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你的江海旅游文化发展总公司真的名气好大吔,否则我会很难找得到你哩。” “名气还谈不上。只不过是旅游界差不多都知道有这么一家办事机构” “这么多年我只有家乡的地址,为了看燕子,我已经先就空跑了一趟苏北。” “家乡已经把我的地址给了你,你若先给我打招呼,也还有时间一道找燕子, 现今你返程机票到期了,才来见我,我有心陪你去找她,你能留得下来吗?” “我只须问清燕子的情况,已不寄希望这次能见到她。反正两三个月后我会再 回国的……” 这是一对分手夫妻多年后重见时的对话。 在秀女下榻的那家豪华宾馆的六楼。36006号套房里。 童雁——古峰。 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宽敞的客厅,只有两杯热茶冒出两股热汽,在两个人的眼前各自舒卷出不同的 形状,仿佛在不停地勾画着什么,然后即消逝。 童雁按照家乡人提供的古峰名片的地址,先跑了广州、深圳去找寻女儿燕子。 家乡人说燕子去了广州。她不会去汕头。因为古峰不同意女儿马上出来作事,要她 复习完高中课程,考上大学。然而古峰并没有时间回去关照女儿学业的事。继母景 春蓉是政府审计部门的会计师,经常出公差,事业型的女性,个性极强,无心也没 精力去更多照管燕儿的事。燕儿的出走,只留下一张纸条,说她去了广州或深圳, 那里有爸爸的分支机构,爸爸并不常去那儿,也不必让爸爸知道。童雁很快走访了 广州,深圳的江海分支机构——两家全是中档型的夜总会,兼挂江海旅游公司的办 事处牌。管事的人都说燕子来过,但没多久就又去了深圳。赶到深圳,一深圳的主 管又说去了汕头总部。于是,童雁乘早班飞机到了汕头。古峰就没见过女儿的面, 谁能说得出她是回了家乡,还是又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反正甜甜的出现,让人知道 燕子没有走失的可能,这一代人很能的,每到一处,都有他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圈 子。有启己的一套隐秘活动办法,大人无法介入的。 童雁此行虚往,眼睁睁地见不到离别多年的女儿,自然心理深为遗憾,且也焦 急。不知道她去向何处,虽然已经二十二三岁,但毕竟是个女孩子家。会不会误入 歧途?或者身陷什么不可思议的囹圄?她很担心。古峰当然可以理会童雁的心境, 就翻遍了自己的皮包,找出了年前燕儿的几张照片,给童雁看。童雁见那燕儿早已 不是四五岁时记忆中的样子,而是一个长发、窈窕的成熟淑女。有在苏北小城的, 有在模特舞台的,有在海边的。那一副顽皮的聪慧相,牵动母亲的心肠。 童雁的双眼潮湿了,落泪了。说不清那是喜还是酸。她取下眼镜,用纸巾拭去 眼泪。 古峰为她添了茶。 她急忙颔首示谢。 但她目光离不开女儿的照片。她觉得女儿很像自己。那长相、身形、情态。但 也有许多父亲的特征。那神思里闪动着父亲的某些语言。自信与自负掺合在一起; 开朗与放任融汇出一点矜持与傲慢。当然,女孩矜持些倒好,可以避免轻佻的误解, 也会减去许多异性间的麻烦。没有故弄风情,小有女孩儿家的怪态流露,是照给父 母看的,自然要出些孩子气。因为照片背面都有一行笔划驰骋无羁的字:请爸爸转 给我的妈妈——燕子。 “古峰,谢谢你,孩子的照片你一直带在身上……” “一直没有你的消息,也想不到你会来这里。