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镇长活着回来了!” 这消息从石匠父子的楼院里传出,不似一声雷,恰是一道闪电,划破了所有的 阴霾和忧惧。小镇差不多呆傻了一个时辰。而后又是交头接耳、唧唧咕咕,渐渐泛 出风走云闹的哗然。 “不是鬼。真的不是闹鬼哩!” “风流镇不会完蛋哩,风水还在的!” “这要托山老大的福喔。” “王也更不能祸害小镇嘛,他活着回来,小镇就安然哩!” “哪个最先见的鬼?” “是棹工嘛。” “混蛋王八蛋……” “秀女早该蹬了他!” “他俩早就完哩!” “活该!” …… 然而,人们并没有见到镇长王也的影子。 “他许是进了医院,陪伴着阿雪哩!” “他这么些日子在外边,肯定又和那小妖精在一块儿……” “阿雪归了老大。” “18年才走到一块,不易啊。” “可是王也呢?” “那小女子,不会真心待他。” “真是可惜了哟!” “老的恋着他,他却得了小的。” “老的咋办哩?” “嗨,人是怪物,尽出怪事儿!” “自作自受。还是那句话——活该!” …… 天空晴朗起来,灾害的阴影也早悄悄退尽,鬼怪的风传也于一夜之后停止。 小镇复活了。 人们最先恢复功能的,还是练嘴巴,饶舌头。制造出许多新的好听的、难听的 风言浪语来。这也是一层风雾。人间自制的风雾。遮盖着小镇。 人心过分晴朗,活着就难受。有了这许多风言风语,人活着才有味儿。不然见 了面说啥哩?只剩下“吃了没”——“吃了”,或者“没吃”。多没趣儿! 就在这一天的中午,晴晴朗朗的大太阳底下,清清亮亮的流金河上,驶来了两 艘快艇。载来了上水县、下水县、南省老城和上下两镇的有关领导和代表各方来这 儿参加现场会的人士。 领头上岸的是那10位着了奇异时装、佩了金黄艳红彩带的礼仪小姐,细看却多 是风流镇里前时走出的一拨桃花女儿。袅袅娜娜走在人群前头,入了那小宾馆的院 落,纷纷扬扬的彩旗、气球随了她们,随了那风,喜笑颜开的飘舞着。 人们又是一阵阵惊喜。 山里人的视野里,不只出现了这伙艳丽的桃花女儿们飘动在彩云的虹雾里,为 那些城里来的体面人士作先导,成排成阵地游走在金川湖畔、鸟儿峰下,观看了小 镇楼院整洁的街道,观看了四围桃林、休闲村、耕植园、渔猎园、淘金园、雪桃园, 也观看着这里的山河、川谷林木,和周边的一切幽美的自然景色,也去观看了那山 后曾经发出着轰轰巨响、飘散过浓烟的虎儿峰下的一切。人们也见了秀女、桃儿、 那位被称作小人妖的燕子,跟在队伍的一左一右、人前人后地奔忙着。 山老大也在人群里。他只是随了外来人士的后边,那位刘教授总是与他相伴。 领路在前,左右解说的,多半是那秀女和那位看得人们目光灼热的燕子。她们 也和那些高高俊美的桃花女儿们一样,盛装奇服,施粉抹红,一个个棒得如同仙界 临凡的仙女。 风流小镇自古以来,这是头一遭如此红火、热闹,如此令人不得不想到已经改 换了一个天地,也在改换着一个男男女女们合成的人间。 然而正在千奇百怪勃发着兴头的山里人,此时却忽略了这行现场视察的人群里, 缺少了那位高身量的“镇长”——王也。 “老大,王也在哪?”秀女有意落在现场参观考察人群的后边,与山老大在低 声交谈。 “昨天夜里,我把他拉进我家,喝了一夜白酒。”山老大脸上一直蒙了一层暗 色,“好说歹说他都不允,硬说他已经有了去处。” “他人呢?”秀女问。 “他既然不出面应事,我见他乏得不行,就把他锁在房里逼他睡觉。酒醒了再 说。”老大心里沉沉的,“你秀女去劝劝他,也许会听……” “……劝说是没用的,老大……”秀女咬了一下嘴唇,说,“你得像个主事人 的样子。