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老关东说:“这是洪顺嫂,刚死了当家的,慕爷让我送她到你这来帮着干点 啥。” 孙二娘看了看洪顺嫂,说:“在我这儿,没说的,不过,有个更好的地方, 大东门里的关老爷家想找个厨娘,你要是没啥意见,我就给你说去。” 洪顺嫂喜出望外,一个劲地点头:“中,中,那敢情好了。” 孙二娘说:“那关老爷可是个好人,大善人,就有一点,跟关里人犯倔,家 里边从来不用关里人,到那儿你别说你当家的是关里人,就说是旗人,镶蓝旗的, 现在旗人嫁汉人的,汉人娶满人的,多了去了。” 洪顺嫂连连点头:“那可太谢谢大姐了。” 孙二娘一笑:“说这些话就外道了,别说你是慕爷送来的,就是一个面儿没 朝,就冲你当家的没了,这个忙我也能帮,这年月,寡妇家家的带两个孩崽子, 容易吗?” 洪顺嫂又抹上了眼泪。 老关东问:“哎,二娘,旗人今天怎么了?像耗子搬家似的,全跑出来了, 还都穿得人模狗样的。” 孙二娘冲着老关东的脑袋就是一下:“咋说话呢?叫旗人听见,抽你大耳雷 子。” 老关东一笑:“我倒忘了,二娘也是旗人。” “当然了,昨儿个头晌,也通知我了,说是今天吹城,让旗人能去的都去。” 老关东问:“什么叫吹城?” 孙二娘说:“三句两句也跟你说不明白,去看看不就结了,就在抚近门外, 怕是现在已经开始了。” 老关东又想问什么,却突然怪笑了一下,说:“哎,二娘,我才看见,你那 肚脐眼怎么那么大?” 孙二娘:“少见多怪,有啥稀奇的?屁眼子比那还大呢!” 在满人由盛到衰的几百年间,盛京城在每年的农历二月初一到十五和八月的 初一到十五,都要举行吹城活动。表面上看,吹城只是一个给旗人发放钱粮的仪 式,实际上,它却是满清皇家昭功显威、加强统治的一种手段。 吹城时,由八旗分别选出的吹城手,手持法用大海螺,各自站在本旗属领的 城门楼上,身边是本旗旗主和旗中显要。三通炮响过后,八个吹城手左手■腰, 右手高举海螺,奋力鼓腮,将螺号吹得低回高起,舒缓清亮。听到螺声响起,城 内的八旗旗丁旗民,推车挑担,鱼贯而来,领走属于自家的一份钱粮。其实,皇 家每年发下来的粮银,大部分早在年初即已领回家中。吹城时领的这一份,只是 一种象征,它象征的是皇家的恩典,旗人的荣耀和一种属于统治民族的政治待遇。 所以,满人是把吹城的日子当节日过的。每到这个时候,都要穿上最漂亮的衣服, 能彰显祖上荫德和自家功绩的东西也要戴上。那时节,你在盛京城里遇到的每一 个满族人,脸上写的都是自豪与荣光,言谈话语中,更不难品味到那种不可一世 的味道。 吹城活动中还有一项重要的内容,就是饲鸦。乌鸦是满人心目中的神鸟。传 说太祖努尔哈赤当年被明军追杀,逃到一条壕沟里,连累带饿,浑身已没有一点 力气。正在喟叹苍天灭我之际,一群乌鸦飞来,密密实实地盖在他的身上,使他 躲过了明军的追杀,才有了日后的大清一统。所以,满人对乌鸦敬若神明,家家 都有“索伦”杆子,上置盛粮的木斗,让乌鸦随到随吃,丰荒无忧。据说,盛京 城里乌鸦最多时有几十万只,飞起来遮天蔽日,弄得盛京城里大白天时常像黄昏 一样。说句一点也不夸张的话,如果几十万只乌鸦攒足了内存,小屁眼一起蠕动 着往下拉屎,足可以下起一场黏糊糊的鸦屎雨。 吹城时的饲鸦地儿就设在故宫宫墙西侧的空地上。螺号一吹,满城的乌鸦都 应声而至,饲鸦人把准备好的精米细肉扬撒开,于是,乌鸦们毫不客气地俯冲下 来,叨欢啄乐,大快朵颐。 组织今天这个清廷灭亡后第一个吹城活动的,就是孙二娘提到的关老爷,也 就是国子秦的好朋友关屏山的阿玛。关老爷满姓瓜尔佳氏,正红旗人,汉名关济 堂,因平素喜效关公为人,与人相交,倾情倾心,肝胆相照,故人皆称之为关老 爷。 关家祖上做了几百年的饲鸦官,这是在陪都盛京专门设置的官职,全国仅此 一例。官不大,正六品,却管着全东北的饲鸦钱粮,是个肥差。每年乌鸦该吃的 肉粮有数,能吃掉多少却没数,乌鸦自己不会算账,也不懂举报,反正官家这没 吃饱,老百姓家里还有。就这样,几百年中,关家从乌鸦嘴里淘弄出不少钱来, 全部加起来,不够建一个北洋舰队,再修一个颐和园还是没问题的。关老爷只做 了八年饲鸦官,就赋闲了。