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最后的审判 十五个即将被处决的人都惊诧不已地看着这一幕。拉丽特尤其感到震惊,她盯 着那张冷峻得令人发怵、一心想要杀死的那个人的脸,不禁感到一种震撼。 刺杀未遂事件把霍夫曼给彻底惊醒了,他决定把这一百二十名群众全部押上汽 车立刻送往柏林。如果他们能在路上逃脱了,他既没有放人的干系,又帮助了这些 无辜的人。 但是,押人的汽车刚开出布鲁塞尔不久,梅格尔就骑着摩托带人追上来了,他 命令司机立刻掉头去布鲁塞尔火车站,说这是希姆莱将军的命令。于是,这一百二 十个人随同另一批被关押的人,当天晚上就被押上了开往柏林的闷罐车。车里人太 多,拥挤不堪,没水,没厕所,里面的人就像猪一样被关在肮脏不堪、臭气熏人的 车厢里。许多人忍受不了这种非人的折磨,半夜就晕倒了。第二天早晨,一名中年 妇女就死在了车厢里。 当天晚间,霍夫曼接到柏林总部打来的电话,让他立刻飞往希特勒的“狼穴” 去见希特勒。 希特勒的“狼穴”位于东普鲁士一处阴暗、潮湿、林木茂密的森林里。第二天 上午,霍夫曼乘飞机在腊斯登堡机场降落,乘车来到这座森严壁垒的大本营。这里 不仅设有里外三层的布雷阵和地堡群,周围安着一圈带刺的电网,而且还有党卫军 在日夜不停地巡逻。 经过几道岗哨检查,霍夫曼走进了地下避弹会议室,发现希特勒的几位心腹都 在。其中有希姆莱,有长得又黑又瘦、如同侏儒、拖着小儿麻痹腿的宣传部长戈培 尔,还有那位声称“让英国人跪下来舔德国人靴子”的空军元帅戈林等一群高级官 员。 霍夫曼一进来就发现,会议室里气氛紧张,高官们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 坐在首席位置上的希特勒,更像恶魔般地盯着他。霍夫曼觉得,也许自己出不去这 座“狼穴”了。还没等他落座,希特勒就冲他咆哮起来。 “霍夫曼,你这个浑蛋,竟敢串通反战分子来杀害我忠实的部下,我要撤你的 职!我要把你送上军事法庭审判你!” “元首阁下,您可以撤我,也可以处死我,但必须允许我把事情讲清楚!”霍 夫曼毫不客气地辩解道,“这不是事实,反战分子根本没有杀害安德鲁,而是……” “浑蛋!你还在为反战分子辩护!”希特勒厉声打断了他。 “元首阁下,请您不要打断我,这根本不是事实!安德鲁派人谋杀我,是我的 警卫打掉了谋杀分子的手枪!”霍夫曼没有说出是豪特开的枪,“安德鲁一看阴谋 被揭穿了,开枪打死了他的上尉,回头就要冲我开枪,如果不是我的警卫手疾眼快, 我早就见上帝了。元首阁下,这就是全部事实!”在这个权力和疯狂都达到了人类 顶峰的疯子面前,霍夫曼第一次恢复了一个人的尊严,大胆地讲出了事实真相。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希特勒轻蔑地反问道。 “您可以不信,但我要让您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是辞职书吗?”希特勒嘲讽道。 “不,是当时在场官兵的签名信!” 希特勒接过信连看都不看,就把信撕得粉碎,摔到地上,问霍夫曼:“你还有 什么可说的?” 面对这个世界第一罪人,面对这个被世人称为有着恶魔般的性格的家伙,不仅 霍夫曼没什么可说的,所有被撤职、被处死的德国将领都没什么可说的。 霍夫曼只说了一句:“元首阁下,您可以随便处置我了。如果没有什么事情, 我就走了!”说完,不等希特勒表态,他就在一双双惊诧的目光追逐下,拂袖而去。 这种“目无王法”的举动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一时间,连希特勒都目瞪口呆 了。 这在希特勒称雄以来是绝无仅有的。在希特勒面前,无论是至高无上的元帅, 还是战功累累的将军,都只有俯首帖耳、惟命是听的义务,却没有张嘴反驳的权利。 就连那些被撤职、判刑,甚至处死的高级将领,也没有一个人敢说“不”字的。但 是,这位性格倔犟、有着独立人格的霍夫曼将军,却第一次用人的尊严来维护自己 的权利,来抗议这个疯子的强暴了。霍夫曼从走进“狼穴”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 最坏的思想准备,不怕死,一切都无所惧了! 倒是霍夫曼的这番举动救了自己。希特勒并没有马上撤掉霍夫曼,战争形势越 来越不利,许多将军都像割韭菜似地被希特勒一茬茬地割掉了,一时找不出合适的 人选来接替霍夫曼。霍夫曼仍然担任着他的总督,不过被撤掉了军权,只剩下行政 管辖权了。 梅格尔接任了安德鲁。 文得利蒙,这座命运多蹇的小镇,变得越来越空寂、凄凉,越来越死气沉沉了。 拉丽特的酒店已经关门。小镇上剩下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残和瘦骨磷峋的孩子, 就连玛格丽特的喊声都变得细若游丝,有气无力了。她逢人便说:“我丈夫去找我 儿子维佳了,找到维佳,我们全家就可以一起吃晚餐了。” 听到这悲惨的述说,金玲常难过得潸然泪下。她经常把玛格丽特带到家里,给 她换下肮脏不堪的衣服,帮她刮刮头上的虱子,让她吃一顿煮马铃薯。后来,疯女 人饿了就跑来找金玲,一见到她就喊:“我饿……” 镇里惟一剩下的强壮男人就是亲德分子普利斯特。他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镇 里的人都恨他。德国人觉得他没用,也开始疏远他了。 食品越来越紧缺。金玲经常带着一些妇女到森林里去采蘑菇,过去,这里的人 从不吃蘑菇,说吃了会死人。现在,恰是这种营养丰富的菌类维持着许多人的生命。 尽管如此,人们还经常从少得可怜的嘴里挤出一些吃的,去支援那些比他们更艰苦 的游击队员。金玲无形中成了小镇反抗德国法西斯的带头人,始终跟豪特保持着密 切的联系。那台气得盖世太保发疯的电台仍在起着它的重要作用,只是换了密码, 转移到其他特工人员手里了。法克力申上尉因军火库被炸受到处分调走了,上边又 派来了一个新头头,此人还算老实,但是,尤里那个畜生却经常开着吉普车跑来找 她。有两次,金玲与尤里在街上不期而遇,看到尤里的眼里射出的凶光,金玲非常 担心尤里会偷偷地报复她。 战争仍在继续,日子还得过下去。 老人一直卧床不起,肺心病越来越严重。金玲每天都精心地侍候她,给她洗头、 洗脚,收拾得干干净净,偶尔还给她拉那首《二泉映月》。 这天晚间,金玲又在给老人洗脚,老人眼含热泪地说:“孩子,真不好意思这 么麻烦你……” “没关系,妈妈。我小时候在家经常给奶奶洗脚。奶奶是小脚,只有这么长。” 金玲用手比划着,“奶奶说,缠脚可痛苦了,疼得她整夜睡不着觉,光是哭。唉, 她们那代中国妇女太不幸了,饱受苦难,不像我们,我们赶上了中国的‘五四’运 动,所以才可以出国留学,可以光着大脚板跳舞唱歌……妈妈,您怎么了?”她看 到老人抽泣得很厉害。 “孩子,你太善良了……”老人啜泣道。 “啊,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我做错了什么,您会像奶奶那样拿大烟袋锅敲我 的脑袋呢!”金玲像小时候跟奶奶撒娇似地跟老人开着玩笑。 “孩子,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我为维克多能遇到你这样一位好姑娘而高兴……” 老人亲切地抚摸着金玲的满头黑发,欣慰地说。 “妈妈,我也非常爱您……” “孩子,”老人话锋一转,用慈祥的泪眼望着金玲,“请告诉我维克多的真实 情况好吗?” 金玲刚要像以往那样搪塞她,却见老人一副了如指掌的样子,便硬着头皮强装 笑脸地回答:“啊,他一直在游击队里指挥战斗,昨天他还用鸽子传来消息,说战 争很快就要结束了……对了,前不久,他还给我捎来一件用烨树皮刻的小玩艺儿呢。 您等着,我取来给您看看!”说罢,急忙向楼上跑去。 金玲拿起豪特送给她的用烨树皮画的小工艺品--她的一幅头像,刚要下楼, 忽然发现头像下方刻着豪特和玛丽的名字,就急忙用小刀刮了去。 “妈妈,您看这就是维克多捎回来的!”金玲猛然看到老人老泪纵横,不禁 十分惊讶,“妈妈,您……” “孩子,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可我早就知道维克多被抓进集中营了。” 一听到这话,金玲再也抑制不住满腔的悲愤,一头扑到老人怀里,把心中压 抑太久的痛苦一下子全部释放出来了。 “妈妈,您不知道我有多么痛苦……那天晚上他刚向我求婚,连句告别的话 都没说,就被抓走了,我的心都碎了!妈妈,我不能没有他,您不知道我有多么 爱他……” “孩子,妈妈知道,妈妈什么都知道,妈妈经常看见你在夜里哭……” “妈妈……” “我的孩子,”老人搂着金玲颤抖的肩膀,极力安慰她,“别难过,上帝会保 佑我们的维克多平安回来的,我天天都在为他祈祷。” “妈妈,我也天天为他祈祷……” “孩子,他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母女俩紧紧地拥抱着,怀着渺茫的希望,痛苦地期待着亲人的归来。 1944年6月6日,饱经战争苦难的欧洲人民终于盼来了这个永远载人反法西斯史 册的难忘日子,盟军调动了二百八十八万兵力,一万三千七百架飞机,九千艘各种 舰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雷霆万钧之力,终于在诺曼底成功地登陆了。 这天,斯普林特是专程来向霍夫曼通报密谋杀害希特勒计划的。当两个人得知 这一消息后,不约而同地发出了绝望的哀叹:“德意志完了!” 他们知道盟军一旦登陆,打败德国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德国在苏联和非洲 的两个战场都早已宣告彻底惨败。去年五月,有“沙漠之狐”之称的隆美尔的北非 军团,被美国号称“坦克魔鬼”的巴顿将军打得落花流水,成了沙漠里的鱼干。意 大利政府早已是分崩离析,苟延残喘,随时可能向盟军投降。他们深深热爱着的德 意志,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必须尽快干掉那个疯子,否则,德国就要彻底崩溃了!”斯普林特愤愤地说 道。 一年多来,聚集了维茨勒本、克鲁格和隆美尔三名陆军元帅及众多原陆军将领 的秘密组织,曾多次试图干掉希特勒,以拯救德国的灭亡命运,就连显赫一时的隆 美尔在霍夫曼的劝说下,也参加了这一组织。1943年3月13日,一名叫施拉勃伦道夫 的军官以给朋友带两瓶酒的名义,把定时炸弹送到了希特勒乘坐的飞机上,而且开 动了定时炸弹的引爆装置,可惜,炸弹没有爆炸。3月20日,一名叫格斯道夫的男爵 想以自杀的方式与希特勒同归于尽,但是,由于希特勒突然改变了行动计划,又一 次躲过了碎尸万段的命运。 这次,秘密组织决定于1944年7月20日再次动手,行动代号为“代尔克里”。这 次行动主要是由坚定的反希特勒人士冯·斯陶芬伯格中校具体负责,此时他已升任 陆军办公厅主任奥尔布里希特将军(也是反希特勒的核心人物)的参谋长。斯陶芬 伯格准备乘希特勒在腊斯登堡的“狼穴”召开会议时对他下手。 这天晚上,霍夫曼和斯普林特两位好友足足密谈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两人分 手时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们都怀有一种生死诀别的悲壮之感。他们知道,成败在 此一举,成功了,德国还有最后一线希望;失败了,后果将可想而知。 7月20日的深夜,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瓢泼大雨猛烈地抽打着硝烟四起的世界。 