老大,现在不能寻思别的。前边这一群,是各方领导和代表人士,人群里 的燕子,现在的身分很明确,是投资方童雁的代表,是法定的受委托人,也是这次 保护度假村行动的总策划,你山老大是度假村的全权代表,王也在下水镇就已经给 县长留下了书面委托,并且有了童雁和她的代表燕子的确认。今天这里三方将要公 布重要的方案决定。古峰的资金已经抽走,那位姓于的副镇长已经调离下水镇,从 今往后风流镇就是一个企业,一个以度假村为中心的风景旅游基地。行政上由下水 镇一把手直接管,企业上的事儿有刘教授的总体规划,风流镇董事会有自主权。肯 定要你挑头主事了,你不能总是躲在人家的后边嘛!” “那……王也哩?他不该死活不再出来嘛!我……一个石匠,咋会替得了他……” 老大露出诚挚的哀怨。 “你还不能马上理解他。三年以后也许你会……” “用不了三年,我也会遭人唾骂。我知哩。”老大轻吼了:“人——就是这样!” “埋怨太早,没有用。人们会当他王也死去了的……” “那,还不如我先去死!” 秀女推了老大一把:“少说丧气话,跟上去,该做啥就去做啥!” 老大经她这一推,倒真的紧走几步追了上去,先是同燕子说了几句什么,之后 就替了秀女上前引路了。 秀女望了他硕壮的背影,仿佛松了一口气,但一时说不清自己,心里又在寻思 些什么。 午宴开得很晚。 现场会也自在小宾馆的宴会厅上同时举行。 秀女一直忙前跑后地张罗着。 她几乎成了一个大主持人。 酒宴结束,现场会也即结束。 那时夕阳已经落山。 鸟儿峰下的小广场上已经坐满了小镇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说说笑笑,嬉 嬉闹闹,比有史以来任何一个大节大年还要热闹。水银灯聚亮了一个表演区,左右 有投影银幕,播放着今日午宴和现场会议的录像片。表演区有10位本土出产的亮丽 洋派妞儿在配合载歌载舞。镇民们看到了自己的人和自己的小世界上了电视,映在 了宽大的投影银幕上,许多人还看到了自己那副帮腔随唱的身相和尊容,不免哄哄 然发起一阵阵欢笑声。 人们也看到了山老大在午宴上讲说着什么,好几位官员模样的人在和他握手。 也看到了穿梭引线似活跃着的秀女和燕子;也看到了一个个桃花女儿们那俏眉 秀目的大特写。 小镇欢笑着。 小镇狂舞着。 然而,人们没再见到那高身量王也的影子。 当镇民们在溢光流彩中欢声笑语庆贺度假村复生时,外来人士的汽艇早已载着 他们离岸飞驰而去。只有秀女回到小宾馆的休息间里,喘息了一会,她收拾了一下 简单的行李,换了那身便于行走的牛仔装和登山鞋,又提了王也留下来的小提袋, 交待好了值班部长一些料理小宾馆的事情,她先去镇医院看了阿雪,阿雪说她已经 没事,明天就准备去小宾馆照看着,给秀女腾出几天休息的工夫。 秀女说:“王也走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可我能想到的。”阿雪很平静。 “你不想去找他?” “……已经没必要了,听说他死,我心里很难过,人都有良心。他既然活着, 就该活得比我更好……” 秀女就不再多说什么,只嘱咐阿雪好好养病,一切都过去了,度假村的日月会 越过越光明。阿雪要送她,她把阿雪按到床上,等医生来打最后一支药针。秀女就 疾步出了医院院门直奔他王也的楼院——这是阿雪的、也是桃儿的、也是老镇长和 她秀女的家。楼院是空着的。楼屋里黑着灯。只有小黑狗和门里来来回回蹿跳着, 焦急地打着响鼻。她知道,老镇长正伙了那几位老前辈坐在华灯下的人群里。