民国的总统、执政换得勤,却没有哪一个推崇乌鸦。 而且,从这形势来看,满清也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了。关老爷是个闲不住的人, 仗着家里有钱,八方笼络,广结善缘,在盛京倒腾起一个“满人夜社”,自任社 长,每晚与一些遗老遗少,茶聚酒聚,或慷慨激昂,或长吁短叹,躬耕南原,指 鹿为马,酒池肉林,报任安书,儒家法家纵横家,议了个遍,大佞大蠹大奸雄, 数了个全。议来议去就议出这么个吹城活动,众人一致叫好,都言说,现如今, 满人的头都低到裤裆里了,是得长长满人的威风了。 关老爷今天的气色特别好,瘦瘦的脸上始终带着笑,他身穿一件茶色暗条纹 长袍,特意没戴帽子,春日在光光的脑门儿上跳跃,一根长达三尺的大辫子,看 上去好像与他的脖子一般粗细。他的身边站着大儿子关屏山,上身穿件蓝色如意 对襟马褂,头戴紫色六块瓦帽,从帽后扯出一条假发辫。圆圆的脸上有些浮肿, 两只眼睛却贼亮贼亮,一看就是纵欲过度而又色力不减。 抚近门外的空场上已聚集了几千满人,人群中少说也有几十人穿着皇帝赐给 的黄马褂。这黄马褂在大清执政时也是个稀罕物,但在这满清发祥地,却有点泛 滥,太多的铁帽子王,太多的王子王孙,太多的皇亲国戚,别说是赏赐像雨点, 就是偷都能从皇宫里偷出一件两件来。 关老爷不断地与先来后到的满人们谦恭地打着招呼,他的这种谦恭让很多人 感到诚惶诚恐,现在的关老爷在沈阳城可是个大人物,上层建筑成了孙子,经济 基础就成了爷爷,关家财大气粗,伸出个小手指,都要比别人的腰粗一圈。 这种感受对国子秦和宗室营那些“黄带子”们,体会得尤其深刻。过去,对 关老爷这种芝麻绿豆官,他们说话都用鼻子,拿正眼看他们一眼,就算是给了天 大的面子。以前,国子秦去关家,关老爷迎送都出大门,虽是长辈,对他也是毕 恭毕敬的。国子秦跟关老爷说话倒没用鼻子,只是想笑就哈哈大笑,想擤鼻涕, 两根手指一拧就甩在地上,关家人想擦都得等他走了以后再擦。现在,他去关家, 关老爷倒是没为难他,反倒经常问,需不需要钱,有困难就言语。这让国子秦尤 其难堪,觉得还不如挨顿臭骂好受。 关老爷本来最看不上盛京城里的“黄带子”,气恼这些人狗屁本事没有,就 仗着头顶上的皇帽子,耀武扬威,盛气凌人。但近几年,他的看法却有些改变, 他觉得这些人其实挺可怜,在他们的身上再明显不过地体现着满人今天的苦楚和 尴尬。感同身受,就觉得与这些人心近了一些。他跟国子秦说那些话,绝没有一 点戏弄的意思,“黄带子”有事求到他,他没有一次拒绝,总是要钱给钱,要粮 给粮。 国子秦与关老爷打过招呼后,就凑到关屏山身旁,摘下关屏山的帽子看了看, 说:“你这假辫子比我的好,我那也不知是啥毛做的,戴上就痒痒。”清廷退位 后,满人随大流剪了发辫,却又都准备了一条假辫子,怕万一哪天风向变了,清 廷复位,那辫子现长可是长不出来的。 关屏山说:“谁让你不舍得花钱,挑便宜的买,没准是帽子铺老板娘的什么 毛编的呢!” 国子秦说:“爱什么毛就什么毛吧,反正这辫子呀,我看是用的可能性越来 越少了,你就弄个金毛的,又有何用?” 关老爷听见了这话,皱了皱眉,他最听不得这种泄气话。不好说国子秦,就 瞪了关屏山一眼,说:“胡扯些什么,马上就开始了,还不去帮着张罗张罗。” 关屏山应了一声,拉着国子秦往城楼走去。 今天来看热闹的人也不少,抚近门外方圆几十亩的空地上,围了差不多有上 万人。东三省著名的二人转丑角大肚蝈蝈也来了,他家就在抚近门里,早早地就 被乱糟糟的喧闹声吵醒,一问,才知有热闹看,脸也没洗,就跑来了。“奉天朝 鲜人相助契”的总领南时顺来得更早,选了一家临街饭店,坐在二楼的窗旁。他 从来没看见过吹城,对满族人的各种仪式也没太多的了解,有心见识见识。 老关东到时,已经挤不进去了,他买了两个冰糖葫芦,爬上一棵大杨树,坐 在树杈子上,边吃边热情地等待。从孙二娘那儿得到消息后,他就赶到了抚近门。 黄花寨近两天来了不少生人,寨子里的气氛也不对劲,慕雨潇偏偏又在这时派他 去干送洪顺嫂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凭他对慕雨潇的了解,他知道这是要出事,要 出大事。