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小宾馆的二楼娱乐室,还没有添置什么娱乐设备。室内的装修却是古朴的木屋 兼石屋的感觉。四围是透红油亮的南柞板壁,镶嵌着青石板的浮雕,有各种山林中 的变形动物、飞禽、还有双飞天的仕女。那全是山老大的杰作。厅里好宽敞,只有 一圈茶座、舞池、灯泣全是空旷的。这里一直作了小型会议室或临时接待室。这两 天小宾馆很空,就给燕子作了招收歌舞小姐的接待室和考场。 自从在深圳的江海歌舞厅不期而遇秀女,为其人到中年却葆驻青春容貌所动, 就主动上前搭话,也结识了桃儿、彩花、云香等4位风流镇的桃花女儿,就觉着这片 “出美女”的远山远水水土异常,女容出众。不久她在广州又见了汕头赶来寻她的 甜甜,得知母亲已登机返航巴西的前前后后情景,也心知其间的种种人际情感纠葛, 灵机一动,才生出追踪生母足迹,走一趟远山小镇的念头。燕子是个“潮流”型的 小女性,柔媚中暗出诡计,开朗时近乎狂放。自幼失去了母爱,也未得过真正父爱, 继母又是行政人员,过于冷漠、严峻,倒令她小小年纪就暗中我行我素,早早就会 同甜甜几次出走潮汕、深圳,如今正式露面抛头闯世界,已成了小小的江湖老手。 她们不同于湖南妹、四川妹到了南方只作打工仔,她有父亲古峰在这一界的地位在, 有江海的多处分支或股东机构在,到哪儿都是古氏公主、老总、小姐,任意游走, 但她并不坐享其成,总要亲力亲为。娱乐场上、生意场上的许多女身实务也做得高 人一筹。游刃有余之际,免不了干些恶作剧、游戏人生的事情。嘻嘻哈哈之间就来 一把钱,令她们觉得有趣儿。于是,她已经形成了一套发展行业的计划,也有了来 风流镇开棋布阵、一招解围的盘算。 小宾馆娱乐厅里坐了十来个二十岁左右的桃花女儿。是经过燕子筛选后初步认 定留下来的。计划着经过几日初步培训,诸如时装表演的模特步、平时行坐举止的 仪态风范、衣着打扮、淡妆发式、献歌献舞的场规要点、不冷不热的深浅应对等等, 然后就准备带了出去到几家大酒店,正规的歌舞厅去实习,边排练成套的节目或分 散的小组合,便可在南国的娱乐界里正式出道亮相。 这十几个经过挑选的桃花女孩,也真的就如同十几支枝头绽蕊的桃柳,经过燕 子草草为她们个个换了合适的发型和妆束,立时就觉得很像一伙外来的模特队,个 个就显出华美的气韵。在小宾馆里出入几回,就会聚拢好多惊羡、盯注的目光。但 这天生丽质毕竟是苍天在上、厚土在下的阴阳属合的水上所成,山里人的心理状态 令她们总是躲避人们的目光,羞怯怯地手脚局促,不知所措。所以燕子便集中些时 间开导她们的心窍。 “歌舞小姐,是商品经济潮流里出现的新行业。”燕子说,“我们是职业性的, 卖艺不卖身。当然,这也需要更新观念。” 阿雪安排好了午间的事,便也坐进来关照一下燕子的工作。她见燕子俨然一副 女老板的态势,觉得这丫头气魄不逊色于当今的童雁。但对于把这些漂亮的女孩领 出去做这类事,她心里总觉着没谱儿。小镇里没经着过这种事。把女人为男人去寻 开心,这也当成职业。男人是什么兽儿都有,女孩儿们会怎么样哩?心里正犯着嘀 咕。 “服务行业深浅有度,分寸上要自行掌握。”燕子又说,“客户是上帝,你想 拒绝,要拒之有礼。得罪了顾客,老板会炒你鱿鱼。但娱乐就是娱乐。