桃儿 也随了燕子在那鸟儿峰下的表演区里忙前忙后。 她心里暗生出一股酸楚的滋味。她,随手摸出衣袋里的钥匙,开了大铁门,放 出了小黑狗,又锁了院门,直朝西头的石匠楼院走去。楼院门前立着人影。 “老大?”秀女轻声问着,走至近前。 她见老大一身行路装束,又问:“你,想做啥?” “出去找他。” “去哪里?” “不知道。俺爹说,他下午装了几块干粮就走哩。” “你找不到他。”秀女说,“找得到又咋样哩?他若肯跟你回来,就不会走哩。” 秀女说着就往镇外的大路上走。 “秀女,做啥?”老大追问着赶上去,“深更半夜,我陪你“同去……” “老大,山里人走山路,走夜路,平常事儿嘛!天一亮度假村有好多事要由你 老大去做,你不能去!”秀女唤过小黑狗,把王也的鞋子从他那衣袋中取出来,给 它嗅了,说,“小黑狗,领我去找到你的男主人。”小黑狗,摇了摇尾巴,打了几 下响鼻,欢快的嗅着路径,向前奔跑了。 正是那条沿着河岸西行的大路。它一直通往上县的县城。 老大紧跟过几步,呼哧带喘地叫住了秀女。把他挎包里那盏电池灯拿出来,塞 给秀女手中。他知道,秀女也是个拦不得、劝不住的女人,在这一点上和王也出奇 的相似。 秀女接过电池灯,用手一捻,雪亮的光柱就射出好远。她又关掉了它。她认得 出,这是阿雪的灯。那个风雨夜晚她就是提了它,翻过北山,去迎接山老大。 今晚她要提了它,去追寻他王也,心里涌动出说不出口的味道。她又想到了阿 雪。 “老大。”秀女说,“好好照看阿雪,他心里——只有你了……” “我知。”老大说,“你照管好王也,你心里——也只有他哩……” 秀女不再言语。 月色里,小黑狗已经跑出了一段路程,又跑回来蹲坐在前边的路口上等待着秀 女。 秀女转了身,向那弯弯的夜路上大步走去。 老大望着她雪白的内衫罩了红色的马夹,两只宽松的蝙蝠袖给夜风鼓起来,波 式的长发也随风向后一扇一扇的飘舞着。像一只飞翔的夜鸟儿,在朦胧月色下的山 路上远去,远去…… 铁石般壮健的硬汉,心里涌动出苦涩的东西。说不清是热力还是寒意。 当秀女跟着小黑狗走上一道远远的坡梁,就消逝了月下的影子。 山路上秀女不住地环顾着夜色里的山野,月光下的流金河,一切都给金黄与幽 蓝的深夜色彩所笼罩。 无限的阔远。 无边的空旷。 无声的寂寥。 她仿佛从此走人一个无人的世界。一个缥缈的天宇。一个神奇的地带。 她没有一丝孤独的感觉。因为她有可靠的伙伴,小黑狗引路,正踏着他刚刚走 过去的足印,追寻着她心里埋藏20年了的——那高高的身量,倔犟的重发和鬈须, 那位憨直得叫人哭笑不得的笨小子。 她脚步很轻,很急,山里刮来的夜风也就在耳边发出呼啸的低语。时有夜鸟的 三两声啼鸣,像是在呼唤它远离的伴侣。 她又想到了王也,他不可以自寻孤独。他可以别了阿雪,却不可以没有秀女。 她也想到棹工。那只是一场二十多年的误解。他不只是个山里的花心公子,更 是个表面听话,背地里耍蛮玩邪的孩子。 她忽然觉得身后的小镇远去了。而前边的王也哩?却可能正朝她不知所向的更 遥远处奔走。 她心中不免又生出几分急切。 她又加快着脚步,紧随了小黑狗疾步走了一阵。 她喘息了,冒汗了。 两条腿酸重了。 但她还是咬着牙朝前走去。只是那脚步渐渐缓慢了下来。一只脚也忽然觉出疼 痛难忍。 她还是拼了力再走,向前走。 一道好高的坡岗,她上去了。 小黑狗却又蹲坐在前面的岔路口。小黑狗见女主人跟了上来。就又摇了摇长尾, 左右寻嗅了几回,直朝那条细小的岔路上跑去。秀女立在那喘息一下,她明白那条 公路是通往上县县城和上水小镇的,小镇本该不远,估算着已经走出了一小半的路 程。