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刑场上的枪声 接到西拉里的电话之后,兰伯立刻取消了当晚去取情报的计划,急忙驱车赶到 家里,到家就把能引起怀疑的材料全部烧掉了。 一切处理妥善之后,兰伯走进卧室,悄悄捅醒了妻子:“哎,亲爱的,醒醒好 吗?” 索菲亚忽地坐起来,惊恐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别害怕,没事。”兰伯安慰着妻子,“维克多被盖世太保秘密逮捕了,今晚, 他们要给他打一种神经麻醉剂,不知他会说些什么?” “他知道你的事?”索菲亚惊讶地望着丈夫。 “是的,这支游击队就是西蒙和维克多我们三个人创建的。本来,我不应该对 你说这些,但现在,我必须告诉你了。你可要绝对保密,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 说出去。”兰伯觉得,有必要让妻子知道这些了。 “万一他把你交代出去……”索菲亚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所以我才把你叫醒了。” “你要我做什么?”索菲亚麻利地套上裙子,“说吧!” “请你给我打一针,看我都说些什么?” “打什么针?”索菲亚大惑不解,“你要干什么?” “打一针神经麻醉剂。” 前不久,兰伯从德国一名反纳粹的特工手里弄到两支这种新研制出来的神经麻 醉剂,本来准备送到英国进行研究的,今晚听说维克多出事之后,他决定先给自己 注射一支,以防被捕后敌人给他使用这种药物。 “一旦我被捕了,死倒不可怕,可怕的是会不会出卖同志。”兰伯说。 “不!你不要说这些,太可怕了!我不能没有你,我们的两个孩子更不能没有 爸爸,亲爱的……”索菲亚抱住丈夫失声痛哭起来。 “别难过,”兰伯拍拍妻子,“我们只是做最坏的思想准备,也许维克多什么 都没说。” “可你随时都可能……”索菲亚不愿说出“被捕”这两个字。 “你说得对,随时都可能发生。我们不能不有所防范,所以,先打点儿这种麻 醉药物……” “不,我不能让你拿自己做试验,万一死了怎么办?干脆你拿我做试验好了, 你给我打一针,你看我都说些什么?”索菲亚像天下所有的好妻子一样,想以自己 的牺牲来保护丈夫。 兰伯被妻子的精神深深地感动了,他热泪盈眶地搂着妻子。“亲爱的,你真令 我感动,可是我必须自己打,据说打过这种药物之后,就会产生抗药性了。” “不,我坚决不同意!”妻子死死地抱住兰伯。 “亲爱的,我了解许多机密,不仅是一个地下游击队,还有盟军派驻比利时的 所有谋报人员名单,我都知道,万-……” “可你绝不会出卖他们!” “但是一旦打上这种药物,我就无法支配自己的意志了,到那时,后果将不堪 设想……” “上帝呀,这太残酷了!”索菲亚抱住丈夫哭起来。 “亲爱的,抓紧时间吧,距离天亮时间不多了。” 索菲亚从没打过针,她在丈夫的鼓励下,哆哆嗦嗦,终于扎了下去。打完针, 她抱住丈夫哭泣道:“亲爱的,你可一定要醒过来 啊,可别把我和孩子扔下不管啊!” 于是,在这早春的同一天夜里,维克多和兰伯这两名坚强的反法西斯战士, 躺在两张不同的床上,开始了同一种试验,一个是被迫的,一个却是自愿的。但 是,他们所表现出来的精神却是相同的。 兰伯拉着妻子的手,一再叮嘱她:“亲爱的,你一定要不断地审问我,把我 说的话全部记录下来,这样我就知道我都说了些什么。” 索菲亚忧心忡仲地问道:“你真的不会死吗?” “不会的,要是死了,德国人还能得到口供吗?” 说完这话之后,兰伯很快就感到头晕、发困,神志开始模糊起来,他极力提醒 自己要清醒。 