客人对你有 好感,对你的歌舞表示满意,甚至个别客人想亲近你一下,那你也可以不反对,如 果你不乐意做,你必须学会几种巧妙脱身的方法,不能让他得逞,也不可表现出不 友好……” 下边的桃花女孩儿们开始嘁嘁嚓嚓:“亲近一下是啥意思哩?” “就是让男人亲一下呗?” “搂搂抱抱也算哩!” “那怎么行?不认不识,又不是找他做了对象儿!” “呀,恶心人……” 有几个借故上厕所,就悄悄溜出小宾馆回家了。 也还有七八个女孩,只是偷偷地笑,安然坐在那儿听燕子在讲。 阿雪好一阵心慌,觉得女儿桃桃她们在外边遇了燕子,是不是已经做上了这种 叫人难堪的事?但又一想,燕子已一再说过,她们是在江海的一家分公司里学习楼 面主持,实习些天就可回小宾馆协助阿雪开展工作,有助于风流镇的业务发展,况 且说过秀女既然去了广州,肯定会到她那儿找到她们。她只有期盼着秀女领着女儿 早归。免去这份年轻母亲的悬心。 正寻思着,一位穿了接待员服装的小丫头进来,伏在阿雪耳畔说,楼下有一个 客人来看望她。阿雪起身下楼去,正想象不出会是什么人专门来看望她,却已见大 堂里只站着一位女人。正冲着阿雪走来的楼梯口平和地望着。一身端庄文静气,令 她感到早就相识,却是从未见过一面。那人年龄看上去会比阿雪大几岁,模样儿很 有些像秀女。那清眉、秀目、蛋圆脸儿,都不逊色于秀女那般好看,只是神色略有 些劳乏倦意。这倒增添了几分和悦和淑雅。 “您是……阿雪?” 阿雪微笑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她打量了阿雪一下,静静地微笑着,又开口道:“……我是双月。” 那声音和淡淡的笑态,都似一轮新月,明朗朗、清幽幽。 两个女人握了手。互相用笑意打量着对方。 “我刚刚已经猜出来会是你。”阿雪说,“头几天就想去看你,可是总忙,加 上——心里也没拿准主意。” “这不是我来看你了吗?拿不准的主意就别再费心思啦。”双月友好地逗着趣。 一笑过后红了脸的倒是阿雪。 双月随了阿雪走入侧厅咖啡廊选了个靠边边的圆桌,面对面地坐下来。服务小 姐就送上来两杯热咖啡,一盘开心果和一盘窖藏的白雪桃儿。 “加糖吧?”阿雪打开银杯式的糖盒盖儿。 “谢谢,自己来。”双月钳了一粒方糖,放入杯中。 “多加一点嘛。” “可以了,我喜欢苦的。” 两个女人又对视一眼,各自微微一笑。 “阿雪,你真是个好漂亮的女子。”双月说,“看上去你不过二十八九岁的样 子。” “怎么会哩?我女儿都18岁哩,难道我会10岁上生孩子不成?”阿雪也在用小 匙搅动着咖啡。 “你有那么好的丈夫和女儿,真是个好和美的家庭。”双月喝了一小匙苦味的 咖啡,说,“可是我要深深地向你和王也表示歉意。” …… “我丈夫行为不端,冒犯了你阿雪,还当众胡说八道一通,弄得满城风雨,真 假难辨。既玷污了你的人格,也伤害了你们夫妇的感情,这事儿搁到谁身上,也会 气愤难平,可是你们并没有过分追究他的过错。” “……你丈夫说……我丈夫冒犯了他的尊严。占有了、占了他的老婆……”阿 雪扫了一眼双月。话语很重,但声音轻得几乎很难听见。 她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秋水。 “其实,也扯不上谁占有谁。”她仍平静的说,“我丈夫很清楚我和王也早年 是什么关系。