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正月初八这一天,人们的年酒还没喝下多少,年肉也还没吃完,就都打点好了 行囊,上船的,上马车的,踏上了出山远行的路程。棹工为首的一伙青壮男人为着 不和老婆、桃花女儿们别气,赶着几挂马车挑单帮走了山路。秀女领了女人们登上 船,叽叽喳喳像一船船花喜鹊,走水路奔了下县往南方去。 说是远行去享享风光福,可是多数上了些年纪的人还是带着大包小裹去了上县 或者下县,在那住上两天招待所之类,再回自己的故里,去看望七大姑八大姨。他 们觉着还是衣锦还乡比去南省东市更值得、更风光。出来的一家人混出个模样来, 叫故乡的老小看了喜滋滋,再留下千百吊人民币,那份心情比进南城住宾馆要好得 多。所以还是兵分几路,闹腾了大半天,小镇里才又消停下来。 石匠的儿子山老大,一是有几座石匾没雕完,二是见阿雪并没有远行,他也就 不想动地方。他家的小楼院坐落在小镇西北角的山坡上,楼后是一处小采石场,是 镇长和老石匠特意划出的一处角落,别处不准随便开山采石。这里既是石匠父子的 宅院,又是专人专管的开石场地。这宅院刚好与小镇中轴线上的高坡宅院——镇长 家的二层简易小楼对望。相隔不算远,有人出院进门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夜里谁 家的灯还亮着,一抬眼也能看得明白。只不过是镇长家的小楼是在全镇改房之后, 最后一个动工的,二楼至今还没有封顶,人全在一楼的几间屋里对付住着。山老大 这些年本来对年轻镇长就憋着一肚子火气,他占了他的心上人阿雪。若不看着阿雪 的面子,山老大早就想赶走这高身量的外来人——镇长。全镇的大大小小平房在半 年之内都互相帮着改建成座座楼房来了,他镇长真是花了不小的心血,又见他自家 的楼院并不抢先,地盘也不比别人的大,至今阿雪也和他镇长住在平地屋里,心里 才觉着这小子还算他妈的有良心。所以一直就忍耐着孤独,一声不响的只是干活。 小镇里的人,包括阿雪和镇长自己,也都知道他山老大对阿雪的心不死,即使不去 惹什么麻烦,也不找任何别的桃花女。只是父子二人,把那祖传的石匠手艺弄得精 里又精,远近多有了不小的名气。给上县、下县雕了几个工程,得了几十万块人民 币,而在山里造一幢二层小楼,二万元以内就打住了,镇上又预付一半,那一半从 镇民淘金、耕种的收益中自行解决。家家都没有叫穷的。何况他山老大家祖坟上冒 了青烟哩。求人上门提亲的女儿家倒也有过几户,他只是默默不语。他总觉着那外 来的镇长在这儿呆不长,一旦他抛了阿雪,跑回大城,……哼,到时候再跟他算帐! 正月十五元宵灯节这一天,又落下一场鹅毛雪。小镇里的人少了一半,清静多 了。零星的几串爆竹声过后,山野、川谷又是一片沉寂。流金河水融化着雪花,无 声无息地流着。 这一年里,这儿的天象、地象不再有什么变化,倒是这深山里的“人间象”起 了大异变。这是镇民们用燕子街泥般的合手劳作和汗水,垒造出的一个小世界。它 联通了山外那个世界。 山外那个世界真的有人来了。 流金河上,一只竹篷的木帆船在鹅毛雪柔和地飞舞中,朝着小镇缓缓驶来。 站立船头的果真是她——童雁。 她已是接近中年的女人。并没有人们想象中海外归来的女老板那些华贵的衣着, 也没有那般炫耀身价的金银首饰。她只是秀美的短发,梳了中国女人传统的“刘海 儿”,一件长筒式开司米羊绒长衫,罩住一身曲线得体的雪白牛仔衣裤,唯有一双 艳红色的女式软皮靴子,精巧玲珑,略显出众,整个人还是一身知识女性的文雅装 束。