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黄花寨东头有一个大院落,住着十个怪人。 怪人名字也叫得怪。老大名“另辟蹊径”,右手整日端一屎尿罐,罐上有胶 皮管通进肚子里。十年前,他不慎落入清兵手里,清兵逼问他慕雨潇的下落,他 装痴卖傻,清兵把烧红的铁棍插进他的肛门,他疼得昏死过去,仍是咬紧牙关不 讲。被放出来后,肛门已失去功能,慕雨潇抱着他失声痛哭,领他去了北京,找 洋大夫给他安了现在这个排屎罐。老二名“红光满面”,跟着慕雨潇在江湖上拼 杀了十几年,慕雨潇在孝子山设计全歼官军,封洞的炸药就是他点的火,因躲闪 不及,脸被烧得一塌糊涂,伤口长好后,满脸都是嫩红的新肉。老三叫“无牵无 挂”,一个肉墩子上立着一个脑袋,胳膊腿都没了。当年,他只是慕雨潇绺子里 做饭的,下山买菜,被与慕雨潇有仇的另一伙胡子抓住,齐根斩去四肢,靠着命 大活了过来。老四名“有眼无珠”,是大管家曲东民的表弟。一次,随慕雨潇抢 一个满族大户,被袖箭射中双眼,剧痛之中,他拔出袖箭,却将眼球都带了出来。 老五叫“滚瓜溜圆”,曾经是慕雨潇安在盛京城里的眼线,身份暴露后,官家没 有杀他,只是把他的鼻子、耳朵砍去,又把他尖下颏削圆了。老六名“独往独来”, 一只胳膊一条腿,胳膊是右胳膊,腿是左腿。老七叫“粥棚老爹”,满口没有一 颗牙,是被人用锤子一个一个敲掉的。老八名“千疮百孔”,周身没有一寸好皮, 钉板子蘸鸡屎打的。老九叫“二一添作五”,三九天被官兵困在大山中,十个手 指冻掉五个。老十只有十九岁,叫“沉默是金”,没有舌头,声带也被人用铁钩 子掏坏。 其实,这些名并非本名,老大原名张锁柱,致残后,自己起名“憋不死”, 慕雨潇觉得不好,改名为“另辟蹊径”。老二陈林风毁容后,戏称“猴屁股”, 也是慕雨潇给改为“红光满面”。老七失了满口牙,自称“没牙老爹”,又是慕 雨潇改为“粥棚老爹”。这十个人原都是本分的庄稼人,闯关东后,被逼落草, 枪林弹雨中,好日子没过上几天,却落下终身残疾。慕雨潇感于这十条汉子对自 己的恩义,十几年来,一直把他们养在身边,派了二十几个人照顾他们的饮食起 居。住进黄花寨后,原准备给每人盖一处宅院,娶一房媳妇,可这十个人不干, 非要住在一起,媳妇也不要,说,自己这副模样,还是别坑人了。慕雨潇拗不过 他们,只好随他们的心意。 这十个人给自己的宅院起名为“十不全”,磕头拜了把兄弟。每天在一起吃 吃喝喝玩玩闹闹的,倒也是其乐融融。 然而,就是这十个人,却使慕雨潇做下他此生最不能原谅自己的一件事。 那是春日的一个晚上,老大“另辟蹊径”带着老十“沉默是金”来找慕雨潇, 能说话的不讲,却让“沉默是金”比画。慕雨潇看明白了,他们想女人了。“沉 默是金”又一阵比画,慕雨潇又明白了,他们原想去城里逛窑子,可路远,不方 便,又怕人家不让进,想请慕爷把窑姐找到寨子里来。慕雨潇立时吩咐曲东民去 办,对这十个人,他从来都是有求必应。 曲东民头一次找的是一个老窑姐,四十多岁,他知道这事不同寻常,得找个 阅历丰富的娘儿们,并且还事先把话挑明,说是要伺候几个怪人。那女人满脸的 不在乎:“怪?猪八戒怪不?牛魔王怪不?老娘我来者不拒。”可是,当她随曲 东民走进“十不全”住的院子,一见那十个人,还是吓得尿了满裤裆水。 “十不全”嫖女人的事,随当年的春风一起吹进沈阳城,可在城里东家进西 家出地转了一圈后,事就变味了,说那十个怪人都长得青面獠牙,肚子底下的东 西既带钩又带刺,掏人一下,连小肠都能带出来;还说不止是十个怪人,还有一 只猩猩,也跟着祸害女人;更有甚者,如亲眼所见般说,那些女人被糟蹋后,都 被黄花寨以大价钱卖给了山里的老光棍。