这一点你也会听王也说过的。我对我丈夫之间从来就没有感情二字可 谈。但恰恰要以法定的形式生活在一起。这是现实。我也是个面对现实、承认现实、 维护现实的女人。当然,我也承认,自己是个很一般的女人,也不可能全部忘记和 王也的过去,谁的心里都可能保留着一点美好的记忆。尤其是我们女人。但仅仅是 记忆而已。王也那年去老城,是住过我爸爸家,可是没有发生小男人说的那些事。 王也总是夸你阿雪好。我真的为他的幸福很高兴。要知道,小男人若不那样以攻为 守,也就不是小男人。” 阿雪觉着双月的话充满了善意。尽管关键环节上,她编了一点谎,也是为着她 阿雪与王也重归于好。正直的女人总是不喜欢别人编造一丝谎言,而在特定的情况 下也会不希望听到百分之一百的真实直言。譬如这件事,阿雪就觉着双月能这样述 说,也就算着比较好接受。这固然与阿雪根本就不希望丈夫与双月发生过这种事儿 有关。但也总比闯来一个疯女人,大言不惭地声言“你丈夫占了我,我来要你离婚、 要你丈夫”好得多。 男人、女人都该有一点肚量。阿雪想。况且那真正又是三年多以前的事。自己 的丈夫确是真诚的,小男人那事之后她就单独问过王也,王也悔恨之中认了有这事 儿,但当时两个人都喝醉了酒,他就一直觉着是和阿雪在一起,别的,已经记不起 来……这话虽然令人又气又恨,但也表明他心中没忘阿雪。她对他唯一不能轻易放 过的,是他竟同另一个女人上床。一想起那状态……就犯着恶心,一直不再准王也 碰一下自己。等时间再长一些缓过劲儿来也许…… 阿雪思来想去,觉得双月有这一片诚意也就够了。况且自己的心里,也不是没 窝藏过别的男人。女人对女人,何必要水落石出呢? “大姐。”阿雪竟这样叫了双月,“我真的不会忌恨你。其实王也这么多年窝 进山里头,心里也好苦,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女人,你来帮风流镇,也别忘了帮帮 我……” 阿雪的话也很真诚。 “见到你阿雪妹子能平下心来,我也算稳了神。”双月说,“可小男人这一通 胡言乱语,却在风流镇刮了风。有人又加了雨,给送到天外边去,对王也今后的事 情很不利。弄不好度假村都会受影响的。” “那也没办法。”阿雪说,“天意不可违抗。一个王也,能耐再大也架不住上 下一块起哄。” “不过也没必要过分担心。只要王也继续把大伙的事情办好,群众自会分得清 一个人的功过是非,上边也才刚刚知道有王也这么个人,就跟风流镇刚刚出了名一 个样。对王也的真实了解,也得允许上边有个过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会从 大局着眼,去公正评断一个人的。一时的风言风语,决定不了历史。个别人有什么 企图,向来也成不了大气候。日子向上,人心自会向上,没有过不去的河,没有攀 不上的山。已故的毛主席就说过这样的话。阿雪,风流镇真是赶上了中国的好时候, 一起步就跨过了半个世纪。这里会越来越好的……” 阿雪只顾低着头听双月说这番话。她觉得双月的话很叫人心神鼓舞。就同喝着 这浓烈的苦甜咖啡,叫人有些兴奋。 “谢工程师吉言!” 背后传来憨实而低沉的声音。待两个女人扬起脸来看时,正是那高高身量的男 人——王也。