为了挡雪,她披了一件浅色的风雨衣。好似她刚刚显露出女教员——童老师的 儒雅风度。和小镇里花枝招展的桃花女儿们比,她的打扮也远远算不上出奇,越是 这般平淡,越是显示出她的超凡出众。她立在船头上已经好久。盯视着河岸两边她 熟悉的一切。自己也说不清是沉陷入往事的回忆,还是品味着这片远山里的种种变 化。 “我没有想到巴西国的老板会是你。”站在她身后的镇长说。 “这句话,你已经重复第三遍了。”她笑了一下,仍然看着岸边。木船驶过一 重重山岸、水网,是否已带她回到了以往那——年年——月月? “其实,人间好多事都是难预料的。想不到的事,多着哩……”她并没有那种 故人重逢的意味深长。她唯一的变化是理智多于情感。她成熟了,老练了许多。或 者说游走天涯的岁月沉积,令她沉重了许多。 “是吔,比如说,十八年过去了,你童雁还是当年那么年轻轻的样子,就是谁 也想不到的。” “而风流小镇变了一副谁也认不出来的作了,也是人们预先无法想到的。” 这两句话,包容了他们的全部慨叹。 又是沉默。各自面对印着自己足迹的岸。 两个沉默的人相爱,从沉默开始,最终只能以沉默结束。沉默的异性无法使两 颗沉默的心灵在沉默的生活河流中缔造出煊赫的光彩。 所以,当年他们的爱心虽然自己知道。却并不交流,从未表露。事隔18年重又 聚首,都已经是四十岁出了头的人。前天王也到下县火车站来接她的时候,她一出 了小站台,就望到了人群中有个高身量的人,他也一眼望出那件开司米裹住雪白牛 仔的窈窕身影儿,心里禁不住一阵阵激动。长久埋藏于躯壳中的心灵期待,应该碰 撞出火花、卷动起波澜的时刻,他们终于只是握了一下手。他接过她的简单行李— —那只桃红色的小皮箱,并住肩膀向人群外边走去,一转身的瞬间,她伸过右腕, 轻轻揽了一下高身量镇长的腰,他也斜垂下左臂,做了个同样轻轻的动作,两个人 臂与臂之间,短暂的十字小交叉,表达了她与他二十年来彼此不忘的一切。仅此而 已。与其说这是两颗心以往钟情历程的一点点表露,倒不如说这同样的两颗心,添 加了岁月变迁的界域。但他很留心她的一切细小动作。两个人刚一握手的时候,她 避开了他久久盯视、辨识的目光,发出诡秘的扑哧一笑,低了头用手捂了下嘴巴。 而后才取下那副茶色的博士变色镜。露出她刚刚描过的淡妆。仿佛她有意制造了一 个小小的假相,一笑一掩之后,两个人才又回到了原初的真相世界里。 …… “阿雪好吗?”她依然盯视着岸。 “还好。还好……”他也望着岸。一时找不出更多的话题。 他怕过多地沉湎于过去,好在船儿借了川谷中的风力,行驶很快,走出了往事, 停泊在当今的岸边。 她并没有先入住那三层楼的小宾馆或休养所。而是先去看那鸟儿峰的金川神水, 看那淘金园、耕植园和渔猎园。惹得下县外经委和下小镇陪同她的两位人员也不得 消停。 秀女领着那些年轻的女伴出山进了南方之后,整个正、二月里,小宾馆、小酒 楼和休养所的事就全要由阿雪一个人兼管着。这期间是淡季,有游人来就安排一下, 没人来照样可以休息。而阿雪是个闲不住的人。手里没了活计,就不知怎样呆着好。 今天说是那位巴西国的老板要到,还有下县和下小镇的领导陪着,自然就忙坏了小 宾馆里的上上下下。特意留了两个桃花女儿做服务小姐,开了二楼的三间套房,还 要重新布置一番,又要安排好小餐厅的一切摆设。还要反复叮嘱着接待方面的注意 事项。这儿头一回接待外国来的客人,又是准备在这儿投资搞大项目的,弄得叫人 家不满意,没准儿会影响了大事哩。当然,小镇里的人都是以实求实的老实人,不 会弄虚虚假假的那一套。