索菲亚边哭边心疼地抚摸着丈夫清瘦的脸,不停地给他拭着额头上的冷汗,开 始问他:“亲爱的,你都跟谁接触过?” 已经处于半昏睡状态的兰伯提醒妻子:“不要这么温柔,要像德国人那样严厉 地审讯。” “亲爱的,我怎么严厉得了啊!”索菲亚又扑到丈夫身上哭起来。 “按照……我说的去做……不然药就白打了……”兰伯已经渐渐失去了清醒的 意识。 索菲亚只好流着泪,咬着牙,粗声粗气地审讯起来:“兰伯!你说,你都跟谁 接触?谁是你的领导人?” 兰伯满脸冷汗,紧咬着牙关。 “说!西蒙是不是你的领导人?” 兰伯一言不发。 “说!你们地下抵抗组织都有哪些人?” 此刻,在兰伯的脑海里,仿佛有一张狰狞的面孔正逼近他,好像是安德鲁,又 好像是洛霍,脑海里不断闪现出“西蒙、维克多、西拉里”等许多人的面孔,然而, 一个强烈的声音在不断地敲击着他那麻木的神经:“不能说!坚决不能说!你要说 了他们就全毁了!” 后来,兰伯又听到了一个嗡嗡作响的声音在问他:“兰伯,你就不想想你的妻 子和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你就不爱他们吗?” 索菲亚盯着丈夫,想知道丈夫到底说了些什么?只见他蠕动着于裂的嘴唇,艰 难地吐出几句不大连贯的话:“我爱她们……非常爱…·” “亲爱的……”索菲亚一头扑到丈夫身上大哭起来,哭着哭着,突然又想到自 己要做的事,又继续审讯起来,“说出你的领导名字,我立刻就放了你!” “我爱她们……”兰伯又说了一句,就缄口不语了。 第二天早晨,兰伯醒来之后感到头部剧烈疼痛,急忙问妻子:“我都说了些什 么?” 索菲亚两眼泪水,深情地望着丈夫,摇了摇头。 “怎么,我什么都没说?”兰伯忙问道。 “不,你只说了一句话……” “说了什么?”兰伯立刻紧张起来。 “你说,非常爱我和孩子……” “嗅,真的?”兰伯张开双臂一把抱住妻子,两人紧紧地拥抱到一起。 清晨上班前,兰伯准备去卧室看看两个孩子,这时,两个四五岁的孩子穿着睡 衣从卧室里跑了出来,奶声奶气地喊道:“爸爸,早晨好!” “早晨好,我的孩子!”兰伯急忙抱起年幼的儿女,亲亲这个,又亲亲那个, “睡得好吗?” “好极了。”姐姐说。 “我还梦见爸爸给我买了好多好多圣诞礼物,我都抱不过来 了!”弟弟说。 “那你怎么不叫我帮忙呢?”姐姐噘着嘴嗔怪弟弟。 弟弟瞪了姐姐一眼:“你睡着了,我怎么叫你呀,对吧爸爸?” “对极了,姐姐睡着了,弟弟怎么叫你呀?”兰伯连连亲着可爱的孩子。他 知道,与孩子在一起,这也可能是最后的时间了。 索菲亚不忍心看他们亲密的样子,躲到厨房里偷偷抹眼泪。她不敢想象一旦失 去了丈夫,这个家靠什么支撑下去? 临走,兰伯两手扶着妻子的肩膀,严肃地叮嘱道:“亲爱的,有件事情我必须 麻烦你,如果我今天没有回来,那就说明维克多出了问题,你要立刻想办法通知西 蒙,他的联络方式是……如果联系不上西蒙,你立刻去文得利蒙小镇拉丽特酒店, 找到酒店的女老板拉丽特,把情况告诉她。” “不……”索菲亚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头扑到丈夫怀里哭起来。 “别担心,也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兰伯忙安慰妻子,“我不过是做最坏的 准备罢了。” 临分手,索菲亚抱着孩子一再与丈夫亲吻告别,看着他的吉普车开出很远,她 才带着孩子返回屋里。 走进警察局的大门,兰伯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 进屋以后,兰伯叼着那只浅绿色的玉石烟斗,站在窗前,等待着西拉里的到来。 