他好似几天几夜没睡过的样子,眼窝下陷,眉毛倒耸起来,显得更加 浓重。厚发像一顶长毛帽子,盘踞在额前,与鬈曲的胡须连成一圈,脸面上除了鼻 准和颧骨,就很少再有露肉的地方。如同蹲过了几个月的牢狱。阿雪见了丈夫这等 不顾命似地折腾在水电站上的辛苦相,不由得心里涌出一阵酸楚。 王也怀里抱了两瓶酒、几盒鱼、肉罐头。他并没有放在桌面上,就坐在了两个 女人中间空着的圆椅上。 “双月工程师……”王也声音还是暗哑的,“这几天我光忙在工地上,没顾得 上去桃园看你们。咋样,进度还行?” “这几个年轻人很灵,很认真,进度比预想的还要快。”双月说,“如果雨水 合宜,花季再授一次粉,秋季就应该见到第一代雪蜜桃。” “好。山里人都会记住你。不光会喝双月酒,还要会植雪蜜桃。”王也于疲惫 中露出一丝兴奋神色。 “刚刚我们姐妹俩交谈得很好。”双月看了一眼阿雪和王也说,“我对风流镇 充满了希望,你们还应种植更多的林带。白桃已是稀有品种,雪桃是白桃里的精品, 雪蜜桃如果培植成功,年年扩大栽种面积,获得丰收,这将是金川湖农民度假村的 又一大奇迹。说心里话,王也,我好羡慕你的家庭,你有阿雪这样贤美的好妻子, 为你添加了好多创造业绩的灵感……” 阿雪听到双月的话,脸儿又悄悄地红了一阵,就说:“只要他别把身子骨累垮 喽,过些年老了,当个好老头儿也就行哩……”阿雪说着,温良地瞥了丈夫一眼。 这目光已是多日来少见。王也心里立时涌过一阵热浪。就说:“多谢两位吉言。 我今日不能陪你们,我是过来拿夜里加班的吃食。明天上午小电站试车,如果电灯 能亮起来,下个礼拜就正式剪彩发电。今天肯定又要突击一个通宵。那些师傅们最 辛苦,我得赶紧过去。”王也说着起身就走。 两个女人站起身来,目送了他摇晃着高身量,走出了小宾馆。临转弯,他转过 脸来,看了一眼阿雪,给她留下一个笑意。 中午饭是阿雪陪了双月在小宾馆餐厅开了一个小方桌。也特意叫来燕子。又让 师傅把拿手的川菜、粤菜、鲁菜、京菜一样做一小盘,一大碗肉丝汤面,还有一瓶 本地特产的白桃酒,一人一小杯,象征性地不断碰着杯,一口一口用舌尖咂着, “干”着杯。三个女人宾主坐在一起小饮,比不得男人们坐在一起那般口吐豪言壮 语,声势气魄非凡,却也谈天说地,聊得开怀。燕子与双月、阿雪自是大有不同, 她一口干掉一小杯果酒,干了三杯犹不觉过瘾,就要来一瓶“双月酒”,当即让服 务小姐开了瓶,斟满了三小杯。并说,难得双月同在,今天必须同饮一杯“双月酒”。 那两个人耐不过燕子逼劝,只得举了杯,真的就一饮而尽。双月轻咳了一声,阿雪 却辣得眼里渗出一汪泪滴。燕子却自己又斟满一杯,装模作样地说:“半年没喝酒 哩,今天老娘可要自斟自饮喝个够。”说着就一扬脖,又干了下去。忙中抄起筷子 夹了一块菜填进嘴里,没想到那是川菜盘里的一块红辣椒,辣得她一口吐进碟里, 哧哧哈哈地抽着冷气。服务小姐眼尖手快,送过一杯凉水给燕子,急惶惶漱了口, 才捂着嘴巴不再张张罗罗。 “活该!”双月笑着说,“是四川的辣椒不让你喝酒哩。” “哪儿吔,是野山椒呢,全世界最辣的玩艺跑进我嘴里来喔。”燕子说着, “没关系,咱们拿回家去,晚饭继续喝,好吗?”阿雪急忙挑了一筷子京味凉菜, 放到她碗里:“快吃了,解解辣劲儿。” “晚饭要喝你和阿雪喝,我可不陪你。”双月说。 “晚上只有燕子一个人在家闹腾哩。”