阿雪自知山里人会尽力往好处准备,表示出风流镇里的一 片实心实意就行。这就不会给年轻的镇长丢脸。 阿雪上上下下忙活着,指划着,却挡不住心儿像个飞翔鸟,在杂乱的林木间跳 来蹿去。她先设想了那巴西国的来人一旦真的是童雁,那会是个什么样儿。不管怎 么说,她是全镇里的老老小小都喜欢的女老师。她和她一铺炕上滚了好几年。她从 她那学懂了人世间的好多好多知识和学问。她爱看她在山上、在田间头上顶一张大 荷叶遮挡太阳的怪怪样子,她爱看她临睡前脱去大号工装,露出城里女儿的青春体 态。她总是忘不了她天天夜里躲不过秀女的纠缠,讲了那许多好听的爱恋故事。她 真的好美,她好想她哩。哎,其实,一提起她来,阿雪真的是早就盼着她能回来看 看。如今,她真的可能回到小镇了,心里却又…… “唉,女人嘛。女人就是女人……” 阿雪心里啐着自己。但那隐隐的担忧,毕竟似影子,驱不走,总是跟随着自己。 一刻也逃不开的。 中午时分,雪停了,太阳若隐若现,在雪后的雾层里露出白亮的轮廓。客人还 没有到。约好中午陪饭的几位镇里元老、老镇长、赶车的老前辈、老舵工、老石匠, 都先后来过了小宾馆。等了一阵不见客到,就装上旱烟袋抽起来。被阿雪领到服务 员的休息室,敞开门窗让他们抽个够,并嘱咐老前辈们在陪客的酒桌上千万别抽这 乡下的玩艺,那味道太可怕。酒桌上会有精装的香烟红塔山,场面上都是抽这东西, 如果客人不吸烟,大伙就尽量少抽,或者克服一阵儿别抽。诸老们应了,服务员又 端上茶来给老前辈们饮。怕他们等得不耐烦。 客人不到,阿雪就总是要想想还有没有什么没安排到的事情。果然有件不小的 疏漏,尽忙着外场上的事,自个那一身穿着竟还是在家里平日做饭时的旧褂子。多 亏客人没到,不然,可是最大的失礼,也丢了镇长的丑哩。她急匆匆进了自己一楼 的工作间,那里有几件常用于接待的衣眼。多是镇长从城里给她买回来的。有一套 旗袍式连衣裙,紫红色的。襟角上镶着闪亮的宝石光的玩艺儿,那是镇长接来了一 伙模特儿队来小镇作时装表演,当场被秀女花了一千元给她买了下来,说阿雪穿了 比模特还模特,是小姑奶奶送给你的,别人穿得,我家阿雪就更配穿得。她试了, 对着镜子只看了一眼,就急火火地脱了下来,太风光了,怕闪花了镇民的眼,若是 童雁见了,咱是个啥了不起的主儿?准会笑你土包子开花。于是她还是穿了镇长给 她买来的那件蝙蝠式的雪白长绒羊毛衫,下身是紧腰得体的磨蓝牛仔,随便穿了那 乳白色的高跟鞋,脸上也化了些许淡淡的妆。她觉得只能这样了。不打扮不礼貌, 打扮一下就怕别人看了“吓一跳”。镇里的女人好难当哩! 可是秀女和小桃花女儿们就不听邪。在穿戴上从来不犹豫。只要有了新式样, 她们就都敢往身上弄。倘若她们突然有一天不这样穿了,别人反倒会觉着不正常。 甚至会疑心鸟儿峰上又要出什么奇征兆。阿雪想,她这辈子恐怕也学不了人家的样 儿了,由着自个儿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其实这事也不难,论样儿她阿雪在所有桃 花女儿之上,只差着有没有那份穿着打扮的胆量。有谁能给她这胆量呢?秀女有了 海边上那人。而阿雪哩?还得靠着自己。 说话间小姐们忽啦一下迎了出去。该是客人们到了。她起身也正要迎出去,客 人却进了门。 进门的是一位瘦小的男人。门外站着老石匠的儿子——山老大。是他把客人接 下船,引到这小宾馆来找镇长的。 “唔,小姐们好。老板们好!” 那来人声音尖亮,随便问候着大堂里的几个人,把手中的提包毫不在意地放在 那摆好了的台面上,大大咧咧地选定那主人的位置坐了下来。 “请问——哪位是这里的老板?” 没人应。阿雪正望着门外是否还有要接待的客人。 “阿拉是——”那人拉了个长音,吐出了江浙口音。“阿拉——是王也——你 们镇长的老同学、老同事、老朋友!我不远千里迢迢,火车、汽车、帆船,一路行 了两天两夜,来会他。我的老同学、老朋友、老同事……” “先生,请这边坐,喝茶……” 阿雪用眼色暗示一个小姐端了茶盘,把那人引到另一边的圆桌上。 “唔,不必客气。我很随便的。其实那边坐也可以的啦,免得小姐另摆一台添 麻烦喽!”尖亮的声音没停,自个拿出香烟,点着,吸了深深的一口。 小姐用目光征询阿雪的意见。阿雪点了点头。小姐又为来人放上一套杯、盘、 碗、筷。“请先生点菜。” “唔不必客气,随便上几道你们的特色菜好了。比如河虾、河蟹什么的。都是 海里边搞不到的,物以稀为贵嘛。不要搞好多,一盘不要超过两斤喽,搞多了吃不 完浪费掉了嘛。对了,你们这里山林的野鸡、猴头、鹌鹑蛋是很有名的嘛,小小搞 一点可以了。其他的嘛,按着你们度假村接待嘉宾的习惯——由你们自己考虑喽……” 那瘦小的江浙男人滔滔不绝地巧弄舌簧,阿雪摸不准他到底有个多大的吃喝队 伍,便问:“先生,请问您几位?” “唔,两位,两位,就阿拉和你们镇长。嘿嘿嘿,两位。当然,也可以带上两 位小姐的份……” “镇长陪远方的客人上山了,说不准什么时候才回来。”阿雪说。 “那我就边吃边等好啦嘛。告诉灶上加快一点好啦,阿拉已经饿得匆来塞……” 小姐端上一个凉盘,一支青岛啤酒:“先生请先用。” “好说。”瘦小先生点头动了筷。“嗯,凉拌猴头蘑,味道很不错咧。”他咕 嘟喝了一口啤酒。长呵出一口气,是一副喝酒老手的样子。“你们这宾馆虽小,搞 得不错,设计样式满好的嘛。你们风流镇这还不到两年,可是大大的有些名气哩。 是吧?休闲农庄,名泉开路,又是淘金、又是耕植、又是渔猎,又是神水医病,思 路很特别嘛,这就得说你们的镇长、我的老同学、老朋友王也有真本事嘛。是吧。 可是——”他又灌了一大口啤酒,“可是——你们知道吗,这金川农民度假村的总 体设计,是谁搞的吗?你们当然知道哩,他在你们这里摸、爬、滚、打了几个月嘛。 是吧?那是一位很有知名度的老经济学家。可是,你们知道——”他又是一大口啤 酒,“可是,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他是阿拉——是我的老岳父、老丈人哩!” 小姐们听他白话得锣鼓喧天,都走近来听热闹。阿雪见是刘老的女婿登门,就 坐在了那人的旁边:“唔,是刘老的女婿到了,请问先生尊姓……” “唔,这是阿拉的名片,小姓田,叫田达成。”他从上衣袋里摸出一把名片。 上下翻来倒去,“唔,这是张县长的、王秘书长的,还有旅游局高局长的,哎,全 是名家送我的名片,恰恰没了我自己的。都撒光哩,对不起,下次出来一定多带些, 我会给小姐补上的。其实我有个最好记的名字,保你一辈子忘不掉的。王也就说我 人长得瘦小精干,活泼可爱,就叫我小男人。一提起小男人这雅号,江淮一带的供 销圈里,几乎无人不晓得,你们就叫我小男人好咧!请问小姐……” “我叫张阿雪……” “唔唔唔,好漂亮的雅号,跟小姐人一样漂亮……” “……我、我就是王也的妻子……” “哈哈——”那瘦小男人尖叫着站起来,“原来你就是王也的爱人!”他握住 了阿雪的手,握得很紧,“真是幸会,幸会……不,该说是巧遇嘛。是吧?啊,我 的老同学可是真有福气哟,竟然讨了如此温良貌美的妻子……其实哩,我们这也算 是缘分哩,是吧?