少顷,只见西拉里迈着青年人富有弹性的脚步,匆匆地走进了大门。西拉里身材修 长,一头金发,浓眉大眼,很有一种艺术家的气质。兰伯常常为他感到惋惜,如果 不是这场战争,西拉里完全可以成为一名电影明星。 兰伯走到走廊,看着西拉里从收发室信箱里取走了他写给西拉里的密信,走进 卫生间,他这才舒了一口气。 西拉里进了卫生间插上门,立刻掏出显影剂往密信上一涂,看到信上写着: “立刻停止一切活动,这张支票是给你的奖励。”西拉里心里顿时欢呼起来:“哦, 太棒了!”连连亲吻着写有八百元比利时法郎的支票。 从厕所出来,西拉里怀揣支票,兴致勃勃地吹起舒伯特的《野玫瑰》,向办公 室走去。 这时,他听到兰伯局长在身后喊他:“西拉里先生,到我的办公室里来。” 西拉里顿时紧张起来,心想,局长是不是发现昨晚电话的事了?他怀着忐忑不 安的心情,走进了兰伯的办公室。 “局长,早晨好……” “早晨好。”兰伯叼着玉石烟斗,平静地说,“西拉里,你工作得不错,放你 十天假,让你回安特卫普去看看你的父母。” “真的?”西拉里大喜过望,不敢相信局长会如此开恩。 “‘我从来不开玩笑。” “太好了!谢谢局长大人!”西拉里像孩子似地向兰伯送了一个飞吻。 一看西拉里高兴的样子,兰伯脱口说了一句:“不,应该谢谢你。” 西拉里顿时一惊,局长为什么要谢我?还放我长假,这到底是为什么?一连串 的疑问立刻袭上西拉里的心头。别看他长得像个孩子,人却极其精明。 “啊,谢谢你对工作的热情。”兰伯自知失言,忙说,“去吧。祝你好运。今 天马上回家!” “谢谢。”西拉里转身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了一句“谢谢局长”! 这时,西拉里忽然看到兰伯一扫以往的严肃,正用一种亲切的目光望着自己,心里 不禁一震。出了门,他心里顿时疑惑起来:局长为什么用那种眼光看我?是不是听 出昨天的电话是我打的?他为什么忽然放我十天假?是不是……懊,天哪!原来他 可能就是……啊,我必须见见他! 西拉里忽然意识到兰伯可能就是自己的上级,急忙转身奔了回来,没敲门就闯 了进去,刚要说话,却发现兰伯正用冷漠的眼神望着他,他又恢复了以往那种拒人 千里之外的冷漠,没有了刚才的亲切,西拉里又愣住了。 “啊,局长,您没什么事吧?”西拉里盯着兰伯,真希望他能说出那句话,可 是,他却听到一句大为不悦的嗔斥:“我能有什么事,你还磨蹭什么,快走!” 西拉里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失望。自从做谍报以来,他独自一人,默默地与魔 鬼打着交道,获取着大量的情报。可他从没见过自己的上司,他很想知道此人是谁, 很想跟这位秘密领导自己的上司诉说一下内心的苦闷与孤独。刚才,当他猜出兰伯 可能就是自己的上司的刹那,他的心里简直是心花怒放。可是,兰伯的一张冷脸, 又冻结了他心中刚刚升腾起来的热望。 兰伯的心清也是一样,有多少次,他都想把这个精明能干的小伙子叫过来,把 一切都告诉他,但是,因为有严格的谍报纪律限制,他必须要隐藏自己的情感,只 能在暗中保护着西拉里。 夜里,德国医生又给维克多打了一针,他仍然不张嘴,医生觉得这种药物还没 有达到预期的效果,还需要进一步的完善。 安德鲁大失所望,决定给维克多最后一次上刑,然后就秘密地于掉他。 “维克多医生,”洛霍对吊在房顶已经奄奄一息的维克多厉声说,“如果你还 留恋你这年轻的生命,还留恋你那年轻美丽的金玲小姐,你就应该配合我们,否则…… 我告诉你,没有人知道你被关在这里,你不要抱任何幻想了!” 维克多艰难地睁开眼睛,从肿胀的眼缝里射出了两道凛冽的寒光,死死地盯着 洛霍。 