天亮之前,走得再慢也会赶到小镇,王也下午出走,到达小镇刚好吃晚饭,住 下来。明日上午有车或者船才可去上县县城。而小黑狗告诉她王也走入了那条奔西 北方向的小路,竟令她糊涂起来。那里是一片深山老林,一向少有人迹到过的所在。 也是少有人谈论过的去处。他王也究竟在做什么?她忽然想起赶车的老公爹有一回 夸海口时说过,西北方向有过一个白沙镇,那是久远的古代事,几百年来在这万山 丛中它是一片稀奇古怪的白色沙海,古时有镇,说不清哪朝哪代成了古战场,小镇 夷为平地,城址埋入白沙深处,那里曾经尸横遍野,猛兽出没……王也奔向那边,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 秀女急得要哭出声儿来。 她随即唤回了小黑狗,顺势坐在沙路上,抚着他的脖颈,叨念着:“小黑狗, 好好用你的鼻子嗅嗅,仔细辨清楚,他不会是走了这条路吧?嗯?你再试试看嘛……” 女人到了哀求小黑狗的时候,多半是把心愿推到了理念的上风。她盼望着小黑 狗能一转身就又朝通往上水镇的大路上跑去。 可是小黑狗好令她失望,反倒用嘴巴叼了她的挎包一角,硬是朝那闪着白沙光 泽的小路上拉着。秀女不得不跟了它缓缓地朝那片黑黝黝的林莽方向走去。 那山好高,是一座座怪怪的影子;那谷,好深,像一处滑落着的洞穴。 秀女毕竟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女子。她不为这险山峻岭所恐惧,只是为着王也走 了这条路而心忧。或许是他不明路向,误入了这种不该去的地界,那么他…… 她索性坐下来,缓解一下疲劳。开了那瓶矿泉水,喝了几口。给自己充添着力 气。她想,只要跟定小黑狗走下去,即使他王也被困在哪儿,睡在哪,也总会找得 到他。一不做,二不休。走! 她正站起身来,忽听得夜风从远处送来隐约的金属响音。 是耳朵听邪了,还是远处有山泉敲击岩石?她无心多加理会。只是跟了那小黑 狗走去。 那声音变得清晰起来,是铜铃的叮咚响声,而且越来越近。 很像那赶车的老公爹扬鞭飞马时所带起来的车马铃声。 秀女停下脚来。 那声响来自她走过来的山路上。而且是颠跑着的节奏。 近了。近了。 树丛里一阵哗哗作响,蹿出一只白毛猎狗。 “小白狗!”秀女惊喜的呼叫着,果然是小白狗——赶车老前辈的爱犬。他径 自扑向秀女身前身后兜了几个圈子,亲热地跳了几回,就又奔了那小黑狗去厮咬亲 热。又折回头,追风似的朝那岔路口飞跑而去,迎来的是那辆套了双马的古旧花轱 辘老车。 车老板并不是赶车的老公爹,而是肥头大耳的棹工。 “吁——”棹工一拢缓绳,马车就停在了秀女的身边。 马儿在踢踏着四蹄,喘着粗气。 棹工盘脚坐在车辕板上,只顾抱了鞭杆儿,动也没动。 二人对视了好一会儿。 秀女很是感动。 “上车吧……”棹工唤着她。 秀女提了小包,上了马车。 “往前些坐,免得跑起来颠得慌。”棹工说着,一摇鞭子,那马车就悠悠然又 朝前走去。小黑狗、小白狗有了伙伴,就精神倍添,蹿跳着到前边去引路。 两个人的沉默。 “棹工,你怎么会赶来?” “……我知你去找他的,我咋会不来送你?全怪你不肯告诉我,咱家……有这 辆破车嘛!” “……你这才像你爹的儿子。” “秀女,我知道俺对不住你,配不上你哩。你真的就不再回来吗?” “其实,夫妻间的事,不是谁对得起、对不起谁的事,咱们过了二十多年,你 该懂得女人的心。” “我刚懂。可是……晚哩。” “不晚。回去多帮山老大干点正经事儿,好女孩多的是,会有看上你的。” “我不敢那么想,一旦他对你不好……你可别忘记回来……” “……谢啦!” 