霍夫曼在客厅里一直用抽烟和不停地踱步来缓解内心的紧张。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始终没传来任何消息。凌晨三点,两位参与此事的陆 军朋友打来电话,问霍夫曼情况怎么样?他回答说:“没有任何消息。” 霍夫曼如坐针毡,杳无音信的等待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焦灼的心。 清晨五点,夜幕还没有散尽,霍夫曼要通了斯普林特家的电话,斯普林特夫 人的哭声,顿时使霍夫曼如遭五雷轰顶。“斯普林特将军刚刚被人带走了……听 说他们的行动失败了!” 7月20日这天晚上,智勇超群、独眼独臂的冯·斯陶芬伯格中校,以向元首汇报 为由,经过重重关卡,把炸弹带进了希特勒“狼穴”的避弹会议厅,神不知鬼不觉 地放到了希特勒身边,而且启动了十分钟内即将爆炸的装置。但是,一个名叫勃兰 特的上校嫌斯陶芬伯格放在脚下的皮包碍事,就把它挪开了,厚厚的橡木桌保住了 疯子的性命,却使勃兰特上校命归黄泉,从而使这场蓄谋已久的谋杀事件宣告彻底 失败。令人惊疑的是,1943年3月13日,施拉勃伦道夫就是托这位勃兰特上校将两瓶 炸弹“酒”带上飞机的,而这次勃兰特却成了这场谋杀事件的牺牲品。 霍夫曼很快就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了,尽管他还不太清楚失败的原因,但他意识 到:希特勒绝不会放过所有的参与者。于是,他走到卫生间,用冷水冲洗了一下一 夜未眠昏沉沉的头,到书房里开始清理材料,烧掉可能引起麻烦的文件,把几份重 要材料放进夹壁墙里,把一些钱、首饰等贵重物品装进一只小皮包,又把两幅照片 以及夫人那首遗作从镜框里取出来,放进衣兜里。 待一切处理完毕,霍夫曼要通了胡里昂的电话。 胡里昂从霍夫曼沉重的表情上,一下子就断定出行动失败了。 “阁下,早晨好。” “胡里昂,我非常感谢你多年跟随我,支持我……”霍夫曼的声音有些沙哑。 “阁下,您这是……”胡里昂听出这显然是告别的话,不禁大吃一惊。 “希望你最后一次执行我的命令。” “阁下,请讲!” “立刻离开布鲁塞尔,走得越远越好!”霍夫曼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道。 “柏林那边……”胡里昂满脸惊诧。 “已经开始大逮捕了。” “那您……” “我和你不一样,我是将军,不可能逃跑。你把这些东西带上,够你下半生用 的了。” 霍夫曼指着那只装着贵重物品的小皮包。 “不!阁下……”胡里昂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留着它已经没用了。”霍夫曼一脸的悲壮。 “阁下,我非常敬佩您的人格,能跟随您这样一位将军是我一生的荣幸。我怎 么能忍心撇下将军独自逃跑呢?我绝不……” “我不希望你受到株连,你若是能逃出这场劫难,到时候请到我的墓碑前献上 一束鲜花,我将会非常感激……” “不!阁下……”胡里昂一把抱住将军,失声痛哭起来。 “走吧,立刻走!”霍夫曼拍拍胡里昂的肩膀,以命令的口气说。 “那您呢?” “我要去看一位朋友。” “阁下,我开车送您,让我最后送您一次!” 天,仍下着霏霏细雨,铁灰色的天空笼罩着烟雨濛濛的世界。 在郊外的树林里,金玲跑来见霍夫曼。她从霍夫曼的脸上,一下子就断定出事 了。 “霍夫曼将军,出什么事了?” “金玲小姐,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您要去哪儿?”金玲满脸惊诧。 “说不准……” “告诉我,是不是我给您带来了麻烦?”金玲以为自己找他赦免反战人员的事 败露了。 “不要问了。”霍夫曼两手搭在金玲的肩上,语重心长地说,“金玲小姐,战 争可能很快就要结束了,很遗憾,我不能再保护你了,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将军阁下,请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金玲急切地问。 “我走以后,你也许会遇到麻烦,所以,你最好能躲一段时间,躲到战争结束。” “将军叔叔,”金玲扑到霍夫曼怀里哭起来,“我非常感谢您对我的帮助……” “不,我并没有照顾好你。如果没有其它事情,我该走了。” “将军叔叔,我们还能见面吗?”金玲紧紧握着霍夫曼的手不肯撒开。 霍夫曼摇了摇头,他无法回答她。他不知道自己会走到哪一步?最后他又叮嘱 她:“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您要多保重,但愿我们还能见面……”金玲已泣不成声。 “谢谢,再见。”霍夫曼用力拍了拍金玲的肩膀,转身向轿车走去。 金玲泪眼蒙陇地看着霍夫曼高大的身影钻进轿车,摇下车窗又冲她摆了摆手, 然后轿车迅速地开走了。金玲望着轿车消失于烟雨蒙蒙的公路上,心里感到一种难 以名状的失落与茫然。她不知道霍夫曼到底出什么事了?没有霍夫曼的保护,德国 人会不会来找自己的麻烦? 霍夫曼本来已经决定让胡里昂立刻去法国,从法国再想办法转到别的中立国家。 但是,突然出现在霍夫曼面前的一个陌生军官及两名剽悍士兵,打破了他们的计划。 “霍夫曼将军,您好。”长着一双猫头鹰眼的年轻军官开口道,“认识一下, 我是罗克少校。” “你好,罗克少校……”霍夫曼伸手与罗克握手的时候,两名剽悍士兵立刻站 到了霍夫曼的身后。 霍夫曼立刻意识到:布鲁塞尔将成为他真正的滑铁卢了。 拿破仑当年战败的滑铁卢战场,就在布鲁塞尔南面的滑铁卢小镇,那里至今还 耸立着一头用战场上的废铁铸成的、象征着荷兰和比利时的雄狮呢。 “霍夫曼将军,元首派我来接您回柏林,到那里研究下一步的战略部署。”罗 克少校说。 “胡里昂,你去给我取一下衣物!”霍夫曼想把胡里昂支走,却被罗克少校制 止了。 “不必了,您很快就会回来的!” 霍夫曼感到很遗憾,胡里昂终究没有逃脱这场劫难。临分手,两位朝夕相处了 十几年的上下级官员,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们都清醒地意识到:这可能就是诀别 了。 当天,霍夫曼就被柏林派来的三个人押上了火车。 这天是1944年7月21日,谋杀希特勒失败的第二天。 大约是霍夫曼被带走的第五天傍晚。大地昏暗,暮霭沉沉。金玲在厨房里边读 书,边煮马铃薯。她正低头看书,并没觉得有人进来。当她猛然意识到一股阴森森 的杀气逼到跟前时,为时已晚,恶魔尤里正用贪婪而仇视的鹰眼恶狠狠地盯着她, 向她一步一步地逼过来。 “为什么不敲门就闯进来?”金玲厉声喊道,随手抓起案板上的一把菜刀。 尤里却阴沉着铁青的恶脸,一声不吭,一步一步地向她逼近。 “你要干什么?”金玲举起菜刀大声喊道。 尤里一声不吭,一边向她逼过来,一边解开上衣扣子。 “你……你再敢往前走一步,我就、我就杀了你!” 杀人恶魔毫不在乎,恶脸距离金玲越来越近,嘴里呼出的烟味已经喷到金玲的 脸上了。 “你、你要敢强暴我,我就让霍夫曼将军处死你!”金玲气愤地吼道。 尤里咬牙切齿地说:“霍夫曼已经完蛋了!他再也庇护不了你这个臭婊子了!” 说着,就向金玲猛地扑了过来。 “你胡说!你、你……”金玲挥起菜刀就向他砍去。可是,她的手腕却被恶魔 一把抓住了,疼得她“啊呀”一声惨叫,菜刀当嘟一声掉到了地上。 “臭婊子,我再也不怕霍夫曼那个浑蛋了!我要让你这个中国女人尝尝德国男 人的厉害!”这个被霍夫曼连连降职的恶魔,就像一头猛兽,瞪着血红的眼睛向金 玲猛扑过来,他用两只手死死地抓住金玲的脖子,恶狠狠地咆哮着,“臭婊子!你 毁了我的前程!你毁了我们多少士兵的性命!我要为他们报仇--我要于你--我 要打死你--你这个臭婊子--我要干死你--’” “不--浑蛋--快松开我--妈妈--” 可怜的金玲尽管拼命厮打,声嘶力竭地呼喊,可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哪里是这 头疯兽的对手,转眼就被他按倒在地,撕破了裙子。金玲随手抓起案板上的一只盘 子,拼命地向尤里的头上砸去,一股鲜血立刻从尤里的额头上流了下来。 尤里一看出血了,越发气得暴跳如雷,骑在金玲的身上,左右开弓,把二三年 来的积愤全部发泄在金玲的脸上。打得金玲口鼻出血,两眼模糊,双耳失聪。 这时,一直大病卧床的老夫人听到喊声,跌跌撞撞地奔进来,哆哆嗦嗦地操起 菜锅,照着尤里的脑袋就要砸下去,可还没等菜锅落下,尤里的枪却响了,菜锅 “当嘟”一声掉到地上,老人一下子倒了下去。 “妈妈--”金玲惊愤地哭叫着,“妈妈--妈妈--” 尤里将枪口对准了金玲满是血污的脸,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他要亲 眼看到这个女人跪在自己的脚下,向他求饶,向他低三下四地乞求活命。他要打败 这个女人,要从肉体到精神都彻底地打败她,摧毁她!他要完全彻底地战胜她,征 服她--这个瘦小的中国女人! “臭婊子,跪下来求我,我就饶了你!”尤里抓着金玲的头发,把她的脑袋拼 命地往水泥地上撞去,边撞,边声嘶力竭地咆哮着,“我要让你跪下来乞求我--” 可是,尤里看到那双美丽的黑眼睛里射出来的不是乞求,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恨, 是燃烧的烈火,是令他不寒而栗的怒焰。瞬间,他感到了彻底的绝望。他觉得自己 永远征服不了这个女人了,过去不能,现在死到临头了仍然不能。他那日耳曼人的 强烈自尊受到了莫大的伤害,他的征服欲被眼前这个文弱的女人彻底摧毁了。一个 堂堂的帝国军人竟然征服不了一个小小的中国女人,他感到这是帝国军人的耻辱。 “我要让你死--”他穷凶极恶地大吼一声,刚要勾动扳机,突然,他的手枪 被人一脚踢飞了。他惊恐地回头望去,只见一个野人般的大个子瞪着冒火的眼睛正 死死地盯着他。 “你、你要干什么?”尤里没有认出来人是谁。 “来要你的命!” 一听到这洪钟般的吼声,尤里顿时明白自己的末日到了,他清楚地记得那次在 婚礼上的吼声,更记得长着古铜色脸膛的老铁匠。在穷途末路中的他反问一句: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豪特冲着尤里的右腿当地一枪。 尤里“啊呀”一声惨叫,一下子从金玲身上跌落下来,抱着大腿在地上“哇哇” 大叫。 豪特又冲着他的左腿打了一枪:“这是替我父亲报仇!”接着就冲尤里浑身上 下连连开枪,每打一枪都大喊一声,“这是为西蒙报仇!这是为维佳报仇!这是替 莱特尔报仇!这是为普拉西报仇!这是为全镇的死难乡亲们报仇!啊--” 豪特像疯了一样,怒吼着,咆哮着,连连向那堆烂肉疯狂地射击。 金玲爬到满身血污,已经处于弥留之际的老人身边,绝望地哭喊着:“妈妈! 您快醒醒啊,妈妈--” 老人艰难地睁开眼睛,拉着金玲的手,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孩子……妈妈看不到你和维克多的婚礼了……祝你们幸福……” “妈妈,您不能死!您应该等着维克多回来啊!妈妈--” 老人走了,留给金玲的是巨大的悲痛与无边的孤独。 1944年9月2日,蒙哥马利将军率领的盟军浩浩荡荡地开进布鲁塞尔,被德国法 西斯蹂躏了四年零四个月的比利时人民,终于迎来了晴朗的天空。 继巴黎解放之后,盟军又解放了布鲁塞尔。 鲜花、掌声、泪水,汇集成一片悲喜交加的海洋。 蒙哥马利将军成了比利时人民心中的救星和英雄。后来,这位英国将军的高大 雕像永远耸立在布鲁塞尔特尔维能的大街上,让世人永远缅怀着他,纪念着他,也 永远牢记着那场惨绝人寰的战争。 然而,那座不屈的小镇却显得异常沉闷。人们脸上流着泪,心里流着血,默默 地拥抱着。付出的实在太多太多,即使胜利了,也笑不出来了。 