什么叫缘分你们懂吧?是吧?……”那小男人拉住阿雪的手还没 有放开。并且另一支手也上来一下下拍打着她纤柔的小手,“哎呀,难怪王也在事 业上会这么成功,背后有个好妻子嘛……” 她见他的目光盯过来,似一只无形的手,在摸她的脸颊、耳畔、脖劲、胸、腰…… 她轻轻地说了句:“田先生,请坐,慢用。”她抽出了手。 “好、好、好,慢用,慢用。”他那目光还没有撒手。是从刚刚戴上的近视镜 后面迂回着伸过来的。 “经理——”一位服务小姐走近阿雪,说了句听不清的话。 “哟,是经理吔,好……”那男人又如喝彩,声音尖亮。 “田先生,我有点事,去去就来。” “好的,好的,去去就来,去去就来。”达成盯注着阿雪走去的背影,她紧身 的腰,丰鼓的臀,细长的腿……小姐端上热菜来。 “嗯,好味道。小姐,来瓶白的!”小男人异常地来了情绪。 “白的?……”小姐没有听懂。 “白的。不懂?白酒嘛,要60呀的……”小男人喝干了那半瓶啤酒。兴高采烈 地叼了烟。 片刻过后,阿雪安排完吧台边上的事,转身朝客人的桌子走过来。随后小姐手 托银盘、送酒过来。 “哟嗬,双月酒!”小男人竟手舞足蹈,自个开瓶,倒满了两只洁亮的小盅, 一只递到了阿雪面前,一只擎在手中顺势就伸过去:“嫂子,陪小弟干了!” “……也好,我就替王也陪田先生这一杯。”阿雪也举过杯。 “先讲好了的,可不止这一杯哟,至少要陪三杯吔!” “别客气,我只能象征性的。” 当的一声,咕嘟一口,小男人于了。阿雪只喝了一口。 “不行、不行、不行,干了……” 阿雪耐不过,喝干了一小杯。 小男人又亲自斟了两杯酒。 “嫂夫人,请吃菜。小弟这次来,能在贵宝地喝到这双月酒,实在也是一个缘 分哩。”小男人又喝了一杯,已不再劝阿雪干杯,但他遇见了阿雪注意听客人演讲 的盯视目光,他口里嚼着虾蟹,说,“夫人不必全神贯注听我的讲话,这不是在课 堂上。我的话匣子若是真的打开来,你这样听下去会很累的。我是随便说说,你随 便些听好咧。”他又是一口吞了一盅,“这双月酒,其实是我家老头子的第一专利。 小弟的老婆叫双月——刘双月。这名字是她老爹——当然也是我的老岳父喽,亲自 给起的。很有诗意的咧。可是前些年一家酒厂要倒闭,他就给这酒换了个名字—— 双月酒。没有一个月这酒就市场大开,供不应求,你说,奥秘何在咧?” 他眯细了一双小眼睛,摸过双月酒瓶,嘴巴凑近她的脸蛋儿,狡猾的几声小笑: “哈哈,侬瞧嘛——这上边有一段祝酒辞嘛,‘喝了双月酒,两个月亮陪我走, 喝了双月酒,两个老婆一块儿搂。’哈哈哈,侬说有多么妙,真的妙极了,哈哈哈……” 小男人那尖叫似的笑声越来越高,“于是乎哩,厂长说刘老起了个名牌,救活了一 个酒厂,发达了一个企业,硬是付给老人家十万块专利酬金。十万块!侬晓得吧?” 他又干了一杯,大口嚼菜。没等咽完,就又开口,“这第二项专利,可是个大型的 设计方案,价值至少会上百万咧!”小男人又瞄住阿雪的脸蛋儿,那一杯酒已经泛 上来些许红晕,真是淡如桃花了。他的嘴巴又靠近来,声音也忽然压低:“可老人 家是我的岳父,他把女儿都给了我,还有别的什么不能听我的咧?是吧?阿拉和王 也镇长又是什么关系?没说的嘛,是吧?所以阿拉就做通了老先生、我岳父的工作, 我老婆双月也是站在我一边,劝他不要开那么高的价码,压得低低的,再低些,按 公价的40%开,那才只有四十万嘛,是吧?说好了,50%归我,那就只有二十万嘛, 是吧?这二十万我是想好了的,我和王也平分。我们是什么关系?咱们——是什么 关系?铁哥们嘛,是吧?