阿雪又为双月拨着菜,说,“今天我值 夜班。” “唉,真没劲。那只好我替你当一夜主妇,替你守夜看家喽。”燕子说,“哎, 要不双月今晚过来跟我作个伴好吗?” “我才不去陪你。我要整理桃园的资料。”双月喝着汤。 “嗯,那只好各自一夜孤独唆。”燕子说着,又来了主意,“哎——我有个建 议。今晚水电站上的男人们是要打通宵。明早试车发电的喔,那咱们开晚饭之前就 赶过去,我作东,在小宾馆做几样菜提过去,我们三个人——由双月同志亲自去为 那些工程师呀、技术员呀、王总呀,为那些混账男人们去敬双月酒,然后我们就各 自回自个的窝,好不好?” 双月看了阿雪。 阿雪正看双月。 两个女人笑了。 夕阳压山,正是开晚饭时节,三个女人就照着燕子的计划行事了。可是很令她 们失望。配电房里六七个男人正忙得无法停手,根本没有吃晚饭的意思。高身量的 镇长一边忙着手中的活计,一边对都在忙着的男人们一一介绍了双月、阿雪和燕子, 并说她们送来了“双月酒”,男人们为着表示谢意,竟一边忙着一边高高兴兴开口 吼起了那支“双月”祝酒歌—— 喝了双月酒, 两个月亮一块儿走; 喝了双月酒, 两个老婆一块儿搂。 …… 大家笑过一阵之后,又七言八语地说了:“多谢!多谢……”就又都忙着安装 机组的事。 本镇里两个经过王也选择的青年人,初见双月和阿雪同行而来,不免互递眼色, 心中正想会看到什么热闹。但见两个女人又违酒、又送吃食,言言笑笑毫无芥蒂的 样子,亲热得倒像姐妹,又见镇长也是若无其事,亮亮堂堂的神态,竟也觉着那心 中的小算盘装得多余。也无心再编白出些什么新鲜的奇闻。 而燕子却说不清自己心里出了什么念头,只把一双明媚的秀目盯注在王也黝黑 的脸上,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几次撞见那高身量的目光她都无力把目光收回来。弄 得王也好一阵不自在,竟一弯腰钻到机轮的下面,去假意儿检查那几颗早就装好了 的大螺丝,躲避开年轻异性的目光。直到这追赶着的目光给双月发现了,才轻拍一 下燕子的肩膀,燕子才微微一抖,跟了两个女人走出了水电站。 西峰半遮了的金色余辉,照得金水湖一片桔黄。鸟儿峰的影子投在斑斓的湖泊 里,越加黑得高深而威严。明天一早,这山里就要有了新的能源。这电光流火就来 自这几个日夜不歇的男人之手…… 女人们走了。 男人们在自个儿的天地里,总好边忙手中活计边扯些大起大落的玩笑话。话题 自然也就离不开这三个女人。离不开双月。离不开双月酒。 “两个月亮一块儿走,这回来了仨月亮。” “古书上说,原来天上有十个太阳,叫人给射落了九个;想必也该有十个月亮, 那九个让谁给抱家去了呢?” “两个老婆一块儿搂,这回该三个哩!” “有三个老婆你敢不敢搂?” “狗才不敢!” “一个就要你小狗命哩!” “不信你给我领三个来,看咱行不行!” …… 男人们不只是体力劳动者,多数也还是“口力”劳动者。活计再多、再累,只 要口开,心也就开;嘴巴痛快心里就痛快,活儿也就干得痛快。说话间这最后一道 工序就搞完了。 一看表,已是夜里九点多。人们才洗了手,坐在长桌边,吃喝那三位漂亮女人 送来的饭菜和“双月酒”。 往常,男人们一围了酒,那嗑儿就会像流水,满河里漂浪头,大话连天响,有 骆驼不吹牛。而今儿个却格外的安静。 