听了这些有影没影有枝添叶的话,慕雨 潇先大笑,后冷笑,让老关东领着人去城里,看谁咋呼得欢,就把被“十不全” 处理过的女人嫁到他家去。 老关东办事认真,当天就逮住一个,是个满人,在酒店里大骂黄花寨,大骂 慕雨潇。曲东民把那个第一次陪“十不全”的老窑姐赎出来,拿枪逼着那刚过二 十的满人跟四十多岁的老窑姐拜了堂。消息传出,整个沈阳城都老实了,谁也不 敢再在公开场合讲“十不全”的事,更没有人敢编排黄花寨的不是。 慕雨潇没有想到这事竟有这么大的震慑作用,比刀枪都好使。从此以后,凡 是送进“十不全”的女人,都先拿钱赎出来,然后,看哪个满人不顺眼,就把这 脏女人嫁到他家里去。 满人吹城仪式中,慕雨潇大胜而归。但好多天过后,一想起对峙中满人眼中 的那种不屈不挠,仍觉心里不舒坦。于是,他派人喊来了曲东民。 没等曲东民坐下,慕雨潇就问:“现在‘十不全’那儿有没有女人?”这事 一直由曲东民操办,慕雨潇从来不过问。 曲东民说:“才赎出来一个,刚两天。” 慕雨潇说:“这个女人得嫁个好人家。” 曲东民问:“大哥心里有谱了?” 慕雨潇说:“现在城里的满人谁最有钱,谁最有势力?” 曲东民想都没想:“当然是关老爷了。” 慕雨潇又说:“吹城是谁领的头?” 曲东民说:“也是关老爷呀,大哥不是已经看见了吗?” 慕雨潇冷笑一声:“你马上去关老爷家,就说我慕雨潇要跟他做儿女亲家了。” 关老爷家坐落在大东门里,是一个坐北朝南的二进大宅院。院四周墙高丈余, 头道门旁石狮蹲立,钟鼓磴、上马石一边一个。进得门来,砖楣单檐的福字影壁 横亘门里,把院子遮挡出几分神秘。院内树木多为丁香、皂角,树下巧置奇石奇 花,环境很是优雅。二道门,两侧为砖花隔墙,门为彩花木雕。正对房门有北房 五间,前后围廊,房基座均为石条镶边,房体青砖小瓦,硬山到顶。院子两侧各 有厢房五间,耳房两间,所有房屋均青砖抹缝,山墙正面顶部附有莲花纹砖雕。 关老爷家人都住在二进院子里,关老爷和夫人住在五间正房里,儿子关屏山 与两个老婆住在两旁的厢房。关老爷住的是典型的满人住宅,五间房被一间烧火 的灶房隔为两处,东边一间为侍女所住,西边三间扩为一大间,屋内一铺万字炕, 南北睡人,炕面较宽,靠西墙的一面炕很窄,按满族的规矩,是供佛龛的地方, 也可以供别的什么神灵,关老爷家供的就是关公关老爷。 曲东民到关家时,关老爷正在生气,杯子碟子摔了一地。导火索是刚才上茅 房,三尺长的大辫子没处理好,不知怎么就从肩上溜了下来,滑进粪坑。他全然 不觉,使辫梢在粪坑里足足泡了好一阵,站起身,准备提裤子时,才发觉那辫梢 湿乎乎地贴在屁股上有些不对劲。 老婆一边给他擦洗,一边数落着说:“剪下去得了,你看现在还有几个留辫 子的。” 关老爷眼睛瞪得像牛:“谁爱剪谁剪,我就是不剪,就是不剪,就是不剪!” 提起这事,他愈觉生气。是的,大清垮了,民国了,可也没听哪个总统下令剪辫 子,也没见哪个法典里说,留辫不留头,怎么说剪就一阵风似的,全都剪了。你 汉人剪也就剪了,你说你满人跟着凑什么热闹,咋的?辫子是瘤子,是疥子,是 痔疮啊?留着它,碍你什么事呢?“啊,碍你什么事呢?”关老爷气得竟把心里 想的话喊出来。 老婆说:“还不碍事呢,都上粪坑里蘸大酱了,还不碍事呢。” 关老爷怒吼一声:“你给我闭上你那臭嘴!” 老婆也生气了:“喊什么喊?就在家里能耐。” 老婆话音刚落,关老爷一把把面前的铜盆扫到地上,盆里的粪汤水洒了一地, 满屋立刻充满臭气。关老爷脸都气白了,手指着老婆,嘴哆嗦着,想说什么又没 有说出来。 过去,是没有人说这种话的,想他关老爷在盛京城里,大大小小也是个人物, 满人有个大事小情,只要找到他关老爷,没有不答应的,没有办不成的。他生性 豪爽,家阔绰,出手也大方,与人相交,义字当头,情字为要。