察投资环境,论证开发价值和前景。但一看交通环境,既没公共汽车,更没有铁路 火车、大轮船、豪华汽艇也一时难以开通,近期内得不到回报,一时间也就不见下 文。 而小镇的年轻镇长,却胸有成竹,就坡上马,不出半年,把小镇翻出一套新模 样来。 这一套因地制宜的快捷方案,自然离不开南省老城的经济学家刘老。镇长与刘 老似有心灵感应,他刚说要按这新招数干,刘老那边就带领一班设计师、施工头和 泥瓦高手来到了小镇。没用二十天,整个改镇方案和图纸就出来了。镇长手下原有 的五大委员和威望极高的“三老”,黑天白天跟着,方案一成,小镇就动了起来, 一个春、夏、秋、冬下来,这片山山水水就连小镇里的人都认不出东南西北了。 鸟儿峰下,在一泓泉水池边,又新凿出四个承水池,形成五池神水,并用水泥、 长方石修了花洞池边,将退出的水流引入新凿的石溪,环坡三曲构成一景,之后引 入一道陡崖,垂流直下。那陡崖刚好环抱出一个不小的盆谷,在对面谷口处安了闸 门,两个月的日夜流淌,便成了一面神水聚成的小小湖泊。湖边坡地林下,则是三 排新造起来的砖瓦平房,有疗养客房百余间,松林间辟有一块石坡平地,长出了茸 茸苔草,一片新绿。松林深处是一幢红瓦白石的小房,是一位中医师和气功大师治 病用的。松林就是传功授法之地。顺着山势伸向东边河口,正是镇边。建了一座三 层楼高的小型宾馆,群体紧簇着,造型新美又简练。院心立一山石,雕凿着“金川 农民度假村”几个馏金大字。落款是“飞龙敬题”。号飞龙者何许人也,左右少有 人知,只有老舵工偶尔露出一句:“那是麒麟大师的亲传弟子,治病救人无数,看 好了咱这山水有灵气,才给题了这字,也是老石匠功夫好,雕得出神气来。” 镇西的流金河畔,则是“淘金园”。沙滩上几十副沙抬子。流沙槽不变,河岸 上新建了一排三十幢苫草尖顶的松皮小木屋,煞是有山野、原始的风味,屋里却修 饰得干净、亮堂又很讲究。这里是专门给外乡人游玩来此过淘金瘾、圆淘金梦的。 有体力没体力都可以试着干,有人指导,有本地壮男帮工,淘了一星半点金沙,就 地卖给收购员,所得归游客,按标准付每日房费、饭费、服务费则可。此园来客最 旺,一时竟要提前订房才行。 山湾里平地则是耕植园,毗邻着渔猎园。四季油绿的农田、菜地边上,于依山 傍水处建了一幢幢独门独院的小型农舍,竹篱草房,一应农具、籽种俱全,每户房 有一服务员协助料理一切。渔猎园也是如此,只是舍前是流金河,多了网滩、渔具 和小木船。专门接待有农耕、渔猎兴致的中、老年休闲夫妇和来此圆躬耕自娱、东 篱把酒之梦的人士。这些设施造价极便宜,就地取材,不伤山石草木,不损风水景 致。特需的砖瓦木料,和装饰材料一律用船从上县、下县运来。这一下忙坏了运输 委员,“老前辈”,他精神矍铄异常,仿佛率先喝了神水,得了仙功,不但嘴巴劳 碌,身手也更为勤快,安排人排了几十艘新木船,加了编花精美的篱竹篷,加了篙 竿、舵杆和纤绳,运料只不过是上水下水一二趟的事,长远着说是这金川农民度假 村要靠这些船只(也包括有愿坐马车跑几百里山路的)接送前来旅游度假的客人。 行腻了,看乏了,船家喊几嗓号子,撑几下长竿,过几道激流,背一段纤绳,累了 就靠了岸,升起篝火,烤烤野味吃一顿野餐。这些祖上传下的老古董招数,会令那 些大城里来的人看新奇、添精神哩,哈,咱这可是现世里难寻的旅游宝地吔…… “老前辈”这些话鼓舞着镇民的士气。也激荡着年轻镇长的心。他驾船跑到下 游的镇上请来了一位副镇长、工商所长、税务所长,到这山前山后看了一遭,品尝 了金川神水,同意了暂代行对金川农民度假村的工商税务管理事宜,并为之注了册, 发放了营业执照。镇长是农民企业的法人代表,有限责任制,镇民按户参股,有岗 位参与工作、服务的,拿适量月响,多数青壮劳力仍坚持着农、猎、林副业的生产。 什么高档的度假村也不可没粮吃、没菜吃、没肉吃。 水的问题怎么解决的?还用愁吗?有了山崖上的金川神水,装上自来水管就是, 那神水一直引入用户的房子里;电的问题怎么解决的?