自从维克多在临时医院里看到几十个人被枪杀、决心跟德国法西斯战斗到底的 那一刻起,他就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最令他痛心的是没有战斗到比利时解放那 天,更没有等到与金玲走进新婚礼堂,他觉得上帝太残酷了,同时他担心金玲也被 逮捕了。 “你说,里伯河特到底是谁?他藏在什么地方!” 洛霍的吼声打断了维克多的思绪,他轻蔑地盯着洛霍,突然笑了,尽管笑得很 吃力,但还是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我笑你愚蠢,我可以告诉你,里伯河特是谁……” “是谁?” “是全比利时人民的心声!” “维克多医生,我只能为你感到遗憾了。”安德鲁走了进来,仍然用斯文的腔 调说,“很遗憾,我一向认为你是一个聪明的人……” 维克多咬牙切齿地回答他:“我却一向认为你是一只吃人不露齿的野兽!” 安德鲁没有恼,冷笑道:“你说得很对,露齿是一种不文明的表现。大日耳曼 民族是最高贵的民族,向来讲究举止文明,不像你们这些劣等民族那么没教养。听 说你父亲是俄罗斯人,那就更是一个不足挂齿的劣等民族了!” “浑蛋!畜生--”维克多冲着安德鲁的脸,猛地吐出一口血痰,“呸--你 们是他妈的狗屁高贵民族,你们纯属是一群杀人恶魔!是恶贯满盈的言生!” “维克多医生那就遗憾了。”安德鲁瞅一眼洛霍,转身走了出去。 维克多被洛霍押到盖世太保总部后院一处阴暗的、墙壁和地面都被人血染成 紫黑色的角落里,他抬起那张肿胀得变形的脸,最后扫一眼灰蒙蒙的天空,痛苦 地闭上了眼睛,内心呼喊着:“战友们,永别了!亲爱的妈妈、金玲,永别了!” “维克多医生,我想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洛霍恶狠狠地说道。 维克多睁开眼睛,愤怒地吼道:“畜生,我告诉你,我什么都知道,就是不告 诉你!来吧,开枪吧!畜生!杀人魔鬼!等着吧,比利时人民早晚会惩罚你们的!” 他高昂着头,向着昏暗的天空,大义凛然地喊道:“自由是永远属于比利时人民的!” “砰--”枪响了。维克多没有倒下,仍然昂首挺胸地站立着。他惊惑不解, 睁开眼睛,只见安德鲁拎着冒烟的手枪匆匆地走过来,与洛霍低语着什么。 原来,安德鲁刚刚接到斯普林特将军打来的电话,质问他为什么不执行总部的 命令。 安德鲁说:“对不起,斯普林特将军,我刚接到总部打来的电报……因为,维 克多是一名顽固的抵抗分子,我不清楚手下人是不是已经把他处决了?” 斯普林特听了勃然大怒,厉声道:“听着,安德鲁长官,你立即派人把维克多 给我押来!即使是尸体也要给我送来!” 安德鲁不敢违抗斯普林特将军的命令,急忙跑出来,用鸣枪制止了洛霍,当天 就派人把维克多押往柏林了。 老夫人病倒了,一连几天都起不了床。 她躺在床上仍然日夜为维克多祈祷着:“仁慈的圣母玛丽亚,求你救救我的孩 子……保佑我的孩子平安归来吧……” 金玲忍受着牵挂与悲痛,每天侍候着老人,极力安慰着她。 这天上午,两个人正沉浸在悲痛之中,有人来敲门。金玲以为又是拉丽特他们 来了。这些天,大家都纷纷跑来安慰她们,拉丽特还悄悄捎来西蒙的话,说他们正 在全力营救维克多,可是,进门的却是法克力申上尉。 “小姐,总督打来电话,让您立刻去见他!” 维克多母亲一听霍夫曼要见金玲,激动得满眼泪水:“啊,肯定是维克多被救 出来了。我知道圣母和耶稣会保佑我的孩子的……快去吧,孩子,一定是有维克多 的好消息了!” “太好了,妈妈,您好好休息,等我给您带回来好消息吧!” 金玲搭上一辆马车,立刻向塞内弗城堡驶去。 一见到霍夫曼,金玲就从他的脸上看出了维克多的厄运。 “对不起,金玲小姐……”霍夫曼沉郁地开口道。 这句道歉无异是一份死亡判决书,金玲突然觉得眼前发黑,脑袋“轰”地一声, 顿时一片空白,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瞪着眼睛怔怔地盯着霍夫曼。 “金玲,你没事吧?”霍夫曼看她脸色吓人,急忙奔过来,搂住她发抖的肩膀, 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向你道歉,实在没有办法,我做了最大的努力……” 金玲挣开霍夫曼的手,突然冲他大吼起来:“‘维克多是不是被你们处死了? 我的维克多是不是被你们处死了?” “不,”霍夫曼摇了摇头,“他……” “他到底怎么了?快告诉我!您快告诉我--”金玲抓住霍夫曼的胳膊拼命摇 晃着。 “他被押送柏林了……” 霍夫曼等待着金玲疾风暴雨般的发火、哭闹……可是,他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连一滴眼泪都没看到,金玲只是用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目光冷冷地盯着他。 金玲的目光令霍夫曼惶恐不安。“金玲小姐,你真的没事吧?” 金玲没有回答,而是转身向门外走去。她觉得跟这个将军已经无话可说了。她 无法埋怨他,”因为他尽力了;她也没必要感谢他,因为维克多已被押送柏林了, 而且生死未卜。 金玲这无声的抗议被霍夫曼全都看在眼里,他感到十分愧疚,作为一名手中握 有至高权力的比利时军政总督,却连一位朋友的未婚夫都没能营救出来,他觉得实 在愧对这位中国朋友。可他确实尽力了。 “金玲小姐,你要求赦免的五名死刑者,我已经向柏林请示过了,目前正在等 待答复。”霍夫曼想以此来化解金玲的怨恨,他的确不想失去这位朋友。 已经走到门口的金玲,停了一下,冷冷地说了一句:“那就多谢了。再见。” 说罢,推门走了出去。 从城堡里出来,雨雪交加。金玲像木偶一般,迎着这年春天里少见的雨雪,茫 然地走着,连盖世太保抓人的警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她都不觉得。她绝望到了极 点,她不记得自己究竟在郊外的马路上走了多久,甚至连如何搭上马车返回艾得利 蒙小镇的,她都记不太清了。 当她远远地看到维克多家那幢灰色的二层小楼,她的心头越发感到一种无边的 绝望,这时,一个严重的问题摆在面前:该怎么对老人说?老人要知道儿子被押送 柏林了,她能经受得住这打击吗?不,老人肯定经受不住。于是,金玲赶紧擦了擦 脸上的泪水,平静一下心态,然后向家里走去。 “孩子,是你吗?”还没等金玲进屋,老人就满怀希望地喊起来。 “啊,是我,妈妈。我回来了!” “孩子,有维克多的消息吗?”老人急不可待地问道。 “有妈妈……” “快告诉我,维克多在哪儿?他怎么样了?”老人急忙拉住金玲的手问道。 “啊,他……他被霍夫曼救出来了,回来怕被德国人再抓去,就跑到森林里去 找游击队了。”金玲觉得这个理由比较可信,进门前就想好了。 “孩子,你不是在骗我吧?”老人疑惑地盯着金玲。“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妈妈,外面一直在下着雨雪……我听到维克多一时回不了家,就很难过,所 以……”金玲低下了头,极力躲避着老人的目光。 “孩子,”老人忙安慰金玲,“别难过,维克多能逃出来就是万幸了。你应该 高兴才对,只要能逃出来,你们总有见面的一天。” “是的,妈妈,我应该高兴……” “我们都应该高兴,我们的维克多终于逃出魔掌了。” 