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黄花寨的花都开了。 一枝黄的花很小,像小米粒。单株看,淡淡寡寡,干干瘪瘪的,毫无神采。 可多少株簇拥在一起,就有了夺人的气势,近看,一簇灿烂,远看,一片辉煌。 每到花开季节,慕雨潇都喜欢专门抽出时间去赏花。从日出到日落,一枝黄在各 个时间段里所表现的花容和姿色是不同的。清晨,朝霞刚刚映红东半边天,这花 从晨雾中摸摸索索地探出头来,花蕊上还闪动着露珠,像梦中留在腮边的口水, 霞光涂抹在花上,与花黄融在一起,那黄就深了些,微风轻拂,花摇出一缕缕清 淡淡的暗香,闻之,身心俱感一爽。日上三竿,阳光由红转白时,黄花寨中的一 枝黄顿时活跃起来,手舞足蹈,嘈嘈切切,花色变得金灿灿的,连花影都追随成 了金黄。这时候,你站在远处向黄花寨望去,满眼的金黄,满目的峥嵘,你会感 到,天上是太阳,地上就是一枝黄了。傍晚时分,一枝黄又展露出它的另一种神 采,一天的争奇斗艳,花儿们似乎都倦了,乏了,任斜阳把那艳红随意地铺展过 来,红就红了,醉就醉了,有风则悠悠,无风则恬恬,看上去,由不得你不酣, 由不得你不醉。 慕雨潇在院子中已经走了几个来回了,他感觉这花自开春以来是一天一个样。 靠西墙的那一簇,昨天还有的枝头绽绿,今天却满眼都是艳黄了。慕雨潇正自感 慨间,突然发现了什么,他快步走到西墙,扒开花丛,低头看去,只见贴着墙根 长了一溜绿草,那草也就两三寸高,草叶不大,却绿意盎然,生机勃勃。慕雨潇 惊异了,“黄花开时百花杀”,这霸王花身边怎么也长出别的花草来?慕雨潇脑 子里电光似的闪出一幕:花小尤拿着一把草籽,天女散花般地往西墙根一撒。他 记起了,花小尤说过,这草叫“死不了”,农村道旁常见的一种野草,任你猪啃 车轧、羊吃马踏,就是不死。他耳边响起花小尤的笑声:“咱们打个赌,我输了, 我嫁给你,你输了,你嫁给我。”慕雨潇暗自笑了,这疯丫头,走几个月了,也 不知疯到哪儿去了。 真是想曹操曹操就到,慕雨潇正对着那些“死不了”,想象着花小尤那坏坏 的笑时,一阵风似的从门外冲进来一群狗,打头的正是花小尤的国尔木。慕雨潇 眼睛一亮,闪动出兴奋和热望。 花小尤笑吟吟地出现在门口,身后背着老关东,老关东在花小尤的肩头上露 出缠了一圈绷带的脑袋和两只笑眯眯的眼。 慕雨潇有些吃惊,忙跑过去,从花小尤身上抱下老关东,连声问:“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花小尤撇了撇嘴:“哟,瞧瞧,瞧瞧,宝贝儿子受了点破伤,人家没咋的, 他倒乱了方寸,老朋友阔别多日,也不说问问,在北边生活得怎么样,饭吃得香 不香,觉睡得好不好,胳膊腿是否都还长在身上。” 慕雨潇笑着伸出手:“该打,怠慢了子玉格格,该打。” 花小尤真就抬手向慕雨潇的手掌拍去,刚拍到手上,却被慕雨潇一把攥住, 手上一用力,花小尤就叫起来:“哎哟,你这个臭土匪,使那么大劲干什么?人 家疼啊!” 花小尤这一叫,那十六只西伯利亚狗一齐扑上来,围着慕雨潇一阵狂吠。只 有国尔木没动,脸上很平静,好像带着笑。 慕雨潇放开花小尤的手,说:“你从哪弄来这么些个矮子狗,倒挺效忠你的。” 花小尤说:“那天我冲着老毛子的西伯利亚喊了一声,说,我要去沈阳收拾 慕雨潇那个臭土匪,谁跟我去,就听一片响应,这些狗就来了。” 慕雨潇还要说什么,却见猩爷晃晃悠悠从屋子里出来,看见国尔木,高兴得 手舞足蹈,国尔木也挺兴奋,低声叫了一声,迎着猩爷跑过去,摇着尾巴就与猩 爷挨挤在一起。 花小尤说:“你看看人家,几个月没见面,多热乎,哪像你,不冷不热,连 狗都不如。” 对花小尤这张嘴,慕雨潇真感有些应接不暇,就转对猩爷说:“去,领它们 出去玩玩。” 猩爷轻轻拍了拍国尔木的脑袋,一摆手,晃晃悠悠地往外走,国尔木和那十 六只西伯利亚狗一阵风似的先冲了出去。 慕雨潇和花小尤、老关东进屋。 花小尤这才把在黑龙江遇险的事说给慕雨潇。 慕雨潇听了,说:“我说不让你去吧,多让人担心。” 花小尤说:“真担心了?” 慕雨潇说:“那几天,我这心老是跳,没来由地就跳。” 花小尤撇着嘴:“哟哟哟,说的跟真事似的。” 慕雨潇说:“真的,不骗你,哎,你说的那人真是山君?” 花小尤说:“没错,跟人们传说的一样,一张脸冰冷冷的,胸前画着四个人 脸。” 慕雨潇:“他倒是挺活跃呀,整个东北倒没有见不着他的地方。” 