智慧开路,“士法上马”, 镇长从城里一家拖拉机修配厂买了一台柴油发电机,不知道怎么装装改改就突突猛 响,发出电来,电压虽然不稳,小宾馆,度假村、小酒楼都优先满足,亮起了电灯。 其他还缺什么?既然是原始风情的农民度假村,就都应用原始的办法、农民的 办法——解决。 开业那天,小镇没有沿用商家呜放鞭炮的旧俗,而是全镇青年男女披红挂绿, 扭了一通南朝北国各式混合的大秧歌,在鸟儿峰下、金川神水的前边,燃了大炷香 火,全民默祷参拜了神水灵泉。排着队伍到度假村、淘金园、耕植园、渔猎园各处 参观讲解了一阵。之后就是各就岗位,工作的工作,生产干活的照样生产干活。以 生产待游客,游客进来也参与劳作,这种特殊的休闲方式和经营内容,当属农民度 假村的一大创举。它在各种旅游景点、人造名胜、微缩景观、妖魔鬼怪争繁闹胜的 杂乱季节里,立意不凡,独树一帜,更借了金川神水的传奇轶闻,开业不到半年, 前来饮水、重温原始生态的游人,真就朝夕不断。有限的小型空间,总是住满着七 八成来客。近时秀女传来消息,台湾已有几对老夫老妻,准备来这里度过一年四季 的农园休闲,问这里的土质情况,雨水情况,如果耕种北半球的无籽西瓜或慈禧太 后的脂胭花会生长得如何。都由镇长请来北市农科所的专家,看了后再做出回答。 消息传到更远的地方,是小镇里的人根本想象不出来的地方,那是南美洲的大 瀑布旁边,有个开设康复中心的大老板,想来这里看看,是否可以在这金川神水湖 或流金河畔设立个康复分中心,等等。这些国门之外的事,赶车的“老前辈”光那 地名就说不上来,所以他就一言以蔽之曰:“反正天底下说不上有多么大,咱流金 河小镇,都传扬到了天没边儿、地没沿儿的地方去了。还是那句话:我祖上是秦皇 的臣子,南越王的部下,我一辈子走出梅州、广东,找遍了全中国,寻到了这地方, 这才叫天意哩!哈哈;瞧好儿哩!孩子们……” 而这类消息在年轻人口里就传得十分火热。尤其在秀女、阿雪和她们的女伴儿 群里,就七嘴八舌传出了花花样儿来。 “南美洲在哪儿哩?大瀑布是个啥地方?我看过世界地图,找到过。” “我也看到过,那儿有个巴西国。靠海的地方,有一个大瀑布。好大好凶地……” “巴西国有谁知道咱这深山小镇哩?” “还不就是咱那女老师——童雁嘛!” “她正好那年去了巴西。” “准是镇长给她通的风……” “对哩,别人不会想到那么远的地方还会有个关心这儿的人……” 这七言八语,令阿雪心里凭空卷起了一阵阵乌黑的云。 镇长莫非真的和她…… 秀女从东线的大城海边回来,就和阿雪讲述了她结识了古峰,并且相好得难舍 难分的事。阿雪听了只是低头一笑,并且为她的疯野行为羞得脸红。并笑骂秀女老 大不小的了,一出去就变得像个野疯丫头。秀女不在乎这些,总是沉浸在那片海的 向往和回忆中。她竟无遮拦地述说着那些海边的男男女女是如何大方。如何在天光 水影之下就赤裸着肉身厮厮磨磨,搂搂抱抱。沾了水、滚了沙的赤身男人抱了赤身 的女人,那股强力和温柔的滋味,是如何的迷人、醉人。于是,也毫无掩饰地说出 了古峰和童雁分手,是为着恋着王也才一道跑来这风流小镇的事。镇长和童雁,与 那些海边的人一个样,都是城里下来的。谁敢说他会在这山里闹腾一辈子,和你阿 雪过一辈子哩?别看你们女儿都十六七岁了,孩子小的时候是个拴马桩。孩子一大 了,就更无牵无挂。真的若是那童雁从巴西国又飞回来,旧情一百年也割不断。准 会有你阿雪的好戏看……” 秀女的这番话,让阿雪陷进了自己的峡谷。 “你要及早问明白镇长,让他说个一清二楚,让他对天发个誓……” 秀女给阿雪出着主意。而她自己和阿雪一样,虽然身在小镇小宾馆、度假村的 上等岗位上,她心里却忘不了那片海。那灯光摧保的夜城,那如梦般吮吸唇舌的男 人。 而阿雪哩?本是一心朴实要随小镇走进一个梦般美奥的好年月,阴影和忧虑却 从地平线那头的天外边,向她悄然无声地爬了过来。从此,她年轻的生命不再轻松。 她因易于知足而总是欣然自慰的日子结束了。 “我一定要问问他。是得问问他。” 她心里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