后来,金玲跑到郊外那片泥泞无人的树林里,趴在树上大哭起来,哭声惊天动 地。人一旦宣泄起来,一切悲伤都会一齐袭上心头……她哭维克多,哭自己有家难 回、有国难归,哭惨死在日本炸弹下的父母,哭满怀希望的维克多母亲…… 哭着哭着,金玲忽然发现几双穿着破旧皮鞋的脚出现在面前,抬头一看,只见 拉丽特带着几名妇女正满脸挂泪地望着她,一看到这些同命相连的姐妹,金玲更是 悲痛不已,抱住拉丽特大哭起来。 苦难一个接着一个。小镇上的人家,几乎没有一家能幸免于难,即使避免了今 天,也避免不了明天。 从此,这个看似瘦小柔弱的中国姑娘,坚挺着比男人都刚毅的肩膀,支撑着这 个破碎而贫穷的家,做着维克多未做完的事。 这天晚间,就在审讯过维克多的地下室里,安德鲁又在审讯着被打得鼻青脸肿 的叛逆者。 “亚当中尉,请问你靠出卖帝国情报赚了多少钱?”安德鲁问道。 “几千块。” “区区几千块钱,就把一个帝国军官的灵魂给买去了?” 亚当利来:…… “你给他们提供了多少情报?” “五次。” “都是什么情报?” “请问跟你接头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西拉里。” “除了这个人,你还跟谁联系?” “就他一个。” “不对吧,你不是经常去花店吗?” “去花店跟这有什么关系?”亚当利来悻悻地反问一句。 “告诉我,你去花店干什么?” “看一个人!” “谁?” 亚当利来:…… “是那个叫金玲的中国女人对吧?”洛霍叮问一句。 “是又怎么样?” “去看她干什么?”洛霍厉声问道。 “这跟你没关系!”亚当利来没好气地吼起来。 “亚当中尉,”安德鲁用手势制止了洛霍,“我问你,那个中国女人向你询问 过什么?也就是说……” “长官先生,我已经说过了,我只给一个人提供情报,除此之外,没给过任何 人,请你们不要再逼问我了!”亚当利来不耐烦起来。 “啊……”安德鲁在地上踱起步来,沉思片刻,故做关切地说,“亚当中尉, 你知道你面临着什么吗?” “当然知道!” “你不怕死吗?” “我早就不珍惜这条狗命了!”亚当利来气急败坏地吼起来,“这种没有爱情, 没有欢乐,除了杀人就是杀人的鬼日子,我早就过够了!我告诉你们,我给他们提 供情报,根本不是为了几个狗屁臭钱,我就是想毁掉你们,我讨厌这种魔鬼般的生 活!”这个叛逆者毫无顾忌地袒露出内心的痛苦与愤懑。 “我为帝国有你这样的军官感到耻辱!你多存在一分钟,就对帝国军人多一分 侮辱!”洛霍气愤地吼道。 “那就请你快结束我这条罪恶的生命吧!我早就厌恶自己了,就像厌恶你们这 些杀人魔鬼一样!”亚当利来大吼起来,他知道自己死定了。 “也许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痛快……” 亚当利来顿时一怔,他最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受罪。 安德鲁让洛霍去取烟,屋里只剩下了安德鲁和亚当利来两个人。安德鲁悄声说: “中尉先生,如果你肯配合我,我想救你一命。” 亚当利来顿时一惊。此刻,这个叛逆的盖世太保官员沉郁的眼睛里,浮现出惊 惑的期望,尽管他早已厌恶了这种魔鬼般的生活,可是死到临头时,他又忽然想活 下去了。但是,当听到安德鲁说出条件之后,他那充满期望的目光一下子又冷了下 去,继而变得十分蔑视了。 “我只要你给那个中国女人送去一份情报……” 亚当利来盯着安德鲁,一字一板地说:“如果在临死之前,再让我这双沾满鲜 血的罪恶之手去扼杀一个美丽善良的女人,上帝都不会饶恕我,他会把我再次送 上绞刑架的!安德鲁长官,我从没见过那么高洁的女人……” “你不要再讲了!”安德鲁打断了他,“你还是冷静地考虑之后再回答我! 