一切都是无意识的。今天刚好我 提了这只皮夹出来……” “这儿有我几张我新近的照片,请你留给燕子。我写几句话留给她。今天夜里 的航班我要返回广州,明天必须上午到达香港,否则来不及确认我的返程机票。” 古峰找来了宾馆的信笺和笔。 童雁伏在茶几上在写留给女儿的信。古峰坐回来,看着童雁找出来的三张彩照。 那全是此行在广州与山老大和棹工的合影。那两位黑、白西装男士,矮墩墩、壮实 实的怪相风采,今古峰随口而出:“那两位男士——是你的护法神将喽?” “算不上。”童雁边写边说,“都是风流镇的人。他们随我同路到广州去办事。” “哇——这小镇的男士好气魄哩!”古峰慨叹着。 “都是我当年插队时教过的学生,现今长大了,半老了。白西装黑面孔的是山 老大。是个通灵气的雕塑石匠。本事好大。”童雁还在写着,又说,“黑西装白面 孔的,叫棹工,会弄车、船上的事,是秀女的丈夫……” 古峰听说是秀女的那位,就格外细起心来,仔细看了一番。但他的目光还始终 盯注在两个壮汉中间的那位亭亭玉立、高出半头来的风雅女士身上。那照片里的童 雁,与眼前的童雁真的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对眼前的童雁他不好正面地细细盯注 去看。而对那照片里的她,却可以任由自己去剖析去品味。与他记忆中的童雁比较, 真的就是判若两个女人。那时都还年轻,青春时代的男女,由于修养、阅历及际遇 的初浅,内心的深层多半还是空白。纯真而气盛,好事、错事,全在无暇思索之中 先去做了。那时看一个人,真就如同端起一碗白开水,或者井提凉水,一眼可以看 到底。而青年时期的男女的结合,也多半无异于白水十白水,品不出什么味道,看 不出什么可以炫目的色彩。不论是分道扬镳,还是同路跋涉至今,都觉得那一段时 光,只是平淡无奇的岁月。值得珍惜的,只是已逝的青春和年华,而值得回味的, 却未必很多。于是也就成了一般性的记忆。是无法重现或再来的美好。 他看到眼前的童雁,就完全冲淡了以往的记忆,因为彼此都已不是记忆中的人。 岁月的间隔、内心的承载、国度的差异、实践的不同,使得他们各自成为一个单独 的世界。唯有女儿的牵连,使得他们二十年之后又瞬间走到一处,又要瞬间分道离 去。尽管眼前的童雁身形体貌变化不大,言谈话语、生活习惯也基本还是平平常常 的中国女人样子,可是他的感觉却是已经陌生。往事如烟,那烟已经更加稀薄、淡 漠。他只有努力面对现实。面对现实的童雁,也面对现实的自我,尽快寻到唯一系 结他们的女儿——燕子。 除此而外,还有什么能成为他们日后的话题吗?那就是风流镇。 风流镇的人。风流镇的奇迹。 于是,古峰抓起电话,拨通了36008号——秀女下榻的套房。 中午饭和大半个下午的时间,全由甜甜陪伴着秀女。这两个长相、衣着、打扮 完全一模一样的漂亮女性,肩靠肩、膀靠膀地出入酒店和餐厅里,颇引起过周边的 男性或女性们不住地投来奇异、惊羡的目光。都以为她们是姊妹俩。亲姊妹如此相 似的也十分难遇。于是又不免生出些许莫名其妙的猜测。人们那目光就更加不时地 向这两个奇异女性的身上摸索。 秀女一向很回避人群里的这种目光。固然,一切漂亮女性都希望能引来他人的 关注,但这种大庭广众里的猜度目光,总似无数只小小的手电,在女人身上的诸多 最显赫的区域或部位摸来索去,她觉得内中含了许多别的意味,她不习惯于接受这 种窥探式的检测。她觉得一走一过,自可以让人们看个够。