又是一阵沉默。 忽然,棹工紧摇了几下鞭子,喊了几声“驾”,那马儿就又放起四蹄奔跑。那 铜铃儿也就随了那飞跑的车在山林间一路脆响。 …… 星光快要隐退的时候,车马也缓慢了下来。前方山影深深处传过来一阵紧似一 阵的犬吠声。 “到了白沙镇。”棹工说,“这儿只是一家客栈,十几户人家。他准是住了这 儿。” “你怎么知道?” “狗儿认定了他走这条路,他就没别处住。这儿离沙海还好远,在山那面。进 了沙海再走出去,都得一天多的路程才有人家。” 说话间车马已走进老树林边的一个篱笆院落,门上果然挂着白沙客店的木牌。 店主先是听了狗吠,后又听到车马进了院门,就揉着睡眼迎出屋门。 “老板,这儿来没来过一位姓王的客人?”棹工问。 “先生,叫王也的。”秀女跳下车说,“高身量,刚从风流镇来的。” “唔——是他。”店主回身一指,有一间房的窗子还亮着灯。又说,“可是, 你们只好将就着住一块儿了,没空房哩。” “没关系。她有地方住就行,我要连夜赶车回去。”棹工把秀女的挎包、提兜 拿下车,交给秀女。 “慢着。”店主打量着秀女,“……这位小姐和王总经理是啥关系哩?” 秀女一时给问得难于回答。 “是他老婆!”棹工轻吼了一声。 “噢噢,王太太驾到……请跟我来……”店主转身先就进了房门。 秀女一阵心里发热,提了包,立在那望着棹工。 棹工拨转马头,调了车:“我把小黑狗给阿雪带回去,行不?” “谢谢。棹工,一路小心……” 棹工坐上车辕板,一甩鞭子,一阵叮叮咚咚铃儿满山响,两只狗儿也追着那马 车跑入了黝黑的山影里。 秀女呆立在那儿,看了好一阵子。 店主走进王也的房间,王也还在灯下看着什么材料。当店主悄声告诉他“夫人 连夜赶到了”时,王也猛然一惊。阿雪?她怎么会赶来?店主诡谲地一笑退出房门, 走进来立在那儿的却是秀女。 王也呆傻傻地站立在那儿。 秀女却怨中含笑,笑中有怨地望着他。两个人对望了好久。 “意外吗?”秀女终于开口了。 “……没想到……”王也憨憨的声音。 两个人还自顾站立不动。 “……是没想到我会来,还是不想让我来?” “……是……是你不该来!……” 秀女还是平静地望着他。他重眉拧成了一堆,眼里放出炯亮的奇光。 秀女心里莫名其妙地抖动了一下。把王也的衣袋放在桌儿上。 “那好,不打扰了。我可以走回去。” 他转身出了门,冲出了走廊大门,直朝院门跑去。 “秀女!”王也失控的喊叫着。变了声音,追赶着跑出去,竟弄得木门一阵阵 咚咚乱响。惹得灶傍的店主急忙探出头窥望,口中叨咕道:“小两口子,半夜寻夫 不亲热,见面就崩哩……” 王也急步追至院心,见秀女正一歪一拐地奔跑着。他窜上前一把拉住秀女,就 势揽抱在怀里,再也不肯放松。直把她搂得紧紧,紧紧。 “秀女……秀女……谢谢,谢谢你赶来哩,我……再也不能没有你……”王也 积满心窝子的爱意化作苦泪,流满腮颊,顺着鬈须滴落在秀女仰起着的脸蛋上,那 张比淡月还明媚的秀脸上,溶汇着两个人的泪水。 他俯下脸来,轻轻地、轻轻地吻着她。那好看的前额,清秀的弯眉,泛红的脸 儿,火热的丹唇…… 他横揽起秀女的双腿,把她双手托抱在胸前。 蓝天下,山地上,高远的清月为他们映照出神奇的影子。 他揽抱着秀女走进店房,不在乎店主那古怪的目光,一直回到自己的小小房间。 桌儿上有正在冒着热气的东西。店主为他们泡好了茶,烫了酒,炒了菜。他们 坐下来,头一回这般放开胆子深情地互望着,望着。 店主敲了下门,又送进来半桶热水:“请夫人洗面。对饮一点接风酒。小店条 件太差,王总多多包涵……” “谢谢。”