再说,那么多亲人还被关在德国的集中营里,生死不明,谁能笑得出来啊! 豪特抱着一岁多的小豪特,带着野人般的游击队员终于结束了漫长的游击生涯, 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小镇。豪特没进家门就带领大家直奔金玲家,一见到金玲,没有 人说话,而是紧紧地拥抱着这位给了他们中的许多人第二次生命、又与他们长时间 并肩战斗的中国姑娘。 一双双泪眼在笑,一张张笑脸在哭。没有话语,只有默默地拥抱。 活下来是幸运的。郊外,那些埋在墓地里的灵魂却在哭泣,他们没有等到这一 天。 “维佳……快回来啊……妈妈给你留着炸薯条呢……”街上又传来了玛格丽特 的喊声。凄凉、哀婉,令人潸然泪下。 这时,一个孩子慌慌张张地跑来喊道:“金玲阿姨,不好了!普利斯特先生吊 死了!” 人们毫无反应,觉得普利斯特这样结束自己,反倒更好些。 金玲抱着小豪特,亲着他鲜嫩的、太阳般美丽的小脸蛋儿,良久泣不成声。她 想起了维克多曾说过的话:“亲爱的,我们将生出一群小维克多、小金玲……我们 的孩子一定非常漂亮,长像你这样一双晶莹剔透的黑眼睛,一头乌黑的秀发,长着 像我这样一张白皙的脸,一只高挺的鼻子……啊,上帝,太棒了,我真希望战争快 点儿结束,我们将举行盛大的婚礼片 战争结束了,可是,亲人呢,亲人在哪里? 四年多来,小镇第一次恢复了从前的宁静,教堂里又传来了悠扬而洪亮的钟声。 然而,推开一家家的房门,却看到很多人都匍匐在耶稣和圣母的脚下,乞求着 圣灵圣主的恩赐--保佑她们的亲人能平安归来。 金玲以泪水伴着虔诚的祈祷,在圣母像前整整地跪了一夜。 “仁慈的圣母玛丽亚,求您保佑我的维克多平安归来吧。我们是那样相爱,我 们不能分离,我不能没有他!我们约好了战争结束就结婚,现在战争结束了,可是, 我的维克多却生死不明……求您可怜可怜我吧,祈求您一定把我的维克多还给我! 我给您磕头了!”说罢,她冲着圣母像就不断地磕起头来。 金玲不是天主教徒,也不懂得天主教的教规。她只是按着中国祈求神灵的方式 祈求着上苍的恩赐,恩赐维克多能平安归来。 布鲁塞尔一带的战争结束了,但是纳粹德国在欧洲其它战场上的垂死挣扎还远 远没有结束,恶战仍在继续。 这是一个飘着清雪的隆冬的早晨。一个党卫军士兵猛然踢开了柏林玛格德堡集 中营里的一扇破板门,冲着狭小阴暗、散发着腥臭味儿的小屋大声吼道:“滚出来!” 一个骨瘦如柴、蓬头垢面、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蜷曲着身体从干草上哆哆嗦 嗦地爬了起来。谁能想到,他就是曾叱咤一时的德国将军霍夫曼呢! 仅仅几个月,霍夫曼就从一名呼风唤雨、掌管着比利时和法国北部命运的堂堂 总督变成了一个十足的阶下囚,一八米零的大个,仅剩下四十公斤体重了。被捕以 来,他一直被囚禁在这间不足五平方米的小黑屋里,穿着那身已经分辨不出颜色的 将军服,浑身散发着难闻的臭味,躺在一堆干草上,每天仅能得到一点儿维持生命 的马铃薯,整天与臭虫、跳蚤和虱子为伍,体味着人生幻灭的绝望,等待着生死未 卜的命运。他知道这是距离柏林西南九十公里的玛格德堡集中营,但不知道哪天能 结束这种非人的生活。 刚进来时,霍夫曼还以将军自居,对看押的士兵说:“我是德国将军,我要求 将军的待遇!” 士兵却轻蔑地回答道:“我没有接到照顾将军的命令,我只接到看押叛徒的指 令!” 霍夫曼打了那个士兵一个耳光。士,可杀不可辱!他至今还记得中国的那句名 言。他霍夫曼从没有背叛德意志,即使他被处死了,他的灵魂也永远是属于德意志 的。他背叛的只是那个把德国推向毁灭的疯子,而不是德意志。 但是,这一巴掌却使霍夫曼饱受了皮肉之苦,打得他躺在地上,一连几天都动 弹不得。党卫军士兵再送饭时,当着他的面,把鼻涕、痰都吐进他的汤盆里。开始, 他以绝食来抗议,换来的只能是更加残酷的报复,末了,只好认了,闭着眼睛一口 一口地吞下去。 纳粹集中营简直是人间地狱。它对人的折磨和欺压,是难以复加的,就连德国 将军都未能幸免。 此刻,霍夫曼瞪着深深陷进眼窝里的眼睛,惊望着这个令他吃了不少苦头的士 兵,问道:“去哪儿?” “干活!你已经清闲了好几个月了!” 霍夫曼的心头顿时掠过一丝疑惑,自从关进集中营以来,没有任何人审讯他, 他好像被人遗忘在这腥臭、潮湿、冻得他浑身发抖的小黑屋里了。他甚至想过,这 间小屋会不会成为埋葬他的圣赫勒拿岛。可现在要让他出去干活了,他不明白这是 为什么? 半年多来,霍夫曼第一次走出小黑屋,来到蒙蒙亮的院子里,这时,正好走过 来一群叫花子般的队伍,这些人都穿着槛楼不堪的白蓝条纹单衣裤,冻得瑟瑟发抖, 个个瘦得像骷髅,简直就如同中世纪被贩卖的奴隶一样。霍夫曼跌跌撞撞地跟在后 面,长时间不走路,天又冷,他走得踉踉跄跄的。这时,一个党卫军军官牵着一条 狼狗从他身边经过,狼狗一见霍夫曼,便冲着这个陌生人就大叫起来,连连向他扑 咬。霍夫曼吓得急忙嗔怒军官:“你为什么不制止它?” 党卫军军官轻蔑地斥他一句:“让它惩罚一下帝国的叛徒不是很好吗?” “浑蛋,你有什么权利侮辱我!”霍夫曼骂道。 党卫军官把牵狗的绳子一松,狼狗立刻向霍夫曼扑过来,一下子就把他撞倒了。 骨瘦如柴的霍夫曼哪里是大狼狗的对手,转眼就被它咬得鲜血淋淋,“啊啊”地 惨叫了。 党卫军官在一旁得意地笑道:“怎么样,我到底有没有权利?” 这一切,都被在厨房里干活的一个女人看到了。这个女人正是当年十分漂亮、 现在被折磨得憔悴不堪的拉丽特。她随同一百二十人辗转了两个集中营,前不久 刚转到这里。拉丽特并没有认出是霍夫曼,天色太暗,他又变得面目全非,只是 那身肮脏的将军服仍然显示着他的身份。一看狼狗咬的是德国军官,拉丽特心里 暗暗解恨:该,咬死他才好呢!前几天,一条狼狗活活地把一个德国军官给咬 死了。 后来,一个少校军官走过来,厉声嗔斥牵狗的党卫军军官:“浑蛋,为什么要 这样对待霍夫曼?” 霍夫曼?拉丽特大吃一惊,急忙重新打量起被狗咬的人。啊,天哪,果然是他! 他曾经面对面地审问过她,她记得霍夫曼长着一个突出的大额头。他怎么会被抓进 这鬼地方来了?是不是他赦免反战人士的事暴露了?一连串的疑惑顿时袭上拉丽特 的心头。 狼狗被牵走了,浑身血淋淋的霍夫曼艰难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 望着霍夫曼远去的背影,拉丽特的心里感慨万端,她绝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霍 夫曼,昨天还是赫赫有名的两国总督,今天竟变得如此狼狈……不知怎么,她心头 忽然掠过一阵惋惜,间或夹杂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忧虑。 霍夫曼一出现在集中营的兵工!”里,立刻引起了苦力们的注意。 霍夫曼的身份决定着他的命运。德国人认为霍夫曼是德意志的叛徒,对他极尽 愤怒、鄙视与虐待。被抓进来的苦力却认为他是德国将军,是德国法西斯的同类, 他被抓进来是法西斯分子之间的狗咬狗,罪有应得,所以就把对德国法西斯的仇恨, 全部发泄在这个德国将军身上了。 兵工厂里,到处都弥漫着烟雾,是一片忙碌不堪的景象。一群骷髅般的苦力在 几个党卫军的逼迫下,搬运着沉重的弹药箱,像机器人似地跑来跑去。霍夫曼也夹 杂在劳作的人群里。悲惨的事情就发生在上楼梯的时候。一只上百斤重的弹药箱从 一个年轻人的手里滑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霍夫曼当年曾经受过伤的右腿上, 一声惨叫,霍夫曼随同弹药箱,叽里咕噜向楼下滚去…… 这天上午,拉丽特一直心不在焉,脑海里始终萦绕着霍夫曼的问题。后来,她 无意中又发现了令她吃惊的一幕:一个年轻人架着拖着一条鲜血淋淋伤腿的霍夫曼, 一瘸一拐地回来了。年轻人咬牙切齿地骂着霍夫曼:“畜生,我真想砸断你的两条 狗腿!我要活活地折磨死你,让你好好尝受一下德国佬让我们遭受的一切!” “浑蛋,你给我滚开!”霍夫曼气恼地挣脱开年轻人,想用单腿支撑住自己, 可是没站住,一下子跌倒在地上了。 “好极了,畜生!像狗一样往回爬吧!”年轻人用力踢霍夫曼一脚,转身走了。 霍夫曼拖着一条伤腿,一步一步,艰难地向那腥臭的小屋爬去,地上留下一条 长长的血迹…… 看到这里,拉丽特再也忍不住她那恻隐之心,急忙从窗子里跳出来,架起霍夫 曼走进集中营房,把他放到干草上躺下,转身就走。她不想让霍夫曼认出自己。霍 夫曼确实没有认出她来,只说了声“谢谢”。 霍夫曼躺在冰冷的、铺着一点儿干草的水泥地上,觉得自己到了人生末路。他 现在已一无所有,没有职位,没有家庭,没有亲人,连国家都抛弃了他,剩下的仅 是一颗破碎的心。他拖着一条疼痛难忍的折腿,关在这阴冷腥臭的小屋里,忍受着 常人难以想象的从心灵到肉体都备受折磨的痛苦,等待着随时可能降临的死刑。 霍夫曼想到了死。但他一时又想不出应该怎样结束自己才能死得不失体面。他 是德国将军,他不能有失将军的尊严。 有人推开了屋门,霍夫曼以为又是那位好心的女士,没想到来的却是早晨遇到 的那个少校。 “少校先生,请给我找一位医生好吗?”霍夫曼几乎用恳求的口吻说道。 “我是戴维少校。霍夫曼将军,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少校站在门口,用手 捂着鼻子。 “你要问什么?” “我一直不明白,你是德国著名的将军,为什么会走到这种地步?” “少校先生,你不觉得这个时候问我这个问题太残酷了吗?”霍夫曼气愤地说。 “可我想知道!”少校的手始终没有离开鼻子。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霍夫曼心里骂着这个畜生,“因为我讨厌这场罪恶 的战争!” “不,我听说你是因为一个中国女人。”戴维的脸上露出了色迷迷的微笑。 霍夫曼愣在那里,半天缄口不语。 “我不明白,一个女人竟能有那么大的美丽,能使一个卓有成就的将军背叛自 己的国家,背叛自己的民族,而且……” “戴维少校,你难道比欧也尼·葛朗台还吝啬,就不能对你的同胞施舍一点儿 同情心吗?难道你看不出我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你却在跟我谈女人,你不觉得你 是一个毫无人性的畜生吗?”霍夫曼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自关进集中营以来,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这些同胞太残酷、太没有人性了。 “你说得很对,对你这样的人,我当然比欧也尼·葛朗台还要吝啬!”少校不 以为然地说,“我很想知道那个中国女人是如何征服你的。据说,你是一个对女人 从来不感兴趣的男人,我不明白,你怎么会拜倒在一个中国女人的石榴裙下?” “好吧,你听着,我可以告诉你!”霍夫曼疼得冷汗淋淋,气得咬牙切齿,他 一字一板地说,“那是一个非常了不起、非常高洁的女人,你们这些狗屁男人是无 法相比的!她使我明白了什么叫正义,怎么做才是一个真正的人!畜生,这回你该 满意了吧?” “正义?”戴维冷笑一声,“哼,你说是为了毫无实质意义的狗屁正义,就从 总督的宝座上跌到了今天这个下场,是这样吗?” “你是永远不会理解的!” “啊,为了取悦一个女人,为了跟她上床,为了得到她的欢心,就毁掉自己的 前程,你应该知道,这是日耳曼最鄙视的男人!”戴维轻蔑地说。 “不准你侮辱我的人格!”霍夫曼愤怒地说,“她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我从 没跟她上过床!” “什么?你说你从没跟她上过床?”戴维大惑不解。 “连亲吻都没有过!” “哦?这我就更不能理解了。