这对你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不会失去什么。但是,我却可以让你活下来,还可以 让你回法兰克福去探望父母,我想他们一定非常想念你这个独生子!” 这番话太有诱惑力了,亚当利来不相信地盯着安德鲁。 “而且,我可以给你一笔可观的钱,远远超过你出卖情报的数目!”安德鲁 觉得没有从维克多嘴里掏出有价值的东西,他要不惜血本地利用这个浑蛋,只要 这个浑蛋把情报往中国女人手里一送,就不愁干不倒霍夫曼了。 “中尉先生,我给你一天时间,明天晚间再答复我。好了,我马上派人给你送 来可口的饭菜,请问,你想吃点儿什么?”安德鲁微笑着问道。 亚当利来一时难以作答,只是惊讶地望着这个伊阿古式的人物。 一整天没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兰伯决定晚间去把情报取回来。动身之前,他 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对妻子说:“过一会儿我就回家,请给我煮好咖啡,我今晚要 工作。” “好的,我煮好香香的咖啡等着你,你可早点儿回来啊!” “好,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索菲亚满怀希望地说。 谁料想,这“一会儿见”却成了他们永远不能实现的梦。 外面又下起了绵绵细雨。雨水不停地打在吉普车的挡风玻璃上,兰伯驾驶着吉 普车来到废弃工地附近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停下车来。少顷,从角落里走出一个蓬 头垢面、衣着褴楼的老乞丐,拄着棍子,他借点烟的机会观察一下四周,确信无人, 然后向废弃工地里走去。 然而,当兰伯怀里揣着最后一份情报登上吉普车,刚要启动的刹那,却从后座 上突然伸过来一只大手,一把扯下了兰伯头上的假发,一只枪口猛地抵在他的后脑 勺上。 兰伯顿时明白了,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兰伯回过头来,后座上的人一看是他,不禁惊讶地叫了起来:“是你!” 这实在太出乎盖世太保官员的预料了。他们足足守了两天两夜,一直在等待着 这位大人物的到来,没想到,等来的竟然是德国最信赖的官员--堂堂的比利时警 察局局长! 兰伯从后视镜里看到洛霍和米希尔惊讶的样子,不禁冷笑一声,又瞅一眼脑后 的枪口,慢声地说:“既然是老朋友,就用不着来这套了。” 索菲亚一看几个德国兵闯了进来,心里惊呼着:“完了完了,兰伯到底出事了!” 当德国兵留下一片狼藉,毫无所获地扬长而去,索菲亚便像一摊泥似的瘫倒在 地上,绝望地哭起来。她知道丈夫再也回不来了,德国人绝不会放过他,因为他的 角色太重要了。她和孩子再也见不到她们的亲人了。 索菲亚沉浸在悲痛之中,把丈夫早晨的叮嘱忘得一干二净。但当她无意中看到 窗子上吊着的兰花暗号时,就急忙爬上去把它取下来。这时,她忽然想起了丈夫说 的话:“如果我被捕,就说明维克多出了问题,你要立刻通知西蒙……” 索菲亚急忙跌跌撞撞地跑进卧室,给睡熟的孩子盖好被子,打开抽屉找出通行 证,穿上大衣就向门口跑去。她从钥匙孔往外一 瞅,发现门外有一双皮靴在走动,急忙又转身向后窗跑去。 索菲亚急忙跳上一辆马车向花店奔去。花店里却没有人。 此刻,天色已晚,街上空寥无人,只有牵着狼狗的德国军警不时地走过去。 索菲亚孤零零地站在黑夜之中,浙沥的小雨淋湿了她,她要连夜赶到艾得利蒙小 镇去找那个叫拉丽特的女人。