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十二作坊(11) 田丰华说,有些人是压根沾不得的,有些关系却跟老酒一样,只有时间才能 证明它的醇香。易木水有同感地点了点头,这时候的田丰华已在他心里大变了样, 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对他的看法了。他几乎动了情地说,老田,我误解你了。 可你终究还是看不起我这个粗人呀。 老田,别这么说,我是真心的。 操,还真心,那我送你的女人为啥不睡?嫌我睡过了,还是怕我踩你脚后跟? 田丰华的脸上闪出一丝坏笑,易木水忽然看见了中学时候一脸坏气的田丰华,他 站起身,抡了田丰华一拳头骂道,好你个猪日的,算计我。 骂得好,骂得好呀,老易,你总算骂我了,你个饿死鬼,总算把我当人了。 田丰华还了一拳,骂出了易木水的外号。 两个人倒沙发上,哈哈大笑起来。 走,喝酒去,痛快,痛快呀。 易木水执意不去,田丰华急了,说我请你喝好酒,真正的粮食酒,十二作坊。 六 什么是好酒,谁又能真正懂酒?田丰华喝醉时说,酒是什么,酒是伤心人的 泪,酒是老百姓的血。 易木水至今还记得,父亲临死时的样子。 父亲一辈子没胜过林大年,同在烧酒坊,同带了一班人,父亲酿出的酒就是 没林大年的香。都说林大年有脚臭,窖子刚发酵完,林大年就赤脚跳到糟子里, 一顿乱踩,说正是他的脚气,让酒具有了某种不可替代的香气。林大年的脚臭易 木水算是领教过,那可真是铺天盖地,只要一拐进他家巷子,那股浓烈的令人作 呕的臭气便汹涌而来,这时候的林大年一定赤脚躺在他家光床板上,那屋子让他 一躺,保准三天进不去人。父亲为此暗暗地焐过自己的脚,想把它焐得跟林大年 的一样臭,直到母亲拿着笤帚,把他赶出家门,他便疯了般地扑向烧坊,跳进酒 糟里,可是等酒酿出来,还是没有林大年的味儿。 父亲几乎绝望了,作为酿酒人,他酿不出林大年那样香醇的酒,就是人生最 大的失败,他决计放弃,再也不跟林大年争了。父亲端着酒壶,坐在林大年的光 床板上,说,喝一口吧,好赖也跟你斗了几十年,现在不斗了,赶明儿我看大门 去。林大年捧着酒壶,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说,知道你为啥酿不出好酒来么?父亲 哑巴着,这个问题对他已不重要了,他打定主意不再跟酒糟打交道。你心计太重 呀,林大年又呷了一口,赢的心太重,你就输了。酒是啥?都说它是五谷的精华, 其实不然,你只当它是你的孩子,当它是你的婆娘,高兴时哄着它,有气时撒给 它,它就自自然然跟你投缘了,千万别带杂念。你不带杂念,酒味就自然纯,你 懂我的意思么?林大年的目光搁在父亲脸上,父亲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没听着, 捧着酒壶的手微微发抖,猛地,父亲把酒壶往空中一扬,抱头痛哭起来,酒壶重 重地落他头上,他居然没知觉。 父亲有他哭的理由,他一辈子不愿意输,总想把一切过在别人前头,讨老婆 如此,生儿子如此,就连下一盘棋,也不愿别人赢他。父亲为此起早贪黑,没明 没夜地苦,没明没夜地干,可父亲何时赢过呀,除了他老婆比别人稍稍多那么点 姿色,除了他儿子比别人功课稍稍好那么一点,父亲就没别的骄傲了,他居然连 儿子的肚子都混不饱,居然连给老婆像样点的花布都扯不起,父亲能不哭么。 父亲哭完了,哭够了,抱着个空酒壶回来了。打那以后,父亲完全像变了个 人,他再也不跟谁较劲了,过得有点懒散,甚至有点无耻,因为他把床上那档子 事看得更紧了,他觉得过去浪费了太多大好时光,既然给不了母亲太多别的,那 就把床上的事做勤做细点吧。对此母亲倒也没说什么,整日红润着脸,有说有笑, 仿佛好日子开了头。父亲照旧烧他的酒,只是绝口不提要跟林大年比了。忽一日, 父亲的徒弟兴冲冲跑来说,胜过了,胜过了。他怀里抱两个酒壶,一个是林大年 烧的,一个是父亲烧的,父亲不相信地分别尝了一口,果然他一下跳了起来,欣 喜若狂地冲全家人喊,我胜过了,我终于胜过了。说着非要母亲尝,母亲刚要接 酒壶,却见父亲一头栽到床下,再也没起来。 在父亲的葬礼上,林大年显得比谁都悲痛,他最后说,酒是什么,是透明的 液体,浑浊的世界呀,为啥一定要分出个胜负来。 没想到田丰华也对十二作坊赞不绝口。他告诉易木水一个秘密,他喝来喝去, 还是最爱十二作坊。那你为啥要给我喝十三作坊?易木水想起头痛欲裂的那个晚 上。那是极品呀!田丰华说。 关于十二作坊衰败的大致背景,还是田丰华告诉易木水的。田丰华说,那些 年本地人造酒造疯了,什么十作坊,八作坊,十四作坊,连二十作坊都有了,仿 佛数字越大越能唬住人。这些酒一出,极大地冲击了市场。能有多少人喝酒?田 丰华嘲笑地反问了易木水一句。外销销不出去,只有在本地市场上瞎折腾,结果 可想而知。更有甚者,索性就造假,低价甩出去,把个好端端的十二作坊硬是给 挤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