阿拉这个人,别看人称小男人,搞起事情来绝对大方,是 吧?……嫂夫人,这件事你可要跟我老婆——一个样哟——” 阿雪莫名其妙地盯过一眼。 “——站在我这边,做好王也的思想工作,请他一定要收下这笔钱——十万块 哟……”小男人借着手舞足蹈的由子,把手从桌下伸过来,轻轻拍打着阿雪丰柔的 腿。 阿雪想躲闪,但装做没反映。却灵机一动举了酒杯:“田先生,举杯。” “好,好,举杯、举杯……”他抽出手,举了杯。 “可是田先生,我越听越糊涂,您说的,这是哪个项目的设计方案哩?”阿雪 停杯在手,发问了。 “唔——侬难道还没有听明白,还能有啥项目咧?”小男人抢先一口干了双月 酒,“就是你们大大的金川农民度假村嘛!哈哈,值银子啦!” 阿雪吃了一惊。但她不露声色的:“唔,是这样。这要等镇长回来亲自和你谈 才行。不过这件事,全风流镇的人都知道,刘老是功德无量的。全镇的人都说要付 给老人家一笔费用,多少是一份心意!” “对嘛,这就对嘛,是不是?”小男人插着话。 “王也更是这个心意。”阿雪说,“可是跟老人家谈了几回,他都坚决不要。 最后还是王也想个主意,在金川湖疗养区风景最好的地方,给老人家盖一座两层的 别墅小楼,把他接这儿来住,明年通汽船交通就方便了,城里、山里两地住也就随 他。这里空气好,有中医,又有气功大师,上岁数的人有个安全感,这个方案老人 家是同意了的。” “不——不不……”小男人手夹着香烟,把头摇得像个货郎鼓:“阿拉已经作 通了老人家工作,这是最新的权威性消息。懂吧?下一步……”他打了一连串酒嗝, 酒力先染红了白眼珠,他呷了一大口冷茶,又是一盅酒,“下一步就是作好王也的 工作,我会告诉他别冒傻气哩。盖了小楼,我们能得什么好处?把钱堆在地上哩。 是吧?一定要王也开一笔设计费出来,从我的那份子里回给他50%,神不知鬼不觉, 谁也说不出啥来,就是有人知道了,也白瞪眼,这合情、合理、又合法,怕啥不干? 况且今天这事,只有天知、地知、阿拉知、侬知,别人能咋着咧?”他把嘴巴又伸 向阿雪的脸蛋儿,神秘地压低了尖亮的声音,“王也的事,包在我身上,他不敢不 听我的。我有秘密武器在手里。实不相瞒吔,夫人,我和王也是啥关系?我俩何止 是共通有无?还共用——共用一个老婆哩!他敢不听我的?” 阿雪吃了一惊,以为他是喝醉了酒,在说小男人的下流话,就淡然一笑,问, “大哥是喝多了吧?” “没有。大哥我不是吹牛皮,这点酒,醉、醉不了我。”小男人拍了下胸脯, 顺着阿雪的一声“大哥”,他也给自己提了一级,“天地良心,大哥我、我敢发誓, 绝对清醒,说的是真话。就冲着咱俩一见如故、相识恨晚,冲着这份缘分,我也绝 不会欺骗我的好妹子……”他又拍了下阿雪的大腿,往那部位又上移近了好多。阿 雪不动声色,用手轻轻挡了一下,竟被小男人攒在手里,随即那一根食指就撮开她 的手心,胡乱挠了几下。阿雪一身寒栗,好不恶心。但还是心平气和,反拉住他的 手,一同翻到桌面上来。小男人惊慌地抽了手,左右瞄了一眼,就势用那手扬在半 空划了半圈:“啊,这种事是铁哥们的秘密,你不要听也好。” “大哥,我倒想听你细说说咧。来,干。” “……其实很简单……”他干了杯又是把嘴巴贴过来,尖亮音变成咬耳根子的 嘘嘘声,“那年王也进城你还记得吧?就是那一回!我一家三口住在郊区县,我在 工会里当主席,那时,我就是股级干部哩,老岳父一个电话过来,说他去住医院打 吊针输液,叫我老婆回城里照看一下家。一周后我也和女儿甜甜一道赶了回去,可 老人家还一直在医院里住着,家里只有我老婆一个人。