她感到茫然和无助,但一想到丈夫临走前的叮嘱, 一种强大的使命感又催促着她:这是兰伯最后留给我的嘱托,我必须完成它! 但是,马车夫嫌路途太远,不肯去。 “我可以付您双倍的车费!”索菲亚说。 车夫说他没有通行证。 “我有,我是警察局长的妻子!”索菲亚非常感谢丈夫给她和孩子办理了特别 通行证,否则,她是寸步难行的。 于是,这辆马车载着一个孤独的女人,顶着浙沥的小雨向郊外驶去。 拉丽特的酒店已经关门,敲了半天,拉丽特的母亲才推开一条门缝儿,探出脑 袋狐疑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女人,警惕地问道:“请问您找谁?我好像没有见过您……” “是的,夫人,请找一下拉丽特小姐。”索菲亚不敢说出自己的名字。 “对不起,她不在!” “嗅,上帝……”索菲亚大失所望,极力抑制着泪水,“请问您是她什么人?” “拉丽特的母亲。” “那……”索菲亚只好忍着夺眶的泪水转身向马车奔去。这时,却听拉丽特母 亲问了一句,“请问您是谁?叫什么名字?” “索菲亚,兰伯的妻子。”索菲亚只好报出了自己的身份。 在索菲亚就要登上马车的刹那,拉丽特忽然从屋里跑了出来,喊道:“兰伯夫 人,请等一下!” 索菲亚一见到拉丽特,抱住她就哭了起来。 “兰伯告诉我,说他要是被捕了,就说明维克多出事了,让我务必通知您……” 索菲亚啜泣道。 拉丽特半天才从惶惑中惊醒过来:“哦,上帝,这太可怕了!维克多知道那么 多,如果他……不,他绝不会出卖我们,他是一个非常值得信赖的人!” “可是,一旦打上那种药物,人的思维就不受自己支配了。知道兰伯身份的人 只有你和维克多,还有西蒙,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 送走索菲亚,拉丽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金玲。 “出什么事了?”金玲从拉丽特紧张的表情上,一下子就看出又出事了。 “有人被捕了,可能是发生了意外……所以,您应该马上躲一躲!”拉丽特不 想告诉金玲是维克多的缘故,怕伤害了她。 “怎么?”金玲敏感地问,“您是说有人叛变了?” “现在还不好说,不过……您还是不要问了。” “不!您必须告诉我,到底是谁?”金玲已经意识到拉丽特指的是维克多了。 拉丽特犹豫片刻:“好吧,我只好告诉您了。德国人给维克多打了一种神经麻 醉剂,打上这种药物,人的主观意志就不受自己支配了,人家问什么就说什么……” “怎么,您在怀疑维克多?”金玲盯着拉丽特问。 “不,我不怀疑他。可是,我们的一位重要同志被捕了。这位同志的身份只有 三个人知道,其中一个就是维克多。这位同志被捕前曾告诉妻子,说如果他被捕, 就说明……” “说明什么?说明维克多出卖了同志?”金玲气坏了,“不!我绝不相信维克 多会出卖同志,我觉得你们这样无端地怀疑他是极不公平的!你们应该比我更了解 他,他已经受尽了磨难……”金玲急忙瞅一眼维克多母亲的卧室,拽着拉丽特走进 厨房。 “金玲小姐,不是我们无端地怀疑他,而是客观事实……” “什么客观事实?那个同志的被捕,就能肯定是维克多出卖的吗?”金玲绝不 相信维克多会出卖同志,她不许任何人诬陷他。 “我并没有说是他出卖的,而是……” “而是他打了什么药物?”金玲愤怒地打断了拉丽特。 “其实,我们比您更了解维克多,我们相信他绝不会出卖同志。我非常理解您 的心情,但是……我只是为您考虑,如果您不想躲避,我也不勉强。我走了。不过, 您还是应该谨慎点儿为好。” 送走拉丽特,金玲一头扑到维克多的床上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