即使是有的贪看几眼、 把目光跟踪一段都说得过去。坐下来消逝在人海深处或独坐在某种角落里,只说有 一种安生感。无须再去招惹那些目光,引了人家扑过来,甚至动了念头,这是女性 在给自己找麻烦。 而甜甜却与秀女刚好相反,她不住地起身去洗手间,不住地去柜台换硬币拨电 话,借了行走展现腰枝和美态。坐下来也不住地与秀女放声言笑,高谈阔论,而且 她自己那脸儿又不住地左右转来扭去,似乎在给周边扑过来的异性目光以捉抚的机 会。秀女觉得出这是个惯于撩拨男性心意的女孩子。她的风流眉眼在众人场合从来 就没有一刻消闲、安分的时候。“这是她的天性,”秀女想。莫非是她真的从父母 身上,或者是隔代的前辈人身上得了遗传?秀女时常用话往她的家境或父母身上引, 减少令她兴奋的话题,想使她逐步安静下来。而甜甜一旦深沉,则也会消沉得令人 觉得不可揣摩。她说自己的父母感情生活很糟。妈妈是个美丽的女人,现在说那长 相、年龄、诱人的程度也和秀女差不多。也常有人说她母女俩走在街上就像一双姐 妹。可是爸爸瘦小枯干,是个耍嘴皮子能手,什么正事也做不来。她说她瞧不起爸 爸这样的男人。她最欣赏的是古总、古伯伯这样的男人。她说她真希望妈妈趁着还 没人老珠黄,再找一个像古伯伯这样的男人。离不离婚、结不结婚都无所谓。只要 他们同居了,她也就等于有了个像样的男人做爸爸。她走路才能更直起腰来。可是 妈妈老是迷在城郊的小县城里,搞她的园林。不会有这种机会了。那她甜女只有把 这机会留给自己了。她说她和古峰在一起,吃过饭,唠过嗑儿。她就没有年龄的差 异感。也没有辈分不同的局促感。她觉得男人到了五十岁上下,才是事业上的辉煌 时期。心理成熟了,性格稳定了。是最为可靠的时期。她认为年轻的男性都不是好 东西。她在家乡两次恋爱都受了骗,才伙了燕子一块跑出来闯天下。古总这样的男 人令年轻的女性有安全感。她说她宁肯给古总这样的人另立一个家,给他做“小”, 或者同居、做情妇,她都无所挑剔。遗憾的是,古总总以我的古伯伯——长辈人自 居,动不动就教训我几句。我看得出他心里还是喜欢我的。可是一问他这方面的事, 他就说,家里有个老婆了。外边的女友,也有了;比你还好,你给我好好务正业…… “原来,他心上的那个人,就是你秀女……”她又在盯注着秀女。 “你又在瞎说。”秀女也看了她,觉得这女孩倒也直率、袒露得可爱。 “你秀女是幸运的,而我甜女不甜——晚辈人心里苦,总是不幸的……” 秀女觉得女人这个心田世界,并不是一片静谧的湖泊,而是有了许多风浪,有 着许多在风浪中颠簸的小船。甜甜这样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女孩子,既没有经历过 女人艰难跋涉的远程,又没有尝试过夫妻生活的悲喜,竟然如此大胆的讲了这些让 “过来人”听了心跳的话语,她觉得女人这个世界真的不平静了。实际上女人这个 世界向来也就不是一潭死水。只不过从来没有现在这般风鼓涛涌。秀女这些年来心 境也是如此。她在风流小镇里算得上最大胆、最敢说敢为的一个。涉及到这类话题, 也不过是跟当年的女老师童雁、小小的女友阿雪偶然流露出只言片语。从来没有胆 量像甜甜这般讲得直来直去,如同一丝不挂的女裸,明晃晃地站立在人前。 于是,秀女又想到了童雁和古峰,阿雪和王也。也想到了自己和王也、和古峰, 和棹工、和阿雪以及和这小美人儿甜甜……这是怎样的一种瓜葛哩?真就像大地里 的地瓜、冬瓜、各种秧蔓横横竖坚的盘葛在一起,难释难解。