王也说着。 店主殷勤地点了头,退出门去。秀女打开提包,换下马夹,洗过脸,又用热水 烫着那疼痛的双脚,王也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她,一时苦辣酸甜思绪万千,心里不 住地叨念着:“秀女,苦了你啦,谢谢你……”秀女烫过脚,换上了自带的那双红 艳的拖鞋,顿觉轻松舒适了许多。王也上前抱住她,吻着她……又一起坐在木桌前 喝那热茶,对饮白酒。 “……王也,我有点儿发疯,是不?” “是。不过,是我先疯的。” 王也说着,接了秀女盯视的目光,却又举过杯来。 秀女的杯却一直停在鼻尖儿下边,媚妩深情地笑。两人对望着撞得酒杯叮当一 声脆响。就又干下了一杯。秀女夹了一块炒蛋,送到王也嘴边,他张开盘满鬈须的 嘴巴吞了。那样子又像个天真的孩子。二人又是一笑。 “秀女,你为啥不顾命似的赶了来?” “……想跟你在一起,早就想,不过那会儿不行。” “现在就行哩?你这一赶来,小镇里又会满山是舌头,满河是嘴巴,够人们讲 说上几年的……” “我不管,活着不是为着别人说什么,行事对得起天地父母,对得起百姓良心 就是,管他别人胡诌什么?” “小镇是个风言风语的发射台,到处都有转播台。你不怕总有鬼怪似的影子跟 着?” “所以你说我不该来,是吧?我不怕,你若怕了,就一个人回去好了。” “那你哩?” “我属于另一个世界了。它离开小镇已经好远,好远。” “你不怕跟我受苦?” “不怕!我跟定了你,你走到哪儿,我就跟你到那儿,哪怕是天涯海角。” 王也深情地望了一眼秀女,端起酒一口干了。他拉住了秀女的手,那双柔柔的 小手,也攥得他好紧。好像两个人的世界在重叠。他抱住她轻吻了一下,深情地说: “上床去睡吧,你累坏哩……”秀女“嗯”了一声,闭了双眼应着,这感觉就像蜜, 甜甜的。20年,20年的爱终于等来了。 已是午夜零点,按这里的惯例零点一过电灯就关了,屋里一片黑暗,只有一弯 残月从窗子外射进清辉。他们草草地脱了衣裤,恍恍惚惚上了床。相互紧紧拥载着、 亲吻着属于自己的那另外的半个世界。 她柔柔地抚摩着他硕健的躯体。他闭了双眼,舒展地翻转一下仰卧在那儿、承 受着来自温柔世界的抚爱,像一个受了创伤的孩子,饱享着天地甘霖的调治和洗礼。 他飘飘荡荡间进入了似梦非梦的云海,他轻漫而舒适的浮游着。 “王也……”她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读过一本书,它说人生本是一次 旅行……都从自己的世界走入另外一个世界。在另外一个世界遇到一起,并且合成 一个新的世界的人。才会有真正的幸福……” 王也闭着眼,点着头。 “你是个只知奔跑辛劳的男人,为好多人创造了世界,却没了属于你自己的世 界……” 王也紧闭了双眼并不睁开,只是颔首应着。 “你太累了,王也……”她轻缓的语音,似也在梦中游动。 恍惚中他感觉到一股柔幻般温热和芳香在弥漫,顿时他被一朵轻烟似的云儿笼 罩着。让他进入那个柔润的世界……他似回到了一个以无限爱意围裹着他、吮吸着 他、含吻着他的母体里,去做生命的原初游荡。不尽的生灵之光,母性的玄迷瑰彩, 涌注着他周身的血液。迸发出充满热力的雷霆和闪电,直至那骄阳似的激情冲破着 天、地、云、雨的漩涡,一跃跃地喷薄而出。 他们终于在属于一男一女心灵重合的天地里,甜美的睡熟了。 他们的梦,飞到了那片洁白的沙海。希冀着新的生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