你为了一个连吻都没吻过的女人卖命,为了她毁 掉自己的前程,你不觉得太遗憾了吗?” “我无法向你解释,你也永远无法理解!” “霍夫曼将军,你知道等待你的是什么?” “绞刑架!” “你不后悔?” “少校先生,”霍夫曼盯着这个像自己当年一样年轻、像自己当年一样傲慢的 军官,真诚地说,“我和你一样,也曾经决心为德意志流尽最后一滴血,也曾经是 希特勒的崇拜者,可是,当我看到,我们残酷的侵略使多少生灵遭到涂炭,多少家 庭惨遭悲剧,我这颗军人的良心再也不能屈从天职的召唤。我开始厌恶那个疯子, 我开始按照我的良知选择人生道路了。这回你总该明白了吧,长官先生。如果你还 有一点儿同情心的话,请立刻给我找来一位医生!” 少校有些震惊盯着他半天没有说话,末了说了一句:霍夫曼将军,很遗憾, 对你来说,找不找医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说完,他转身就未了一 霍夫曼彻底绝望了,使他比肉体更加痛苦、更加绝望的是他的民族,是他的 国家。他不明白,这个诞生了康德、黑格尔、马丁路德、马克思、叔本华、尼采 等许多著名哲学家、思想家;诞生了贝多芬、巴赫、门德尔松、瓦格纳等众多著 名音乐家;诞生了歌德、席勒。格林、海涅等文坛巨匠;诞生了爱因斯坦、李比 希、伦琴等世界科学巨人,现在怎么会如此冷酷无情? 霍夫曼开始认真地考虑死的问题了,他觉得留下自己的血肉之躯已经毫无意 义了。 但是,这天傍晚,随着一个人的悄悄到来,霍夫曼绝望的心慢慢地复苏了,生 的欲望又开始主宰着他。 “霍夫曼将军!” 霍夫曼急忙抬头望去,在人生末路之时,一声亲切的呼唤都是令人动心的。透 过昏暗的暮色,只见一个满脸大胡子、穿着一身破旧的白蓝条纹服的男人出现在他 面前。“请问,你是……” “霍夫曼将军,你认不出我了?我是维克多医生,金玲的朋友啊!”维克多急 忙向霍夫曼伸出手来。 世界真是太小太小了。霍夫曼绝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这个令他绞尽脑汁才保 住了性命的人。 “维克多医生……”霍夫曼伸出手来,两双瘦骨磷峋的手,在这肮脏不堪、充 满腥臭的集中营里,紧紧地握到一起了。一个是反抗德国法西斯的游击队领导,一 个却是纳粹德国的将军。他们曾是不共戴天的敌人,而此刻,却像一对久违的老朋 友,亲切地坐到了一起。 维克多被抓进来以后,一直被关押在这里。他是从拉丽特那里得知霍夫曼下落 的。见到霍夫曼的惨状,维克多急忙从破门上掰下一块木板,给霍夫曼固定好骨折 的伤腿,然后又扯下自己的内衣给他包扎上。 “太谢谢你了,维克多医生……”霍夫曼已近枯竭的眼里闪出了泪光。 “霍夫曼将军,您见过金玲吗?”维克多急切地想知道心上人的情况。 “临走前,我曾经去看过她……”霍夫曼说。 “啊,她还好吗?”维克多惊喜地问道。 “还好,你被逮捕以后,她为你四处奔走……” 当维克多听到金玲为他所付出的一切,这位在严刑拷打面前都不曾落泪的汉子, 此刻,激动得泪流满面,他感慨道:“她真是一位难得的好姑娘……” 他们本来还想多说几句,外面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下工的苦力回来了。维克 多只好起身告辞,说哪天再偷偷来看霍夫曼。 维克多的到来,使霍夫曼就像囚禁在死牢里的邓蒂斯遇到了法利亚长老,更像 被囚禁在伊夫堡监狱里戴着铁面具的法国路易十四的孪生兄弟,看到来救他出狱的 官员一样,给这个绝望之人送来了一丝希望。这并非仅仅是对霍夫曼肉体的拯救, 更是对他心灵的挽救,使他又看到人类的正义与真情,对这个残酷冰冷的世界又产 生了一丝眷恋。 很晚了,拉丽特悄悄地走了进来,从腰里掏出两块煮马铃薯递给霍夫曼。一天 没吃东西的霍夫曼,抓起煮马铃薯就狼吞虎咽起来。 “谢谢,非常感谢,请问你叫什么名字?”霍夫曼一边舔着手上的马铃薯渣儿, 一边问道。 拉丽特起身要走,她不想再刺激这个可怜的将军了。 “小姐,请告诉我,我要永远记住你的名字。”霍夫曼真诚地说。 “我叫拉丽特!”拉丽特冷冷地道出了自己的名字。 霍夫曼顿时一惊,他太熟悉这个名字了--一个藏着匕首要刺杀他的女人。而 且,她那种视死如归、不畏强暴的样子,令他终身难忘。 霍夫曼盯着眼前这个穿着一身条纹衣裤的女人,觉得这是上帝对他的惩罚,在 他最落魄、最绝望的时候,把一心想要刺杀他的女人送到了自己面前。 “你……现在可以杀死我了。”霍夫曼平静地说。 拉丽特却冷冷地盯他一眼,转身走了。 “7·20”事件之后,希特勒下令对纳粹内部进行了半年多的血腥清洗,对那些 参与者进行毒刑拷打之后,由人民法庭草率地审判一下,然后就把他们挂在屠夫用 的肉钩子上,让他们饱受折磨地死去。几名核心人物,冯·维茨勒本陆军元帅,霍 普纳、施蒂夫、冯·哈俾等几位将军,以及斯陶芬伯格中校,都在第一批审判中被 绞死了。半年之内,共处死了四千九百八十多人,希特勒下令,要把所有的参与者 全部斩尽杀绝。 1945年2月初的一天傍晚,终于轮到霍夫曼了。 戴维和罗克少校一走进营房,霍夫曼就明白死期到了。这天早晨,集中营里又 来了一个纳粹高官,所以,霍夫曼刚刚搬到大营房里。大营房里上下两层铺,铺板 上铺着草,苦力们就在草上睡觉,营房里连官子都没有。 “霍夫曼将军,得知你的腿受伤,我们很想多照顾你一下,但是,主审大法官 赖斯勒先生传来命令,请你明天必须到人民法庭去接受审判,希望你能理解。如果 有什么遗嘱,你可以留下来,我想我会转达的。”罗克说。 “谢谢。不需要了。”霍夫曼躺在大通铺上,淡淡地说。 “霍夫曼将军,我想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隆美尔将军早在去年10月就自杀 了。当然是按照元首的命令自杀的。我们很欣赏他的明智之举,既保全了家庭的荣 誉,又保全了自身的尊严……好了,明天见!” 这一天终于来了。霍夫曼躺在大铺上,梳理着乱糟糟的思绪,考虑着临走前需 要处理的几件事情。他要见一下维克多,谢谢他和拉丽特对自己的关照。他们经常 偷偷地给他送来一些吃的。这不仅维持着他那残烛般的生命,更是他存活下来的惟 -一点儿感情寄托,觉得世界上还有善良存在,人类并非都像纳粹那样灭绝人性。 霍夫曼从内衣兜里掏出两张已经揉搓得不成样子的照片,他要最后看他们一眼。 他发现,照片上的两个家庭仅剩下他和金玲了,而他,很快就被送上绞刑架了。他 不禁感慨万端,两个好端端的家,七八口人,生活在两个不同的国度里,却是毁于 同一场战争……在这走向死亡的前夜,霍夫曼懊悔自己醒悟得太晚了,否则,他宁 可死,也不会成为希特勒这群纳粹帮凶的。 但是,时光不能倒流。 “对不起,亲爱的,我没有完成你的遗愿……”霍夫曼望着照片,默默地向妻 子道歉,“不过,我们一家三口很快就会在天堂里见面了。亲爱的,等着我……” 夜幕降临了,屋子里一片昏暗,随着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一百多个叫花子般的 苦力,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进屋来,骤然看见霍夫曼躺在他们的铺位上,顿时怒 火冲天。“该死的德国佬,你跑这儿来干什么?滚远点儿,别他妈来侵占我的地盘!” 一个小伙子猛地压在霍夫曼的伤腿上,疼得霍夫曼“啊呀”一声惨叫。 “你他妈也知道疼?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小伙子猛地扯开自己的胸襟,露 出胸膛上一道道结痴的伤疤。 一看小伙子亮出伤疤,这些来自法国、比利时、荷兰等不同国家的苦力,纷 纷扯开衣襟,亮出一块块结痴与没结痴的伤疤。“畜生,你睁开狗眼看看!”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面对一张张愤怒的面孔,霍夫曼只好连声道歉。 “一句对不起管屁用!我要你向我们下跪谢罪!”小伙子喊道。 “对,你要向我们下跪谢罪!”众人齐声喊道。 “向你们谢罪的不应该是我……”霍夫曼沉郁地说。 “那应该是谁?” “阿道夫·希特勒!”霍夫曼沉沉地说道,“我知道你们恨我,我知道我是一 个悲剧人物……” “我们都他妈是悲剧人物!” “可你们毕竟有自己的祖国,有同情你们的亲人……可我什么都没有,没有亲 人,没有朋友,没有家,只有别人对我的恨……” “你他妈不要装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为自己开脱罪责!这是你们德国人自作 自受!打他!打死他!” 苦力们的情绪被煽动起来了,他们把所遭受的摧残、饥饿、妻离子散、家破人 亡,一切一切,全部向这个德国将军发泄起来。霍夫曼转眼就被打得鼻青脸肿、口 鼻出血了。后来,维克多进来了才厉声制止大家:“听着,今后谁也不许再找他的 麻烦!谁再找他麻烦,可别怪我不客气!”维克多是医生,大家经常有求于他,他 的话很有威慑力。 这时,霍夫曼却说了一句:“已经不需要了。” “为什么?”维克多顿时一惊,“是不是通知你去受审了?” “是的。”霍夫曼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 “明天。” “也许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糟。”维克多安慰着霍夫曼。 “不,即使希特勒不处死我,盟军打过来也不会放过我的。”霍夫曼说。 面对生离死别,两个特殊的朋友却有着人类相通的感情。两人默默无语,紧紧 地握着对方瘦骨嶙峋的手,默默地传送着内心难以名状的感伤。 霍夫曼将妻子那首遗作送给了维克多,他说:“如果可能,请你把这首遗作送 给金玲。我不希望这首歌跟我走进地狱,它应该留在人间,留给千千万万个母亲。 要让人们知道,战争不仅给被侵略的国家带来了灾难,也同样给侵略者带来了灾难, 甚至是更加残酷的灾难!告诉你的这些朋友,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战争很快就要 结束了。” 在面临死亡的前夜,叛逆的德国将军道出了自己对这场战争的深刻认识。 这天晚上,维克多同霍夫曼躺在一张床上,两人整整谈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维克多与霍夫曼告别时,两人眼里都噙满了泪水。 这天上午在厨房里干活的拉丽特,一直魂不守舍地望着窗外。当她从维克多那 里得知霍夫曼要被押上军事法庭的消息时,竟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一起干活的两 个女人问她怎么了,她无法回答她们,因为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按理讲,在这地狱般的集中营里,人的感情早已被死亡和苦难磨跞得迟钝了、 麻木了,拉丽特也很久都不会哭了。可今天,一听到霍夫曼要被送上绞刑架了,她 却伤心地哭起来。她在心里不停地咒骂自己:浑蛋,你为什么要哭?他是罪恶累累 的纳粹将军,罪有应得,你为什么要为他落泪? 但是,泪水并不听从理智的操纵。当拉丽特看到霍夫曼拄着棍子,被党卫军押 上吉普车的刹那,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撕裂了一般地疼痛,泪水泉涌般地流了出来。 拉丽特,这位三十三岁的姑娘早在那次刺杀未遂、被霍夫曼释放回来之后,就 对这位德国将军产生了好感。后来,又看到他多次赦免反战人士死刑;再后来,得 知他参加反希特勒组织,被关进了集中营……她对他的人格竟肃然起敬了。她那颗 高傲的、从来没有被男人占领过的心,第一次被这个生死未卜、憔悴不堪的德国将 军占领了。 爱情,常常是不分场合和时间的。拉丽特是一个嫉恶如仇、敢爱敢恨的人。 