也就像各路云阵卷搅 在一起,风风雨雨地兜来转去,而她自己却只是那只漂泊的小船。何时归岸,何时 了?她一时直觉得茫茫然。 听命。随缘。 这是好些人常说的一句话。自己倒也要靠它按捺住自己的心绪了。 他们刚从餐厅上了六楼,走进005号房间,电话铃儿就响了。是古峰请他们过到 隔壁006号房去,见一位远方来的客人。秀女几番问过是谁?古峰只说是你很熟的、 多年不见了的人。你来了就知道了。 “管他是谁?我们过去见了就是。”甜甜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而秀女凭了女性的敏慧,已经猜度到来客是谁。她急忙换着衣服。她要换掉那 身和小美人儿甜甜一模一样的装束,穿上那套随和宽松的蝙蝠绒衫,那件她平素最 喜欢穿的紧身磨蓝牛仔裤。又去草草梳理了一下鬈曲的长发。 006号房客厅里的童雁,将已经写好的信装进信袋,交给了古峰。门铃就响了。 随着房门一开,就走进了甜甜。站在房中间,望了一眼古峰,接着就把目光盯注在 童雁身上。她打量着这位气质不凡的漂亮夫人。 童雁冷眼一看甜甜,真的就以为是青年时期的秀女当今换了装束,站在她的面 前故意绷住脸儿不说话。于是她叫了声: “秀女?” 而甜甜却说:“夫人倒也没全看错。我是秀女的妹妹、或者女儿,更确切地说 我是秀女留在人们心里的影子……” 童雁倒也听明了这番话,眼前这女孩并非秀女。就问:“这女孩儿……” 古峰说:“甜甜,这是你的伯母——童雁。” 甜甜一听,吐了下舌头。说,“伯母,其实我看出来哩。我是燕子的同学、小 姐妹,田甜。” “人们都叫她甜甜。”古峰说,“是田达成和刘双月的女儿。” “唔,怪不得一看就面熟,也很像她的妈妈双月哩……不过更像秀女。” “本来我妈妈就像秀女嘛。” 此刻,秀女已经出现在门口。 “这才是真的秀女。”古峰指给童雁去看站立门口的女子。 童雁看了女子一会儿,却故意又绷了脸,正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看秀女到底 如何动作,看秀女敢不敢跑过前来认她。 “童雁,你真的是童雁老师……” 秀女终于急步奔过来,嚷嚷叫叫地与童雁拉住双手,抱在一起,又跳跳跶跶相 互捶打了一阵,两个人都涌出了热乎乎的眼泪。 当年在一铺炕上滚爬,在一扇窗下说着心里话,在一片山河里渡着风雨,在一 轮月下织过梦幻,那一番番情景交融的心境,又涌动在两个女人中间。她们觉不出 任何隔阂,也觉不出一丝反差或距离之类的变化。她们问长问短,说前讲后,十几 年来积攒的话儿似乎要顷刻间都吐出来。竟闹得古峰和甜甜呆在一边无话可插。他 们只是翻过来调过去地看那几张茶几上的照片。话儿一直从风流小镇绕到南美圣保 罗、圣地亚哥,又从那大瀑布绕回农民度假村,绕到广州、深圳,又绕到山老大、 棹工的不期而退(她简化了棹工的那段不体面的经历),一直绕到她飞来汕头,绕 到寻找女儿燕子身上,话茬才又落到古峰和甜甜的头上。 甜甜说:“童雁阿姨请你放心,用不了三两天燕子准会来找我。我们这一代年 轻女性生就用不着大人们操心。谁都拿我们没办法,谁也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 “孩子吔,自信不等于左右得了现实。”童雁说,“一路上我感觉得出,暗中 的色情市场好凶,拐骗女孩子的人贩子也好厉害哩!” “我们比他们还厉害!”甜甜说,“若是撞到我们姐妹的门下,就说不定谁卖 谁哩!” 一席话说得童雁目瞪口呆。