他眼中那期待的眼神越来越热烈:“他妈的,怎么还不开始呢!” 空地上突然静了下来,一个小人出现在抚近门高高的城楼上。这个小人其实 一点也不小,是一个足有一米九的长大汉子。他是关老爷家的家丁,从爷爷那辈 起就干吹城的营生,至今也有百八十年。虽然轮到他时,只吹了七八次,但那万 众欢呼中的荣耀,他时至今日仍觉得脸上有光。这次听到又要吹城的消息,并且 听说只由他一个人吹,他好几夜没睡着觉。把祖宗留下的镶铜嵌料白海螺拿出, 擦了一遍又一遍。 关老爷本来应该上城楼去站在吹城人的旁边,但他看到当年八旗旗主的后人 们都在空地上站着,他也不好去露那个大脸。 庄严的时刻到了,长大汉子举起海螺,一声清冽浑厚的螺号由弱到强地响起。 虽然这声音听着单薄了点儿,单调了点儿,可那毕竟是螺号啊,是满族人听不见 就想,听见了就热血沸腾的螺号啊! 满人们欢呼了,几千人的声响确是不同凡响,霎时间就传遍了沈阳城的每一 个角落。 伴随着几千条喉咙吼出的呼声,西天传来一阵短促而又嘹亮的鸦鸣,一群乌 鸦铺天而来,接着,东边、北边、南边,都飞来了鸦群,上千只乌鸦在螺号声中 上下翻飞,啼声中听得出明显的愕然和喜出望外。 这些乌鸦仍然长得很肥硕,只要不离开东北,它们会永远过着不愁吃不愁喝 的生活。它们只是不明白,天还是这个天,地还是这个地,咋就听不见螺号响了 呢? 二十几个满人端着各种各样的容器来到空地上,抓起容器中的粮食、碎肉向 空中抛撒。群鸦欢叫着从天空俯冲而下,像一片黑云悠然地飘落到地上,瞬间, 空地上满目都是攒动着的小脑袋。 所有的乌鸦都不叫了,所有的人也都不喊了,这是天神在畅然享受的时刻, 就让高贵的神安安静静地享受俗人们的顶礼膜拜吧。 关老爷的眼睛有些湿润,他突然觉得,只要这些神鸦还在,满人的气数就不 会尽,神鸦是上天派来佑护满人的神灵啊! 关老爷跪了下来,空地上的满人都虔诚地跪下,手高举过头顶,祷声一片。 就在吹城活动演变成宗教仪式之时,跪着的人突然听见天空传来一种异样的 声音,还没抬头,就觉出天暗了,像从上到下吹来一股冷风,让人不觉间就起了 一身鸡皮疙瘩。 人们胆虚虚地抬起头,眼睛忽然间都睁圆了,这是怎么了!从哪里飞来这么 多的恶鹰,腿上绑着黄布带,眼中闪动着饥饿而又贪婪的凶光,层层密密地,足 有上万只,随便地一扇动翅膀,地上就刮起一阵狂风。 关老爷惊呆了,空地上所有的满人都惊住了。他们大张着嘴,眼睛中窜动着 惊愕恐惧的光。 最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群鹰盘旋了两个来回,也就两个来回,猛然间一个 大折返,就像一个残忍的炸雷似的从空中轰了下来,只一击,就轰得鸦群中血肉 横飞。 老关东兴奋得差点从树上掉了下来,他看见了鹰们腿上那耀眼的黄布带。这 是黄花寨的鹰,这是俺大的鹰,是俺大派神鹰屠杀这些可恶的黑老鸹来了!他简 直要手舞足蹈了,痛快,开心,解气!刚才群鸦在头上飞过时,他因为站得高, “近水楼台”,一块足有柿饼大的鸦屎正拍在他的脑袋上。 国子秦在这一瞬间明白了,这就是满人家里养的鹰啊,其中也有自己那只鹰, 叫人家买去,训练成杀手,来屠杀满人敬奉的神鸦来了!他突然有了要哭的感觉, 还以为白捡了二十块钱,还笑人家是大傻子,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人 家要杀你了,你争先恐后地挤上前,笑呵呵地把刀递过去,叫人家玩了都不知道, 你他妈的才是大傻子,不折不扣的大傻子! 鹰对乌鸦的屠戮还在继续,因鹰多鸦少,多是几只鹰撕扯着一只乌鸦。满空 都是纠缠着的老鹰,满空都在飘落红的血,黑的毛,灰白的内脏。 关老爷声嘶力竭地喊着:“快,快,赶走它们,赶走它们!” 有的人掏出了枪,抬了抬枪口却不敢放,鹰也是满人敬崇的天神,杀鹰也是 要遭天谴的。有的人认出了自己家的鹰,喊着鹰的名字,可那鹰却不理不睬,只 是狠狠地咬着、撕着、嚼着。他哪里知道,那鹰从进了黄花寨,就一直饿着,现 在别说是乌鸦,看见他都没准来一口。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