开始,她在心里极力否定这种不该产生的感情,一再咒骂自己是认贼作父、敌友 不分的浑蛋。可是,无论她怎样低毁自己,压抑自己,那不该产生的情感却像当 年要刺杀霍夫曼时一样,强烈地占据着她的心,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它,也无法 改变它。于是,她冒着掉脑袋的危险,一次次地给霍夫曼送去吃的。可是,就 在她悄悄地品尝着尽管苦涩,但毕竟是第一次的爱情之果时,却看到她的意中人 被押上了囚车,送去受绞刑了,她的心真像被撕碎了一般。 三十多岁了,她第一次产生的美好情感,竟被残酷的现实辗得粉碎,连一点儿 机会都没给她留下,她觉得上帝太残酷了。 然而,将近中午时,拉丽特却突然看到霍夫曼又被押回来了。 “啊,上帝……”她惊喜得大叫起来,心中的痛苦顿时化作一种难以名状的兴 奋。她急忙从窗子里跳出来,跑进霍夫曼的牢房,她真想一头扑到霍夫曼的怀抱里 胞住他大哭一场。可是,一见到霍夫曼,一种本能的矜待,使她保持了距离,又用 冷漠严严实实地包裹起内心的那份炽烈。 “为什么把你又送回来了?”拉丽特站在门口,冷冷地问道。 “啊,今天早晨,美国飞机把法庭炸了,把主审‘7·20’案件的法庭庭长法赖 斯勒法官给炸死了,卷宗全部炸光,所以……” “那他们就不会审判你了?”拉丽特又问道。 “不知道……” “很高兴看到你回来。”话虽然是热的,语调却像冰一样寒冷。 霍夫曼忘不了那把藏在鲜花里的匕首,不知此时她的话是嘲讽还是奚落。 “我不希望你被德国人处死……”拉丽特又说了一句。 “拉丽特小姐,我并没有伤害过你……”霍夫曼还以为她希望自己被交到盟军 手里呢。 “你这个笨蛋,难道连我的话都听不懂吗?”拉丽特突然莫名其妙地发起火来, “听着,我不希望你被处死!尽管你罪大恶极,可你毕竟还是一个有人性的人,而 且,你不止一次地帮助过我们,所以,我希望你能活下去!这回你听明白了吧?笨 蛋!” 霍夫曼被抢白得目瞪口呆,莫名其妙。他当然不会想到拉丽特会爱上他,谁会 在这种时候爱上一个十恶不赦、生死未卜的德国将军呢?好一会儿他才嗫嚅道: “谢谢……” 拉丽特却说:“我不听你的狗屁谢谢!”然后扔给他几块马铃薯就跑了。 1945年春天,全世界敲响了法西斯灭亡的丧钟。 4月16日,苏军怀着二千多万同胞死于德国法西斯铁蹄下的深仇大恨,调动六千 多辆坦克、七千五百架飞机、二百五十万大军,从奥得河对岸冲过来,以其排山倒 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向制造了无数罪恶、早已百孔千疮的纳粹老巢柏林,发起 了毁灭性的进攻。 面对苏军的强大攻势,面对全世界敲响的丧钟,纳粹德国宣传部长戈培尔-- 这个侏儒般的小儿麻痹症患者,却向柏林军民发出了最后的垂死动员令:“如果战 争失败,那么日耳曼民族也将灭亡!因此,没有必要考虑维持这个民族最原始的基 础问题,到了应该由德国人自己把这个基础毁灭的时候了!” 戈培尔荒谬地要求全体德国人为纳粹殉葬,为千古罪人希特勒殉葬。正因如此, 苏军攻打柏林时的巷战打得异常激烈,异常残酷,一时间苏军战士的尸体堆满了大 街小巷。 十几天苦战之后,苏军终于逼近了柏林的威廉街和总理府。 1945年4月30日下午三点三十分,刚与新妇爱娃举行婚礼的希特勒,用子弹结束 了他罪恶的一生。在此之前,希特勒下令:“把所有在押还没来得及审判的叛逆分 子全部处死,一个不留!”他不允许这些叛逆者落到盟军手里。 于是,死神再次逼近了霍夫曼。而且,这次无需任何审判形式。但是,当罗克 少校带着希特勒走进地狱前的命令来到集中营,准备处决最后两名叛逆的将军时, 却忽然飞来一颗炸弹。这样,霍夫曼再次捡了一条性命。 一连数天,这个罪恶的策源地到处都充满了爆炸声、枪炮声。房倒屋塌声,随 处可见血肉模糊的尸体及残肢断腿的呻吟者。集中营里,党卫军逼迫苦力仍在造枪 炮、造子弹,用来供应日夜巷战的军民,谁逃跑就打死谁。憔悴不堪的苦力们在心 惊肉跳的煎熬中,苦挨着战争结束前的最后时光。 这天夜里,轰炸声异常激烈,房倒屋塌,天崩地裂,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摇摇欲 坠,好像即将要毁灭了似的。第二天清晨,枪炮声突然停止了,这座不知制造了多 少罪恶的城市沉寂下来,整个柏林就像坟墓一样死寂。 维克多和霍夫曼一些人急忙从倒塌的营房里爬出来,看着这忽然沉寂下来的世 界,不禁惊惑地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战争结束了,还是轰炸过后的暂短间歇。 “战争结束了。”霍夫曼说出了第一句话。 “真的?”维克多急忙问道。 是的,是结束了。 1945年5月7日,纳粹德国向盟军签署了无条件投降书。 5月8日午夜,欧洲的炮火终于停息了。 称雄一时的“千秋帝国”终于寿终正寝,结束了它十二年的罪恶历史。 这天清晨,一辆车身上印着五角星的苏军吉普车很快就证实了霍夫曼的判断, 从车上跳下来两名苏军官兵,他们用俄语向人们大声喊道:“朋友们,你们自由了!”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惟有霍夫曼听懂了,他翻译着:“他说朋 友们,你们自由了!” 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欢呼,甚至连惊喜的表情都没有。经受的苦难太多,付出 得太惨痛,人们已经麻木了。 苏联军官又问大家:“你们这里谁懂俄语?” 霍夫曼向苏联军官点了点头。 苏联军官说:“先生,请您告诉大家,柏林解放了,你们自由了,过几天,我 们派车把你们送回家去!但有一个人除外,请您问一下,这里谁是德国的霍夫曼将 军?”苏联军官已经注意到霍夫曼那身已经分辨不出颜色的将军制服,以及他那有 着日耳曼民族特征的脸了。 “我就是。”霍夫曼说。 “请你跟我们走吧。” 霍夫曼把苏联军官的话向大家翻译了一遍,然后握住维克多的手说:“再见了, 维克多医生,见到拉丽特小姐,请代我向她问好。” “霍夫曼将军……”维克多的声音埂咽了,他没想到事情果真像霍夫曼预料的 一样,盟军这么快就找到了霍夫曼,而且马上就把他带走了。 “请代我向金玲小姐问好,祝你们幸福……”霍夫曼说。 “谢谢。请多保重……” 霍夫曼与维克多紧紧地拥抱着,他们知道,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所有的苦力都被解放了,惟有这个德国将军又被苏军带走了,等待他的又是未 知的命运。 就在霍夫曼登上苏军吉普车的时候,拉丽特从远处急匆匆地跑过来。她满身尘 土,脸上被划出了血道子,她一看霍夫曼被苏军带上了吉普车,顿时惊呆了。刚才, 一听到战争结束的消息,她急忙跑来找霍夫曼和维克多,脑海里甚至还掠过一丝 渺茫的幻想,幻想她与霍夫曼能有一个不错的结果……可现在,连一句告别的话 都没说,霍夫曼就被苏军拉走了。她望着渐渐消失在瓦砾之间的苏军吉普车, 她的心再次被残酷的现实击碎了。她哭泣着问维克多:“我们还能见到他吗?” 维克多摇摇头,他无法回答她。霍夫曼的特殊身份决定着他特殊的命运-- 当初,霍夫曼的命运掌握在以希特勒为首的纳粹分子手里,现在,霍夫曼的命运 又掌握在盟军手里了。 数天后的一个傍晚,饱经苦难的艾得利蒙小镇终于迎来了五年来最激动的一 天。 全镇男女老少全部出动,纷纷跑出来迎接自己的亲人。 苏军的大卡车送来了全镇人的希望,除了二十几个人死于集中营之外,其余 二百多人虽然都瘦成了一把骨头,却活着被送回来了。 街头,现出一幕幕催人泪下的场面--妻子扑向丈夫,父母扑向儿子,兄弟扑 向姐妹……但是,孩子们却怯生生地望着陌生的父母,迟迟不敢凑近他们。 维克多和金玲,这对生死相恋的年轻人,终于紧紧地拥抱到一起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泪水贴着泪水,心灵贴着心灵,亲 不够的泪脸,看不够的面容。 街上一片哭声。有的是喜极而泣,有的却因没有寻到亲人而嚎哭。没有寻到亲 人的人们,绝望地拍打着空空的车厢,哭喊着亲人的名字:“亲爱的米沙……你为 什么不回来啊?这是为什么?” 他们向着空空的车厢要着自己的亲人。 苏军的卡车开走了,那些没有寻到亲人的老人和妇女,仍然望眼欲穿地追望着 曾经给她们带来希望、最后又给她们带来莫大失望的卡车,悲痛欲绝地哭喊着。普 拉西的疯妻子也凑过来,瞪着痴呆呆的眼睛问那些哭泣的女人:“看见我的维佳了 吗?我给他留着炸薯条呢。” 没有人理睬疯子,人们已经把她的悲伤淡忘了。再说,她们的痛苦并不比疯子 小,疯子的神经是错乱的,并不觉得痛苦,而这些正常人的神经却是健全的,是知 道痛苦的。 维克多回到家里,当他激动万分地喊了一声“妈妈”时,却忽然看到了母亲的 遗像。他没有落泪,而是站在母亲的遗像前,久久地凝视着老人慈祥的面孔,许久 没说一句话。 战争,给这座小镇带来的创伤实在太大了。家家都有亲人死去,不是死在德国 法西斯的屠刀下,就是死在反法西斯的战斗中,或者是死在纳粹集中营里了。 这天晚上,维克多和金玲足足谈了一夜,彼此倾诉着离别后的怀念与痛苦,倾 诉着二年多来的种种艰辛与磨难。维克多谈到霍夫曼在集中营里的种种遭遇。 金玲哭了,觉得命运对这位德国将军太残酷了。人们都盼望到了战争结束,都 迎来了希望,可是,霍夫曼却没有看到任何希望。 “他会被处死吗?”金玲问维克多。 维克多摇摇头,他无法回答她,就像无法回答拉丽特一样。 金玲从维克多手里接过那首血迹斑斑、已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的遗作,不禁泣不 成声。她知道这首歌曲不仅仅是作曲家谱写出来的曲子,更是一位母亲用最后生命 谱写出来的心声。它饱含着一位母亲对开赴前线的儿子那份深切的祝福…… 在这战争结束后的宁静夜晚,在这迎来亲人的第一个幸福之夜,看着这样一件 辗转了几个人之手的遗物,金玲越发百感交集,泪如泉涌。 战争太残酷了,它毁掉的不仅是被侵略的国家,也毁掉了侵略者自己。 战争终于结束了。 艾得利蒙小镇又传来了悠扬的钟声,它又像战前一样,给人一种亘古不变的 温馨与宁静。从集中营里出来的二百多人,集体照了一张像,留做永久的纪念。 维克多和金玲这两个命运多蹇的年轻人,终于迎来了笑脸。两个人到市政厅 登了记,准备结婚。然而,不幸却像影子一样追随着他们,一个更大的打击不期 而至,一个意想不到的阴影又罩上了两个人的心头。 1945年7月21日,在比利时国庆日这天,艾得利蒙镇举行隆重的纪念英灵、表彰 英雄大会,会场就设在曾经目睹过无数次血腥事件的教堂门前的广场上。场面十分 壮观,全镇倾城出动,鼓乐。鲜花、彩旗、笑脸,汇集成一片欢乐的海洋。比利时 政府特意派来两名官员参加大会,以表彰艾得利蒙镇在战争期间对比利时的贡献。 大会由从集中营里出来的哈里德镇长主持。哈里德镇长满含热泪,首先提议向 那些在反抗德国法西斯的战斗中牺牲的英灵们表示沉痛的哀悼。 “我们要告诉英烈们,我们胜利了!你们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让我们高呼, 比利时万岁--” “比利时万岁--”全场挥舞起森林般的拳头,响起震天的口号。 镇长继续讲道:“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朋友们!今天,我们要向在战争中 为比利时人民做出了卓越贡献的、来自中国的金玲小姐,表示崇高的敬意和真诚的 感谢!” 全场顿时响起了雷鸣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 “由于金玲小姐的努力,才使我们的许多亲人幸免于难。比利时政府为了表彰 这位伟大的中国女性,特授予她比利时最高的荣誉--国家英雄勋章!