她此刻倒希望女儿们真的就具有了甜甜话语的神力。 以牙还牙,也不妨是女孩们惩邪自卫的一个办法,只是既不要身遭他人的围猎,也 不要去坑害他人最好。事到如今,她已无办法等到女儿前来与她相见,只好期待着 古峰、甜甜能很快地找到她的燕子,交给她那封母亲留下的短信和几张照片。 秀女见了那茶几上的三张照片,说是童雁留给女儿雁子的。就留心去细看。每 张都是三个人,背景不同,中间是优雅的女士童雁,一左一右总是那两个黑、白西 装的矮身材壮汉。再一定睛,才认得出那两个人是谁。见那棹工、山老大美成半土 半洋的神气劲头,心里就禁不住笑,笑得弯下了身于。 “看你高兴的,见了自个的先生照片,就乐得直不起腰,要是见了真人面,还 不就得乐晕了头?”古峰说着,有意看了秀女。 秀女收了笑,说:“我笑这两个屯老二,穿了那么洋气的衣裳,还作了好时髦 的头型,也遮不住山里人的泥土味儿,那副人摸狗样的劲头,倒活像庙里的哼哈二 将……” “这俩可是个人物,不简单哩。”童雁说,“我把老大给那位老板引见了,头 一天他就出来了雕塑禅境的想法,画了草图,我那位朋友就非常满意,现在正在那 画细部,备石料,很快就会给雕出来哩,他是个好厉害的奇人!”她又看了秀女, 说,“你那位棹工,人也很实在的。只是贪玩儿,闲事儿也爱凑热闹。有了正事儿 干就好哩,回去你秀女常提醒着点就是。” 秀女说:“棹工比不上山老大,人家心里有正事儿,手上有绝活儿。山里的人 都说,风流镇除了镇长王也是个有韬略、干实事的人而外,就数着山老大。那家石 匠父子,可没少给风流镇添福分哩。” 秀女后悔自己在古峰和童雁面前又提起了王也,就收住了话头。 甜甜见这照片里竟会有秀女的男人,就一把收了去仔细看。 “嗯——”甜甜装模作样地给黑西装的棹工看起相来:“这位白胖子黑西装先 生嘛……一看就是命中有福之人,可是他身在福中不知福,这山看着那山高。他肥 头大耳、发重如鬃,宽眉阔目却是一副色迷迷的女人笑相——好色。贪恋女人和美 色。此刻在外秀女你可要当心他会飞鸟乱投窝的吔……” 惹得童雁一阵笑,秀女起身捶打着甜甜,嘻嘻哈哈说笑不止。 他们照往常饭时提前一个小时去那对街的食城吃了晚餐。一应饭菜、酒水全由 甜甜依据几个人的口味进行安排。晚餐后司机已把白色的轿车桑塔纳停在门外,四 个人一道上车,直奔机场驰去。 童雁要赶7点50分的航班直飞广州,到达那里也还不到夜里9点钟。古峰决定甜 女陪伴童雁直飞广州,并一直负责明天上午送她登上直飞香港的飞机。然后就在广 州、深圳去找到燕子。 童雁对于古峰能作出这种既隆重又实际的安排,心里感到满意。临进候机厅、 要与送行的人告别的时候,童雁终于回身走过来几步,拥抱了古峰一下,古峰拍了 拍她圆润的肩膀。也许这是发自于对于女儿燕子的共同祝愿和关切,古峰也眨了几 下潮湿了的眼睛,目送着童雁的身影离去。 秀女一直沉默着。 古峰也陷入无言无语的思绪里。 小轿车行驶在回市里的街路上。 古峰突然让司机把车开到海边去,从海边大街往宾馆方向兜。 汽车走了好久。窗外有一片无尽头的蓝色黑暗,那就是海。古峰斜依着车窗, 把窗子摇开一道小小的缝隙,一股湿润的海风吹进来,夹带着一丝咸味儿。 好久,两个人都没有话语,面对那蓝色的黑暗,去想各自的心事。然而,都没 有离开送走的童雁;没有离开身旁默默之中的古峰;也没有离开以沉默面对沉默的 秀女——其次是他们各自现有的不同结构的一个家庭。 那蓝色的黑暗令古峰感到了周身有些凉意,他侧过脸看了一眼秀女,她单细的 身子也正靠了抱紧自己的膊膀在维持着体内的温热。