疲劳过度,可以击倒男人。 心理重负,也能锁住男人嘴巴。 此刻离明晨8点钟试车试电的距离越来越接近。年长的罗工程师总是边喝那双月 酒,边左右看着机组,思虑着会不会还有哪个部位存在着尚未检测周全的问题。王 也该是最劳累的一个。他不只要顶在这儿,还要跑外部、搞材料。还有度假村随时 袭来的那些无法躲得开的事情。 明晨,8点,所有新线路上的灯能否准时亮起来?他不是担忧,而是一个头行人、 负责人对重点工程就序之前的正常思虑。 他们少言语,只顾拿酒当水饮,解着口渴、心渴,男人也就喝问酒。 酒水和菜肴都下得好快。 时间也过得好快。夜里十点半都过了。 男人们醉了。 但酒醉、心醉的程度不一。 王也是劳困加醉,已被细心的罗工程师看在眼里。他很心疼王也。 但王也已不再如当年初来山里时那样,饮醉了酒伏桌就睡。这十几年的实务磨 砺,使他养成了擅于支撑的毅力和习惯。他眼皮开始一阵阵粘合。 “时间不早了。”罗工开了口,他只留下3个技术员睡在小电站,明早开机试电, 其余人都立即回家休息,明早8点钟新线电灯如果没亮,大家就再来电站集合。他又 特意安排那两个年轻的徒工,照顾着醉困难支了的镇长,把他安全送到家里,送到 好看的妻子身边,彻底放松、美美休息一夜。 王也微微笑了笑,身子歪了一下,说了宗“再见”,字音已不甚清晰。 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步履有些蹒跚。 他只记得自己用锁匙轻轻地开了几道门。一切都做得准确无误而又格外轻手轻 脚。因心里想着妻阿雪早已熟睡入梦,楼院、房间的灯已全是黑黑一片。况且已多 日没有回这家来,多日没有和阿雪共过枕。前些时最后一次睡在家里的床上、妻直 把脊背对了她。硬是摸碰不得。自那一夜他才远远避开。 今夜他当着罗工的面不好说不回来。男人的面子很重要。他也想回来,因为阿 雪平和的脸上今日露出了笑意。一直在他心里很灿烂的闪烁着。但他要轻手轻脚。 不想去惊醒妻,更不想让妻一旦醒来闻到他酒气熏天而心里生厌。于是他摸着黑儿, 在卧房门外就凭经验脱了一身脏衣服,又凭经验摸进卧房门,赤脚,量着步数,摸 到了床。向床边摸去。“当”的一声响,脚下一只空酒瓶倒地,骨碌碌滚远了。他 停了一下,没有听到妻被惊醒而翻身的响动。才又向前一步,他轻轻掀起被子一角, 屏住酒后的气息,钻进被窝的边缘,生怕碰醒了妻。 这一切谨慎而紧张的动作完成之后,他确认自己已经枕上了枕边,平卧在床的 半边空位上,就不再有知觉和记忆。只闪动过一个念头——我王也又和妻睡到了一 起。酒意、乏意、困意攫住了他的身心。他彻底放松。梦中也品尝得出妻那柔润胴 体的温热与细腻。 唔,令他沉醉,赛过那饮进肚里的双月酒。双月酒如今已并非指双月一个女人。 真的就有3个月亮升上他的头顶,悄悄堕入他的楼院里,黑夜不黑了。然而有一个月 亮已经在床上,在他的身边,在他的被窝里。那两个月亮在楼院里,在墙头上,在 树梢上。是双月。是燕子。 他不敢正视燕子那目光。他躲避着。幸好身边卧着妻。幸好妻也翻了一下身, 半压住他的左侧胸膛。遮挡住那窗外袭进的目光和月光。 恍恍惚惚之中,他感觉到妻真的翻过身,一只手轻轻伸过来,触摸着他的络腮 胡须、眉毛、头发,直触摸到他的胸膛。那手又突然停住,悄悄地缩了回去。 