为了让我们 永远记住这位伟大的中国女性,我决定把眼前这条道路命名为金玲女士之路!” “哗--”全场沸腾了,人们挥洒着激动的泪水,用鲜花和掌声簇拥着他们的 救命恩人向台上走去。 一枚金光闪闪的比利时国家英雄勋章,挂在了这位中国姑娘的脖子上。 从此,金玲的名字响彻在比利时三万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金玲,这个响亮的 中国名字永远刻在了比利时人民的心灵上。 然而,当哈里德镇长宣读受表彰的英雄名单时,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情况。西 蒙、兰伯、普拉西、拉丽特、豪特、艾德蒙等所有活着和死去的英雄,都受到了表 彰,惟独没有维克多。 眼看着一个个被念到名字的人走上台去,而这个游击队的创建人却像遭到冷落 的新娘一样,默默地坐在台下期待着,直到最后尴尬地离去。 “为什么没有维克多?”全镇的人都感到震惊和疑惑。 但是,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 拉丽特和豪特他们愤愤不平,纷纷去找镇长。维克多却若无其事地苦笑着: “没什么,能活过来就算捡条命了。比起睡在墓地里的西蒙和兰伯,我幸运多了。 看到我亲爱的人能荣获国家勋章,能上报纸、电台我就非常高兴了。” 可是,当维克多得知镇长说的话之后,他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立即起身去找 镇长。他可以不要表彰,可以不要什么荣誉,但他不能不要清白。他维克多从来就 没有出卖过任何人,更不会出卖兰伯,他要去问个明白,哪个浑蛋在诬陷他! 原来,镇长向上面报批的表彰名单里把维克多列为第一位,但有人却举报维克 多出卖了警察局长兰伯,无奈,只好把他的名字撤了下来。 战争结束以后,整个比利时都在肃清比奸、叛徒。许多亲德分子都被处死了, 连那些跟德国人睡过觉的女人都未能幸免,她们像过街的老鼠似地被拽到大街上, 当场示众,不少女人因无脸见人而上吊自杀了。开旅馆的费尔伯格夫妇,因后期的 态度有所转变,才幸免一死,关在监狱里等待审判。 看到心爱的人受到这种无端的伤害,金玲感到非常气愤,但是兰伯牺牲了,没 人能证明维克多是清白的,这件事情很难办。 金玲的判断丝毫没错,尽管全镇的人都为维克多抱打不平,根本不相信他会出 卖兰伯,可是,正像哈里德镇长所说:“是的,我也为你感到不平,你为艾得利蒙 镇做了那么大的贡献,理所当然应该受到嘉奖,可是有人举报你在服用了神经麻醉 剂之后,出卖了兰伯,导致英方的谍报机关损失惨重,有人还扬言要追究你的罪行, 被我当场拒绝了。” 这天晚上,维克多和金玲坐在客厅里,两个人手拉着手,整整坐了一夜。两个 人感慨着人生多变,世态无情。本以为战争结束了,两个人终于可以开始安静地生 活了,可是,一个比死亡更残酷。更可怕的阴影又笼罩着他们的心。死亡可以解脱 罪过,叛徒的阴影却像海丝特白兰的“红字”一样,永远刻在人们的脑海里。尽管 维克多相信自己是清白的,他绝不会出卖兰伯,可是,谁能给他证明?他需要的是 证明,人们需要的也是证明!但是,他上哪里能找到这个能证明自己清白的证人呢? 这位在盖世太保的严刑拷打下,在神经麻醉剂的强力逼迫下,在枪毙的刑场上 都不曾低头,都不曾落下一滴泪的汉子,此刻却被这莫须有的“叛徒罪名”击倒了。 他仰靠在椅子上,泪水潸然而下。而他心爱的人,只能拉着他的手,哭泣着劝慰他: “亲爱的,别难过,也许有一天会弄清楚的……” 维克多却痛苦地摇摇头,安德鲁和洛霍都死了,没有人能为他证明了。他甚至 想到,他和她,一个是被授予国家勋章的英雄,一个却是被人们称为“叛徒”的败 类,两个人的差距太大,太不相称了。 “亲爱的,我觉得我不配和你结婚了。”天快亮时,维克多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金玲感到震惊。 “因为我不愿意玷辱你的名字……” “不,我根本不相信你会出卖兰伯!当初不相信,现在就更不相信了!” 金玲捧起维克多那张英俊的脸,盯着那双刚毅的蓝眼睛,用她富有磁力的语调, 亲切地说:“亲爱的,我所以爱你,是因为你是一个不可战胜的人。我记得,过去 我们无论遇到怎样的艰难困苦,你总会说,没关系,有我呢。当我觉得自己就要倒 下去的时候,鼓励我活下去、战斗下去的就是你……亲爱的,我相信我会看到原来 那个幽默乐观、连德国法西斯都打不倒的男人……” 无须再说了,有这几句话就足够了。 维克多望着这位瘦小单薄却有着钢铁般意志的中国姑娘,久久没说一句话。后 来,他对她郑重地说:“放心好了,亲爱的,死亡都打不垮你的维克多,这点儿小 误会当然就更打不垮了。否则,他就不配做你的丈夫了。去他的,什么他妈的狗屁 叛徒,见鬼去吧!来吧,亲爱的,让我们为获得新生而拥抱吧!” 于是,两个饱经苦难的年轻人,终于走出了冤屈的阴影,开始新的生活了。 数天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金玲身穿洁白的婚纱,维克多身着笔挺的藏 蓝色西装,两个人手挽着手,兴致勃勃地向教堂走去。他们没有通知任何人,连拉 丽特和豪特几位好友都没通知。他们要向世人宣布:比利时的巾帼英雄跟她相爱的 人结婚了,她丝毫没有因为他被诬陷而嫌弃他。然而,当他们一走进教堂,却被眼 前的场面惊呆了。 教堂里,掌声雷动,乐队齐鸣。早已等候在此的人们纷纷向他们投来鲜花和掌 声。当年的游击队员还为他们准备了一件特殊的礼物--一对男女亲吻的木雕,木 雕下面刻着全体游击队员的名字。 没有比这份礼物更珍贵的了。它胜过了千言万语,胜过了多少美好的祝福-- 因为它是对维克多最大的首肯。 维克多满含激动的泪水,紧紧地拥抱着当年的战友…… 战后的日子仍然十分艰难。人们抓紧时间修补着战争给心灵及家庭带来的创伤。 豪特的大铁锤又“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只是没有了老豪特那种默契的配合,听 起来有些单调。几家养奶牛的牛圈里,又传出了牛犊的叫声。一些被军火库强占的 住户,都陆续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园。艾德蒙依然像从前一样,骑着那辆挂着鸽笼 子的自行车,吹着口哨,到处传递着信件。拉丽特的酒店又开始营业了,只是不如 从前红火。加里在集中营里被打折了一条腿,成了残疾,整天发脾气,变得异常暴 躁。拉丽特也变得不如从前那么开朗热情了,她经常郁郁寡欢,一个人呆坐在餐厅 里闷头抽烟。 维克多又开始了诊所的工作。金玲准备报考鲁汉大学化学系的博士。 小镇又开始了过去那种纯朴而宁静的生活。许多家的屋顶上又传来了鸽子的 “咕咕’叫声。人们仍然常常听到疯女人玛格丽特颤抖的喊声:“维佳,快回来呀…… 妈妈给你留着炸薯条呢……” 战争虽然结束了,但它留给人类的创伤却远远没有结束。这创伤是永远无法愈 合的。 1946年10月16日凌晨一点十一分,全世界迎来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以来最为 开心的时刻。在纽伦堡监狱死刑室的绞刑架上,陆续挂上了里宾特洛甫、凯特尔、 卡尔登勃鲁纳、卢森堡、弗朗克等十几个罪大恶极战犯的脑袋。 另外,被送上绞刑架的还应该有纳粹空军司令戈林、宣传部长戈培尔,以及仅 次于希特勒的纳粹头号刽子手希姆莱,但是这三员纳粹干将都选择了相同的自我结 束生命的方式。戈培尔早在希特勒死后的第二大,就毒死了六个孩子,让人开枪打 死他和妻子,结束了一家八口的生命。这个希特勒的疯狂崇拜者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是:我不能生活在没有希特勒元首的国家里。希姆莱是在1945年5月23日,在化装逃 跑的途中被盟军逮捕后,咬碎了事先藏好的氰化钾胶囊一命呜呼的。戈林是在临上 绞刑架的前两个小时,吞下了偷偷带进监狱的毒药。 不久,霍夫曼被押回了布鲁塞尔。此前,他曾在意大利的卡坡里、英国的比康 斯弗尔、德国的维斯巴顿、纽伦堡等许多监狱关押过,这次又被关进了布鲁塞尔监 狱。 霍夫曼一被押回布鲁塞尔,刚刚恢复了平静的比利时顿时又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首先波及到的又是艾得利蒙小镇,而且又是金玲和维克多。这对年轻人再一次面临 着公平与正义的考验。 “霍夫曼被押回布鲁塞尔等着上绞刑架了!” 这消息像风一样,立刻传遍了布鲁塞尔,传到了艾得利蒙小镇。 拉丽特像疯了似地跑到维克多家,抱住金玲就大哭起来:“霍夫曼要被绞死了! 上帝,这太不公平了!我不能眼看着他被活活绞死,我们一定要救救他……” 三十几岁的拉丽特,第一次爱上了一个不能相爱的人,内心十分痛苦。从集中 营回来以后,她常常为霍夫曼牵肠挂肚得彻夜不眠。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觉 得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心也就死了。可现在,霍夫曼突然又冒了出来,而且传 闻要绞死他,这使她藏在心灵深处的痛苦与爱恋,顿时又像沉积已久的岩浆一样, 一下子又喷发出来了。 “我爱他,我非常爱他!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没想到他又回来了! 您不知我有多么痛苦……”拉丽特向着好友坦率地哭诉道,“金玲,您不会笑话我 吧?” “不,我很高兴您能爱上霍夫曼将军。”金玲说,“您完全有权利爱他!” “亲爱的,谢谢您能理解我……”拉丽特紧紧地拥抱着金玲。 接着,维克多他们三个人认真地分析了当前的形势,推测霍夫曼会不会被判处 绞刑?他们分析,德国派驻荷兰的纳粹头子英夸尔被绞死了,霍夫曼虽然没有英夸 尔那么残暴,但他毕竟是比利时和法国北部两个国家的军政总督,纳粹在这里所有 的滔天罪行,他是逃脱不了罪责的。现在,人们对德国法西斯的仇恨已经达到了难 以复加的程度。押送霍夫曼的囚车一进布鲁塞尔,就被愤怒的群众围住了,人们追 赶着囚车,用砖头瓦块拼命地砸着囚车窗子。如果不是警察拼力阻挡,霍夫曼当场 就会被群众活活打死了。人们把在战争中所遭受的种种苦难,把痛失亲人的所有仇 恨,全部集中到这个德国将军头上了,人们并不了解这个将军为比利时抵抗力量所 做出的努力。 三个人决定,以金玲的名义举行一次新闻发布会,把霍夫曼在战争期间对他们 的帮助公布于众,让人们了解霍夫曼在整个战争期间的表现,而且要起草一封信, 请那些被赦免死刑的人联合签名,力求挽救霍夫曼的生命。 人世沧桑,风云多变。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当年,金玲出面去游说霍夫曼,请求他赦免反战人士的死刑;今天,金玲他们 又反过来营救这位德国将军了。 三个人来到圣·极乐监狱,想见一见霍夫曼,却遭到了监狱长的断然拒绝。 “霍夫曼是头号战犯,任何人都不许见,除非是他的律师。但是,霍夫曼已经 拒绝请律师为他辩护了!” “为什么要拒绝?”金玲和拉丽特都大吃一惊。 “小姐,我无法回答你们的问题,你们应该问霍夫曼才对。”监狱长说。 从监狱里出来,金玲立刻跑到比利时最有影响的比利时通讯社,要求举行新闻 发布会。这一举动在新闻界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举国上下都在追查叛徒和比奸, 金玲却要公开为头号战犯的“罪行”辩解,人们怀疑她的神经是不是出了问题。不 久前,记者们连篇累牍地报道过这位中国的巾帼英雄,高度赞扬她在战争期间为比 利时人民所做出的巨大贡献,现在,她却跑来要为纳粹将军说情,要为他的“罪行” 辩解,岂不是太令人感到遗憾和震惊了吗。 