古峰脱下自己的大绒西装,披 在秀女的身上。秀女闪过她幽蓝的眸子,如同蓝色的夜海,送过一线深沉的光束。 她依过身来,把头靠紧他的胸膛。他揽住她的腰身,抱紧她。抱紧她。沉醉进那片 蓝色的夜海,那片蓝色的黑暗。 那是属于他们的。 一片蓝色的黑暗中闪动着光束的梦幻。 他们就这样依偎着,竟说不清是怎么走下桑塔纳,怎样走进宾馆、怎样进了秀 女下榻的36008号房间。也说不清就怎样疲惫如梦般地双双躺倒在那张席梦思的软床 上。 好久之后,他们说不清是梦境吞尽了现实,还是现实融化成了梦境。古峰喃喃 地叹息着说: “唔——今天,是二十年来最疲劳的日子……” “……知道。我理解你……”秀女吐出温柔的声音。把唇贴在了古峰的脸颊上, “好好休息吧,我在陪着你……” 秀女的柔声,此时并非是男性的催眠曲。反而是一种梦魂似的呼唤。随着这呼 唤,古峰陡然间把唇接过来。那是火热的唇与舌的吮吸。 深吻。长吻。 古峰感觉得出,自己的外衣已在销魂之中给秀女脱去了,只是衬衣和内裤。而 他双手抚摩中的秀女,也只是薄纱睡衣内的滑润肌肤。 如醉如狂地翻动。热吻。 蓝色的黑暗里卷动起风暴。那浓重的黑云渐渐散开。散开了。 蓝色的梦幻清醒了,和盘托出了一个令人激越得心跳的现实。两道心灵中的虹 彩,编织出一个瑰丽的世界。海洋清澈了。远山移近了。她是一道长卧幻海中的睡 美人。薄薄的云雾轻遮住她的躯体,半明半裸中闪耀出晶莹、幽媚的雪色光泽。体 香。发香。凸起的软峰。幽曲的波澜。 山的喘息。 云的低语。 海的沉吟。 浪的舔噬。 风的抚摩。 …… 这个世界他好似初次登临,陌生而美好。 当他把心意儿催动双手,抚向那片神秘妙幻的低谷,他的手被秀女的手轻轻挡 住了。 “古峰……”她轻唤出她的名字。 “秀女……”他也同样喃喃地唤着她。 “古峰,你真的爱我?” “需要我发誓吗?” “不要。”她声音更加柔媚而清晰,“我想知道,你古峰是不是真正的男人。” “你说呢?” 秀女发出一声小笑。只轻吻了一下他。 “听我说,古峰。”秀女很清越的声音响在他的耳畔,“我知道你爱我。我也 真的爱着你。可是,我们都不应该是很随便的人。我们应该珍惜那件美好的事情。 我想把这种事留给以后的日子。如果,以后我们能真正地生活在一起,你的一切要 求我秀女都会答应。而且我不比别的女人差。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古 峰,你能答应我吗?” 他又长吻着她。 好久之后,她才感觉到他的泪滴滴落到自己的脸上。 “古峰,你生我的气了?”秀女有些惶惊地问他。 古峰撑起了身子,以男人的泪眼对望着身下的秀女。那冰月似皎洁的脸颊在托 浮着他。 “秀女。我是高兴的。真的高兴。我没有想到后半生会遇到你,这样一个美好 又令我敬重的女人。真的,你说的——跟我想的是一样的。真正的男人并不在于在 异性面前只能长驱直入,而在于以理智克制情感。秀女,心灵的融化,在人世间有 多么难得!我真的要感谢神灵,把你赐福给我。我会越加爱你了,秀女……” 人生的誓言有多种多样。 唯独此种誓愿,普天之下也难得听闻。 他们又安安静静地拥抱了,只是拥抱着,睡在一起。别无其他动作。让灵慧在 晶洁的层面上融化。走入他们更加澄澈的蓝色的梦幻。 然而,秀女却一夜多梦。有好梦。也有不好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