年复一年,日复 一日,他在满人心中的威望,如日中天,登高一呼,不敢说是应者千万,起码也 该是应者万千。 吹城活动本来是一次展示他的威望,体现他人气的绝好机会,却不料被黄花 寨的慕雨潇一个绝杀,弄得灰头土脸,如果不是花小尤临危解难,没准连老命都 会断送。更让他想想就气得不行的是,那些鹰竟然都是满人自己送去的,就为了 二十块钱,争着抢着把鹰给人家送上门。连自己的儿子关屏山也去凑热闹,把自 家三只鹰全都送了去,说是不图钱,就想玩玩那个大傻子。谁是大傻子,你们他 妈的才是大傻子呢!叫人家卖了还帮人数钱!关老爷气得骂人了。哎,满人的气 数真是没指望了,吹城活动过后,满人就像被一场严霜打了似的,一个个蔫头耷 脑的,说话都没了底气。这些日子,到他家来的人少了,他的“满人夜社”也失 去了往日的喧哗,十几二十几个人坐下后,就是嗑瓜子,那嘎嘣嘎嘣的声音,就 像是一窝老鼠在啃白菜疙瘩。昨天,他费了不少脑筋,想了一个他觉得很现实的 议题:清廷退位后满人的社会地位。通知下去后,算上自己的儿子,一共才来了 三个人。气得他阴沉着个脸,当场宣布:“议题改了,改成清廷退位后,满人如 何当好一只哈巴狗。” 屋里的臭气还没散尽,家人来报,说黄花寨的管家来访。关老爷正纳闷间, 小儿媳妇哭喊着闯进来,说是大儿媳妇打了她。关老爷抬头看去,见她敞着衣襟, 内衣上部被撕扯下一大片,一只雪白雪白的大奶子,颤颤乎乎地就跳到了他的面 前,吓得他赶紧闭上眼睛,心里一阵酸楚,哎,真是乱世家不宁啊! 重新梳洗打扮后,关老爷换了一身衣服,才去头进院的客房见曲东民。 曲东民坐在椅子上,天黑和天亮站在身后。见关老爷进来,曲东民站起,双 手抱拳:“给关老爷请安。” 关老爷用鼻子哼了一声:“不敢,不敢,请坐。” 二人坐下,关老爷问:“大管家到小宅来有何见教?” 曲东民说:“我们家慕爷让小的来向关老爷提亲。” “提亲?”关老爷一愣。 “是提亲,我们黄花寨有一个姑娘,有闭月羞花之貌,年方十八,尚未婚配, 想嫁与关老爷家大少爷,喜结秦晋之好。” 关老爷一听就明白了,这是要关家的好看来了。什么闭月羞花,什么尚未婚 配,他早就听说过黄花寨把被“十不全”糟蹋过的女人嫁人之事。他不觉怒气填 膺,表面上却仍然很平静:“你们家慕爷的美意,我们关家谢领了,只是犬子已 然一妻一妾,卧榻之上再无他人枕席之位。” 曲东民喝了一口茶,说:“男人七八个老婆,也属正常,关老爷难道没听说, 咱们沈阳城……” “盛京城。”关老爷打断曲东民的话,纠正道。 曲东民看了关老爷一眼,知道这老东西是故意的,他岂能不知中华民国已经 把盛京改为沈阳,他继续说:“有一个军爷,娶了二十个老婆,一个国家一个, 怕记串皮了,一人发一个尿盆,谁的尿盆就印上谁的国家的国旗。老婆多怕什么, 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放,大不了羊臊气大一点。” 关老爷一拍桌子:“我关家乃世代官宦之家,岂容你们这种腌■小人在这里 满嘴喷粪,你马上给我滚,滚出去!” 曲东民冲天黑说:“你们瞧,关老爷生气的样子,像不像咱们的猩爷?” 天黑笑而不答。 曲东民继续说:“关老爷,你告诉我实话,你跟我们猩爷这么像,是怎么回 事?是你是它儿子,还是它是你儿子?” 关老爷简直要气疯了,他抓起面前的茶壶就摔在地上。 曲东民看看满地的瓷片,说:“是辽阳■官屯窑的辽瓷吧,那窑也没了有一 千年了,这么好的东西,可惜了,得罪了,关老爷,多余的话我们也不说了,明 天我们就来过彩礼,后天,就娶亲吧。” 关老爷大吼一声:“痴心妄想,白日做梦!我关某只要有一口气,也不会让 你们得逞!”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