记者们趋之若骛,挤满了通讯社的会议大厅,都想一睹这位名闻遐尔的中国女 子的风采,来看看她如何为纳粹将军的罪行辩解。 金玲此举的勇气,绝不亚于当年去游说霍夫曼赦免反战人员的死刑。面对众多 记者,面对一双双嗔怪的目光,金玲侃侃而谈。 “我是一个中国人,在战争期间,曾经做过一些有利于比利时人民的事情,因 此受到了比利时国家的嘉奖,受到比利时人民的爱戴。但我必须承认,这是霍夫曼 将军帮助的结果。如果没有他的鼎力相助,我一个柔弱的中国女子是无能为力的。 现在,霍夫曼将军要受到法庭的审判,这使我的良心深感不安。我不能不站出来为 他说句公道话,虽然他是比利时的头号战犯,对比利时人民犯下了许多罪行,但是, 我要告诉大家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由于霍夫曼将军的努力,才使许多抵抗人士的 生命得以挽救。正是由于他的努力,比利时才没有发生像荷兰和波兰那样的大屠杀……” “金玲小姐,”金玲的话被记者们的提问打断了,“请问,现在比利时都在惩 处亲德内奸,您就不怕有人说您是亲德分子吗?” “丝毫不怕!我相信大家会面对事实说话!” “请问,霍夫曼是纳粹德国派驻比利时的最高长官,德国法西斯在比利时所犯 下的滔天罪行,他能逃脱罪责吗?” “我并没有为他的罪行辩护,我只希望比利时人民能够公平地对待他,法庭能 够公正地判决他!” “金玲小姐,您不怕您的讲话见报之后,会损害您在比利时人民心目中的形象 吗?” “先生,我的形象并不重要,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国人,重要的是一个人能得 到公正的审判,哪怕他是一个罪人。这才是最重要的!” 第二天,各大报纸被抢购一空。 有人大骂金玲是亲德分子,是“比奸”。一时,金玲再次成为比国上下关注的 焦点人物。 这边,联合签名的事进展得并不顺利。各人看法不一,有的同意,有的坚决不 同意。豪特把签名信撕得粉碎,扔到路边的排水沟里。 “浑蛋!难道你忘了你的狗命是怎么得来的吗?”维克多骂豪特。 豪特愤怒地回击道:“可我更忘不了我的父亲,更忘不了那些死难的同胞!这 一切都是霍夫曼那群言生一手造成的!我凭什么要感谢一个法西斯的头子,要拯救 他一文不值的狗命!” “可你应该面对事实说话,他毕竟……” “什么事实?我差点儿被送上绞刑架,我老婆也差点儿被处死,比利时有十几 万同胞被抓进集中营,上万人被处死,多少个家庭被搞得妻离子散,这难道不是事 实吗?你看她……”豪特一指正瞒珊走来的玛格丽特,“她儿子,她丈夫,都死在 德国鬼子的屠刀下了,她急疯了,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是的,这全是事实。但是,霍夫曼冒着被希特勒撤职杀头的危险,多次赦免抵 抗分子,这也是事实。 不仅如此,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庭,听说他们要联合签名为霍夫曼说情,立刻强 烈反对,声称谁敢为霍夫曼求情,他们就联名到法庭上去抗议。拉丽特和加里为此 事也大吵起来。加里骂拉丽特是认贼作父,被拉丽特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 然而,当金玲一出现在争论不休的众人面前时,大家立刻噤了声。在这位中国 女子面前,无论是火气十足的豪特,还是性格暴躁的加里,都乖乖地低下了头。因 为是金玲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所以她有这种威望和震慑力。 “我知道你们都很感激我,可我只不过是一个流落到此的中国留学生。如果没 有霍夫曼将军的帮助,你们想想,那会是怎样一个结果?现在,霍夫曼要被送上法 庭受审了,出于起码的良心,我们不应该为他做点儿什么,为他说句公道话吗?” 金玲的声音不高,脸上仍然挂着那种谦和的微笑。可是,她的话语却句句敲在人们 的心坎上,让人难以拒绝。 于是,铁匠出身的游击队长第一个拿起笔来,在重新起草的联名信上签上了自 己的名字。紧接着,许多被营救过的人都纷纷拿起笔来,在联名信上签上名宇…… 这天傍晚,一些人正在维克多家里签名,忽然来了两个军事审判委员会的人。 维克多和金玲不禁一阵紧张,以为是联合签名的事惹出麻烦了。 来人说:“金玲女士,您是霍夫曼将军的朋友,所以特意来麻烦您,想请您帮 帮忙……” “请我帮什么忙?”金玲问。 “霍夫曼被押到布鲁塞尔监狱以来,情绪极其低落,从前天开始绝食,拒绝接 受审判。所以,我们想请您出面劝劝他。” 金玲立刻跟他们到布鲁塞尔监狱。 监狱仍然同当年一样,没有任何变化,阴森森的走廊,幽暗的灯光,令人毛骨 惊然的铁栅栏。但是,被关押的人却变了,不再是反战人士和无辜的群众,而是一 些德国战犯。梅格尔那些盖世太保官员都被关在这里。霍夫曼被关押在最里面,也 就是兰伯和西拉里曾住过的死四里。 金玲看到一个身穿肮脏的德国将军制服,白发苍苍,憔悴、苍老,如同乞丐一 般的男人,正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躺在地铺上,她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 长着一副宽大额头、曾威风凛凛的德国将军……看到昔日的将军朋友落到这种地步, 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楚袭上金玲的心头,泪水顿时打湿了她的眼帘。 “霍夫曼将军……” 听到这熟悉的叫声,霍夫曼一怔,忙睁开浑浊的眼睛,用惊喜而又无神的目光 望着金玲,有气无力地问道:“你怎么来了?”他强撑着身子想坐起来,但因身体 极度虚弱,起了几下都没坐起来,金玲急忙把他搀扶起来。 两位好友在这种时候见面,自然是感慨多多。一个是比利时举国上下人人皆知 的巾帼英雄,一个则是等待受审的头号战犯。 “霍夫曼将军,我一直想来看望您,可是……”金玲拉着霍夫曼的手泣不成声。 “不,我已经不值得你看了……你瞧,这就是当年关押你们反战人士的囚室, 现在轮到我了。”霍夫曼凄苦地笑了笑,脸上浮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苍凉。看到金 玲能在他人生最落魄、最末路的时候到监狱里来看望他,这使他万念俱灰的心灵感 到一丝慰藉。 金玲告诉霍夫曼,已为他召开了记者招待会,大家联名写信为他呼吁,要求公 正地审判他,她问霍夫曼:“您还记得拉丽特吧?” 霍夫曼当然不会忘记这位令他敬佩、在集中营里给了他许多帮助的比利时姑娘。 “拉丽特让我告诉您,她非常爱您,让您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她说不管您被 判多少年她都会等您,并且让我给您捎来了一封信……” 但是,拉丽特火一样的热情却遭到了冷遇。“请代我谢谢这位善良的姑娘,但 这些都是不可能的了。”霍夫曼知道,他的人生已经到了尽头。 “不,霍夫曼将军,您不应该这么说……” “金玲,我非常感激你来看望我。” “霍夫曼将军,您应该面对现实,接受审判,我相信法庭会公正对待您的……” “不,我已经不需要审判了,”霍夫曼再次打断了她,“对我的审判不是今天, 而是早在几年前就开始了。审判我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的良心。我的良心很早 就开始审判自己了,而审判我良心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你金玲……” “怎么会是我?”金玲大为惊讶。 “是的,你每次的到来,无形中都在审判我,还有我的妻子、我的儿子,他们 都在审判我……”霍夫曼的声调深沉,语气悲怆而绝望,“我现在成了德意志的叛 徒,比利时的罪人。我已经看不到任何希望了。我曾引以自豪的德意志,曾引以自 豪的大日耳曼民族全完了,全成了千古罪人,成了人类的公敌……我的国家成了百 孔千疮的废墟,我的民族被送上了历史的审判台……我这个德意志的将军,死与不 死,存在与不存在,还有什么价值?我现在一无所有,没有亲人,没有财产,没有 自由……我这个死亡之躯,已经不需要任何人的审判了。我现在惟一希望的就是尽 快解脱自己。我早就厌恶这个世界了,包括厌恶我自己……用你们中国的那句话就 是,‘哀莫过于心死’。我的心早就死了。” 霍夫曼的心的确死了,无论金玲怎样苦口婆心地劝他,他都无动于衷了。最后, 金玲只好哭泣着与他告别了。 但是,几分钟后,金玲又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地跑了回来。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霍夫曼大吃一惊。 “这都是因为您!呜呜……都是因为您!”金玲哭泣着冲霍夫曼发起火来。 刚才,金玲一出监狱大门,就被门口抗议的群众给围住了。人们认出她就是在 报纸上为霍夫曼开脱罪责的中国女人,顿时义愤填膺,骂她是亲德分子,骂她被霍 夫曼收买了,为纳粹战犯开脱罪责。几个女人气得上来抓她,侮辱她……如果不是 军事委员会的人上前制止,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金玲所以跑回来,是要让 霍夫曼看看金玲为他所受的委屈,以求唤起他对人生的留恋,能够接受法庭的审判。 “霍夫曼将军,我一直认为您是一位令我敬佩的将军,尽管您干了许多罪恶的 事,我觉得一个人无法选择国家,更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可现在,我发现您纯属 是一个懦夫,用绝食来逃避现实。您不敢上法庭,不敢接受比利时人民对您的审判, 不敢面对千百万被你们残酷镇压过的无辜群众,您太令我失望了!”说完,她转身 向门外跑去,跑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冲着目瞪口呆的霍夫曼大声喊道:“要死您就 死吧,金玲再也不会来看您了,更不会为您呼吁了,您已经不值得我为您劳神了!” 说完,就大哭着跑开了。 审判是在布鲁塞尔军事法庭进行的。 当天,法庭门前挤满了抗议的群众,人们打着“强烈要求绞死霍夫曼,为亲人 报仇”的标语,高呼着“绞死霍夫曼,为亲人报仇!”的口号,强烈要求法官严惩 霍夫曼等战犯。 全比利时的人都关注着这场审判,多少冤魂都徘徊在法院门前,等待着向纳粹 战犯讨还血债呢。 庄严、肃穆的军事法庭里,座无虚席,陪审席坐满了身着军装的军人。资深的 法官约翰·戴维斯身穿军装,威严地坐在高高的法椅上。 当霍夫曼、胡里昂、梅格尔等一批战犯在法警的押送下,从右边的小门出现在 法庭里时,群众哗然,不顾法庭纪律,愤怒地喊起来:“还我儿子!你们这群畜生 必须还我的儿子!”“绞死他们,为亲人报仇!” “肃静!肃静!”法官连连敲击着法锤,法庭才安静下来。 霍夫曼仍然穿着那身洗干净了的破旧的将军装,人显得极其苍老,宽大的前额 显得格外突出,一双无光的眼睛就像躲进幽谷中的两眼枯井,幽深而空洞。他硬挺 着虚弱的身体,心如死灰般地站在被告席上。 霍夫曼所以停止绝食来接受审判,一是看在金玲为他受了那么多委屈的情面上, 更重要的是,他得知戈林和希姆莱都是服毒自杀的,他最讨厌这两个家伙,所以, 他不想步他们的后尘,不想让后人把他划人希姆莱和戈林的行列,因此决定出庭受 审,至于是死是活,他已经无所谓了。 金玲、维克多和拉丽特坐在旁听席的前排,很希望霍夫曼能瞅瞅他们,与他们 交流一下目光,也好给他一点儿安慰。但是,霍夫曼的目光始终没有投过来。 军事审判委员会对霍夫曼的起诉书很长,整整念了一天。 