正巧我老岳父从医院打来电 话,是阿拉接的,问王也走了没有。如果没走,就让他多住一天,老人家明天回来 就可以见他。我才知道,这几天王也一直住在老人的家里,就我老婆双月他们俩, 可例安静、方便极咧。你知道吗?王也、双月,早就是一对情人。能不‘那个’吗? 阿拉就悄悄搜查。刚巧,在我老婆睡房的床下,我拿到了证据,一件只有王也才能 穿起来的大号衬衣和一个裤头,还他妈湿拉呱叽的哩,还未来得及洗,这说明他们 一直睡在一个床上。阿拉真火了,但我不发火,阿拉号称小男人,却有大人气量。 要进一步找到更确实的证据。着,衣袋里有了,一张从广州返回老市的订票收据, 是6月16日订的6月19日18点33分的火车票,从那里到老市列车总运行要28个小时零 53分钟,应该是6月20日的夜间20点零21分到站,到家刚好该是21时许进门。正是夜 宵、叙旧、上床的黄金时间。是吧。第二张单据是王也返回下县的送票单据,是6月 21日中午12时58分的当日车票。我刚好下午2时15分进的家门,这一切线索,就意味 着王也已经准时登上北行列车,出发了1小时零43分钟,行程已经出去了百余公里, 那就是说头一天夜里和次日拂晓,乃至天亮他们一直睡在一起,他丢下脏内衣内裤, 双月也来不及收拾清洗,我就及时赶到了现场,证据在手,此案已不审自破……” 小男人好似在讲述侦破故事,一口气说下来,他又是一口茶,润了下泛出白沫的嘴 角。 “……那……”阿雪疑惑地问,“刘老家我听王也说过,有三间屋,怎么能证 明他们就是上了一个床了呢?” “咳,小妹吔,无须证明哩,阿拉老婆双月看我那胸有成竹的样子,她没等我 发问动怒,先就乖乖地坦白交代咧吔!” “啊?” “你听听她是怎么说的——达成,你不用东翻也不用西查了,我双月是个真实 的女人。你早就知道我一直爱着他,咱俩结婚那天我就说得明明白白了。昨天他从 南方回来,不是有意来找我,他压根不知道会在这个家见到我,但是见到了。就我 们两个。谁也无法再逃避谁。我们一起喝了双月酒,一起睡了,一起吻了,也爱了。 一切都做了。达成,你不要生气,我不求你原谅,只求你理解。这是我人生中唯一 的一个夜晚,我既不后悔,也不想再拥有第二次……你猜我怎么回答她?” “……”阿雪仿佛呆了。 “你认为我该怎么回答她?” 阿雪痴痴地摇着头:“……不知道。” “哼,我回答说,双月,你听着,我是真心爱你的,正因为爱你,我才不会再 干预你。这是我给你幸福的唯一办法。我们是夫妻,但你有你的隐私权,你是自由 的你,阿拉再也不干这私家侦探的傻事……” 他瞄了一眼阿雪。她依然陷入迷茫,仿佛走了神儿,眼珠并未因他的精彩回答 而发亮。 “你猜双月怎么说?她很感动,达成——她头一回这样亲切地叫我——达成, 你真好!咦,她很有激情地吻了我。你再猜猜,我又怎么说的?” “我说,你是天上的月亮是自由的,我这小男人也该有一点点自由吧?哈哈, 双月倒笑起来,她说,傻小子,这自由给你,要是有好女人看上了你,我会为你骄 傲……你瞧,问题就这样解决了,是吧?”小男人借了双月的酒力在吹五说六, “阿雪,今天有缘和小妹相遇,可算是天意咧,是吧?哈哈哈……” 小男人用肘弯碰了下阿雪的胳膊,又端过酒盅:“来,陪当哥的,喝……今晚, 过来陪我,一定……”小男人自顾扬脖干了酒。哗啦一声杯倒盘翻,他瘫倒在桌上 醉过去了。 阿雪木然好久,终于掩住盈泪的双睛,怕别人看见,急步匆匆躲进自己的经理 休息间,趴在床上,失声痛哭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