他的神智在混混沌沌的飘游中被这只秀手给牵了回来。 枕边呼扇着动了一下,席梦思床也发出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响。 他感到妻撑起上半个身子在黑暗中醒着神,品看着他。 “……对不起,把你给弄醒哩。” 他声音低缓,语句喃喃。 “……”妻没有声音。 “……让你一个人守在家里,好像也……喝了好多酒……全怪我……不好……” 王也又语句不清了。 他突然被纤细的玉臂紧紧地抱住。一股藏着香气的秀发撒向他的脸颊,聚满甜 味的唇就接过来,在乱须丛中寻到了他宽厚的唇。 一阵女性发起的狂吻。 妻从来没有这样狂过。他想。也许是从前一直羞怯。连日来一直压抑。今日就…… 唔,阿雪,谢谢你…… 他只在心中叨念着这句话。 口,已被那细巧、火热的舌所占有。 终于,她纤柔、绵软的身子轻轻地匍了上来。 他攫住一朵飘浮的白云。 他揽起一个轻柔的梦幻。 男性在承受着。 他感动得眼窝湿润了。 “阿雪……阿雪,谢谢……” 他想攫紧这朵云,揽住这个梦,直把妻抱得紧紧,紧紧。不时地用一只手上下 轻抚着她滑润的肢体。体味着她波浪式起伏着的曲线。 “恨我吧,阿雪……可是我,永远爱……爱着你……阿雪……” 他又似进入梦幻,口中喃喃着。 双臂依然搂得紧紧。 “谁是你的阿雪?……”她发出嘘嘘的女性话语,声音好柔美。像是发自梦境。 “你,……你是我王也的……” “不是。我是我自己的……” “是……是我的,……” “你……还在作梦?……” 他感觉得出女性的笑意。 “宁愿这是梦……” “王也,睁开眼,看一下我嘛。” “不,不……我怕睁开眼,你就会消逝了……” 他越发将她搂抱得紧紧。 她也深深地埋进他开阔而紧紧拥抱着的男性胸臂间。乏困、醉意,令他们不再 有别的动作,就这般拥载着,一起沉入了一个千奇百怪的梦幻。 …… 早晨。一片雪白的亮光,把他从这一夜长梦中唤醒过来。 他揉了一阵强睁开来的睡眼,几次向灯光看去,终于认定是那盏新线路上的灯 亮了。 啊,电站试转成功啦! 他霍地坐起身,用手捅着妻,哎,哎,看,灯…… 他又像发梦般呆傻在那儿。 睡在身边的她……她长发铺散在床头,洁白的轻纱睡衣裹紧着她的隆胸、腰身, 描画出臀与腿的丰润弯曲。正斜扭着酣睡在那儿。 不是妻。不是阿雪! 她悠悠然像一个梦影,坐起身来。 “你……燕子?” 燕子迷迷幻幻地醒来,坐起身打着哈欠。 她用深沉得近乎怪异的目光看着他。 “咋……咋……咋会是这样!” 王也赤着身于跳下床来,四处乱转着寻找衣服。惶惶得发抖。又说:“哎,哎, 咱们可说清楚啊,这、这是我的家,我、我们可是没干,没干那事儿,凭良心说话, 真的没干……” 房门“咣”的一声开了。 门口显现出呆直站立着的妻——阿雪。一脸木然、绝望的神色。平时水凌凌的 眸子顿然间光色全消。她好似已在卧房门外立等了多时。她并不再正视这同床共枕 一夜了的一男一女。缓缓地把王也脱在厅堂里的衣服扔进来。一语不发,转过身, 木呆呆地迈动缓缓的脚步走出厅堂。走出楼门。 王也在刚刚爆亮的强光灯影下,望着无言远去的妻。 那木然的背影,像一具疚痛人心的幽灵。 唔,清晨。电光。 醒来时,却进入了真实的恶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