军事审判委员会列举了霍夫曼在纳粹德国人侵比利时以来对比利时人民所犯下 的诸多罪行:上万名反战志士被杀害,十几万人被强迫到柏林去干苦力,大批物资 被掠走……一项一项列举得十分详细。 审判一连持续了三天。 第三天上午,证人出庭作证。开始出庭作证的都是证明霍夫曼罪行的,证人们 拿出亲人的血衣,捧着亲人的遗书,声泪俱下地控诉着德国法西斯在比利时所犯下 的滔天罪行。 但是,当金玲出现在法庭上时,全场顿时鸦雀无声。人们知道,她不是来证明 霍夫曼的罪行,而是来为他“开脱”罪责的。甚至还有人认为,她是在为虎作怅, 是法西斯的帮凶。 此刻,没有人再记起她的功绩,仇恨已淹没了一切。 金玲从一双双冷漠而鄙视的目光中,早已领受到了人们对她的愤怒,但是就像 当年一样,她带着一颗善良而正直的心,平静地 向证人席走去。她不在乎大家对自己有什么看法,她只希望法庭能公正地审 判霍夫曼。她不希望自己生活在荣誉之中,而为她付出巨大代价的德国将军却生 活在阴影里。她要以证人的身份向法庭证明,当年霍夫曼冒着掉脑袋的危险,为 她以及许多反战人士所做出的一切。 这个看上去瘦小文弱的中国女性,再次显示出她超凡的勇敢与刚毅。在众日 暌暌之下,公开走上证人席为战犯“开脱”罪行。自从各国开始审判战犯以来, 除了律师,金玲是第一人。 中国女子的勇气与胆识,再次震撼了比国上下。 金玲仍然穿着五年前的宝石蓝短呢大衣,披着维克多母亲送给她的驼色披肩, 仍然梳着短发,化着淡妆……她瘦小的身子在高高的法案前显得十分矮小,但是, 她那具有磁力的声音,却震撼了法庭内外。 “各位法官,各位陪审团先生! “我是一个中国人。大家知道,在战争期间,我曾经营救过许多比利时的抵抗 战士。今天,在这庄严的法庭上,我要提请法官证实一个现实,那就是,我所以能 救下那些抵抗战士,是由于霍夫曼将军的全力帮助。否则,我一个普通的中国女子 是无能为力的……” “不!”旁听席上突然有人大声打断了她,“现在是对法西斯分子进行审判, 不是在为他歌功颂德!” “强烈抗议证人为霍夫曼的罪行辩解!”法庭顿时骚动起来,纷纷抗议。 “肃静!肃静!”法官用力敲击着法锤,使法庭重新安静下来。 金玲继续讲道;“法官先生,我不是在为霍夫曼的罪行辩护,而是在陈述事实。 我非常理解大家的心情,在这场灭绝人性的战争中,我们失去的太多太多。我本人 也是这场战争的受害者,我的婆婆被德国人打死了,我的丈夫也是死里逃生……可 是,我们不能把对德国法西斯的所有仇恨,都转嫁到这位德国将军头上,那是不公 平的!因为他冒着撤职、掉脑袋的危险,多次要求柏林赦免抵抗者的死刑,仅我本 人就请求他赦免过九十八人,最后一次,我请求他释放一百二十名人质,当时,他 的处境十分危险,盖世太保头子安德鲁派人来暗杀他,游击队员豪特当场打死了暗 杀者……” 然而,金玲的证词却受到了军事审判委员会成员的一再质问。一时,好像她成 了法庭上的被告。 “请问证人,你跟霍夫曼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一次次地帮助你!” “朋友关系。” “仅是朋友关系吗?” 这显然是有损于人格的质问,金玲的脸上顿时泛起愤怒的红晕。“法官先生, 这个问题与本案有关吗?” “这个问题与本案无关,证人可以拒绝回答!”法官回答道。 有人质问金玲:“我想提醒证人,您是比利时政府授予国家勋章的巾帼英雄, 举国上下无不为有您这样一位中国朋友而感到骄傲!可现在,您在为一个罪大恶极 的战犯辩护,您不觉得您做错了什么,甚至对比利时人民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吗?” “不,恰恰相反!”金玲对着这位出言不逊的军人大声回答道,“这位先生, 我也想提醒您,我所以被比利时政府授予国家英雄勋章,那是因为霍夫曼将军帮助 的结果,我希望您能正视这个现实!我不但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而且还为自己 感到骄傲,因为就像当年为营救反战志士一样,我在为一个德国将军伸张正义!尽 管他是战犯,可他理应得到公正的审判。我不是在为他的罪行辩护,而是希望法庭 能公平地对待他。这就是我出庭作证的目的。” 虽然,霍夫曼对金玲的人格一再刮目相看,但今天,在全比利时都在审判他的 法庭上,在这万夫痛指他罪行的法庭上,一个柔弱的中国女子却不惧嘲讽与谴责, 勇敢地站在证人席上,为他主持公道,这使他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那颗冰冷的 心开始渐渐地升温,冰冷的血液开始缓缓地流动起来。但此刻,他实在不忍心看 着金玲为自己在这里遭受众人的质问甚至是责难了。 “法官大人,我请求你们不要再难为这位金玲小姐了!我宁可被绞死,也不 希望看到你们这样难为一位善良的中国姑娘了!”霍夫曼不顾法庭纪律,愤怒地 喊起来。 “请被告注意,你现在没有陈述的权利!”法官厉声提醒霍夫曼。 维克多和拉丽特都坐不住了,不忍心看着金玲受到这般无端的谴责,纷纷要 求出庭作证。 “法官大人,我要求出庭作证!”拉丽特站起来,大声说,“金玲小姐讲的 全是事实,我们这些人就是当时要被枪毙的人质。”她一指坐在旁听席上的艾德 蒙他们,这些人立刻从旁听席上站了起来。 最后一个出庭作证的是维克多,他说:“法官大人,我还提醒大家正视一个 事实:由于霍夫曼的努力,比利时才没有发生像荷兰。波兰等国家所发生的那种残 酷杀戮事件。也正因为霍夫曼反对希特勒的暴行,所以,他同我们一起被关押在集 中营里长达一年多。如果不是1945年2月盟军炸毁了柏林法庭,炸死了‘7·20’案 件的主审法官,霍夫曼早已被纳粹送上绞刑架了!” 这时,不知谁突然大喊一声:“不要听这个出卖了警察局长兰伯的叛徒胡说八 道!” 这句话简直像炸雷一般,把维克多一下子炸蒙了。他盯着旁听席上一个留着大 胡子的陌生男人,恨不得上前狠狼地揍他一顿。一年多来,维克多一直被这个莫须 有的罪名折磨着,苦恼着。今天,竟然有人在法庭上公开骂他是叛徒。 “不!我不是叛徒!”维克多真想在这审判战犯的法庭上为自己呐喊一声, “我没有出卖过任何人!你们要还我公正!”可是,他没有喊出声来,他知道,他 的冤枉是永远无法申辩的,因为他找不到原告,他不知道是谁在诬陷他。 然而,维克多没有想到,他痛苦的呐喊却被另一名真正的被告听到了,而且引 起了强烈的反响。 后来,当金玲把写有密密麻麻签名的信递到法官手里,又示意所有到庭的被营 救人员站起来为霍夫曼作证时,早已心灰意冷、万念俱灰的德国将军感触良深,他 绝没想到会有今天,绝没有想到在审判他罪行的法庭上,竟然有这么多人还能记得 他,还能出庭作证。于是,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之情,大喊一声:“不,我 是罪人!我是一个罪孽深重的罪人--” 这充满忏悔的喊声立刻使法庭安静下来,人们惊讶地望着这位昔日威风凛凛、 现已憔悴不堪的德国将军,只见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满怀悔恨地说: “法官先生,我对比利时人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今天,我以沉痛的心情 向比利时政府和人民,表示真诚的道歉……”霍夫曼深深地弯下腰去,向法庭连连 鞠了三躬,“我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行追悔莫及,痛不欲生。我对比利时人民所做的 那点儿努力是微不足道的,它抵消不了我深重的罪孽。在此,我恳切地向在战争中 失去了亲人的人,向你们深深地仟悔,对不起,请你们原谅……这场惨绝人寰的战 争,不仅给欧洲、给全世界人民都带来了无法弥补的灾难,而且,也给我的国家和 人民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我的许多亲人和朋友都死了,他们不是死在轰炸中,就 是死在战场上,或者是惨死在希特勒的屠刀下。战争深深地教育了我,我后悔不已,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我这个罪孽深重的人,宁愿一死,以谢天下!”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 整个法庭鸦雀无声。 人们知道,在其他的国家纳粹战犯接受审判时,很少有低头认罪的。在纽伦堡 的国际法庭上,戈林那群罪大恶极的纳粹战犯没有一个肯低头认罪。 最后,霍夫曼又说:“法官先生,我要在这法庭上向大家澄清一个事实……” “什么事实?”法官急忙问道。 所有的眼睛都疑惑地盯着霍夫曼,不知他要澄清什么? “我要告诉你们,维克多先生没有出卖过任何人,我手里有安德鲁审讯他的 全部笔录。这份笔录就藏在我原住处的夹壁墙里。” 惊涛裂岸,云开雾散。 维克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以为一辈子也洗不清的“叛徒”罪名,竟然 在这审判战犯的法庭上得以昭雪了。他涕泪纵横,使劲抱住脑袋,久久没有抬起 来。后来,他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感激地望着霍夫曼--这个当年不共戴天的敌 人。 最后,当听到法官宣布判处霍夫曼有期徒刑十二年时,金玲和维克多、拉丽特 三个人一下子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霍夫曼被关押在圣雷那德监狱,拉丽特和金玲经常去监狱里看望他,给他送些 吃的、用的。霍夫曼仅在监狱里关押了一年,一年后,他被提前释放,带着拉丽特 回到了德国莱茵河畔的一座小镇。一个是反战女英雄,一个是纳粹德国将军,两个 饱受战争创伤的人,相互搀扶着,开始了他们默默无闻的生活。 维克多和金玲也开始了他们的新生活。金玲到鲁坟大学读完了化学博士,成为 一位化学家。维克多则在布鲁塞尔开了一家诊所,成为一名深受人们爱戴的医生。 霍夫曼在给金玲的信中这样写道:“金玲,你不仅拯救了许多抵抗者的生命, 也拯救了我这个德国将军的身体和灵魂。你高洁的心灵,无时不在净化着我罪恶的 灵魂!” 后来,艾得利蒙小镇被比利时政府授予英雄城市。金玲和维克多成了人民爱戴 的英雄。 比利时国王夫妇亲自将他们签名的照片赠送给金玲,以示谢意。 金玲生育了四个孩子,后来,他们有的成了著名的医生,有的成了画家。 至今,那场惨绝人寰的战争已经结束五十七个年头了,人们永远不会忘记德国 法西斯那段血腥、罪恶的历史。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半个多世纪的尘埃掩埋了 许许多多的往事,漫长的岁月吞噬了多少人的生命,本书中的几个重要人物维克多、 霍夫曼和拉丽特等人都已相继去世,惟有耄耋之年的金玲老妈妈仍然健在。今天, 每当小镇上的人们悠闲地漫步在那条“钱秀玲女士之路”上,每当那些被她营救过 的人对儿孙们谈起那段充满血泪的往事,每当比利时人民忆起那段血腥的历史,人 们自然就会想到她--这位被比利时人民称为“比利时母亲”的伟大的中国女性! 她那中国女性所具有的高洁而善良的心灵,机智勇敢而富有正义感的品格,永 远激励着世人。 她那宽阔的胸怀、博大的爱心,她那美丽动人的形象,就像一颗永不坠落的星 辰,永远镶嵌在欧洲那片天空上,闪烁着明亮的光辉。 她是比利时人民的女儿,更是中国人民的女儿; 她是比利时人民的骄傲,更是中国人民的骄傲。 让我们永远记住她的名字--伟大的钱秀玲老妈妈! 2002年1月22日完稿于北京金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