老关东说:“在黑龙江,有不少地方都打板供着他呢,又是烧香,又是供果, 不信你问我姐,我们亲眼看见的。” 慕雨潇眼神游离:“在他们眼里,山君是个神啊。” 花小尤:“那当然,人们一提山君,都恭敬得不得了,哪像一提你,人们就 像听见鬼了,感觉后背直冒冷风。” 慕雨潇像没听见似的,眼神呆呆地。 老关东冲花小尤扮了个鬼脸。 慕雨潇突然问:“你的伤怎么样了?” 老关东说:“没事了,要不是我姐不让,我早把这破布条子扯下去了。” 慕雨潇瞪老关东一眼:“没大没小,怎么叫上姐了?” 老关东调皮地一笑:“先叫着,到时候再改也来得及,是不?姐?” 慕雨潇:“行啦,别贫了,去看看你那些小哥们儿,天天念叨你呢。” 老关东说:“撵我呀?我才不走呢,我正想听听你们俩几个月不见能说点啥 呢。” 慕雨潇绷起脸:“你是不是找揍啊?” 老关东说:“哎,你别忘了,我可是有伤在身啊,并且这伤还是为了保护你 的,啊,你的那个什么才受的,既然你喜欢恩将仇报,那就打我吧,打吧,挑个 没伤的地方打吧,不过,现在我身上没伤的地方还真他妈不好找,姐,你说这不 难为俺大吗。” 慕雨潇被逗乐了:“这个小臭无赖,快滚吧。” 老关东对花小尤说:“姐,那我就走了,你们好好唠,姐,他要说啥下流话, 你别生气,看我面子,他是俺大嘛。” 老关东走了,还特意把门关上。 花小尤说:“好啦,说吧。” 慕雨潇问:“说啥呀?” 花小尤:“下流话呀。” 慕雨潇:“你别听那小流氓胡吣……”慕雨潇说着,突然感到脸上热乎乎的, 抬头一看,花小尤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花小尤又觉得好玩了,本来两人是坐在桌子两边,花小尤干脆把椅子搬到慕 雨潇的对面,离有一尺多远,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看得慕雨潇手都觉得没地方放 了。直说:“这是干啥,这是干啥。” 花小尤直看了一会儿,说:“我这人就这么个脾气,你越怕什么,我就越干 什么,说,还怕不怕我看你?” 慕雨潇强笑着:“不怕,愿意看就看呗。” 花小尤:“那好,我问你,想没想我?” 慕雨潇支吾着:“我……那个……想,想起来了,你种的那些草,那个叫‘ 死不了’的,都活了,走,我领你看看去。”说着,站起身。 花小尤一把把慕雨潇推坐下:“不说明白别想走,说,想没想我?” 慕雨潇结结巴巴地说:“其实……我……其实,那个,其实挺想国尔木的。” 花小尤大叫一声:“气死我了!我说你一个当过土匪的人,枪林弹雨都闯过, 说句人话咋就这么难呢!我可不像你,我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我在黑龙江天天 想你,夜夜想你,想你这个土匪,想你这个傻啦吧唧的木头!” 慕雨潇嗫嚅着:“其实,我也……天天想你。”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声大笑,门开了,老关东站在门口,旁边是猩爷、国 尔木和十六只西伯利亚狗。 花小尤也笑了:“瞧你们这一家子,哪有一个像样的东西!” 老关东带着猩爷它们跑了。 花小尤把椅子搬回原地,慕雨潇给花小尤倒了一杯茶。花小尤说:“跟你说 个正经事,这次去黑龙江,我有一个新的发现,你知道二人转为什么这么受欢迎, 满族人爱看,东北的汉人爱看,来闯关东的不管你是山东的,河南的,河北的, 都爱看,你知道是什么原因?” 慕雨潇问:“什么原因?” 花小尤说:“原来我也弄不明白,后来我们在夹石口煤矿演出,那儿有一大 半都是山东人,我们演了一出《武松三戏孙二娘》,效果特别好,那些山东人一 边看一边喊:‘武二郎,武二郎。’我突然间就明白了,这二人转的曲调是东北 的,可唱的内容是全中国的,都是纯正的中原文化,你听我给你说一段,就这段, ‘正月里来正月正,刘伯温修下北京城,能掐会算苗广义,未卜先知李淳风,斩 将封神姜太公,诸葛亮火烧战船借东风。’再听这个,‘一把大刀手上拿,好似 关公斩蔡阳,一刀切一条金龙盘玉柱,二刀切个二郎担山赶太阳,三刀切出个哪 吒三太子,四刀切个投唐小秦王,五刀切子胥打马沙江过,六刀切个镇守三关杨 六郎,七刀切出个齐国军师叫孙膑,八刀就切个杨八郎北国失落没还乡,九刀切 那个九里山前韩信发兵将,十刀切他个十面埋伏逼死楚霸王。’还有什么‘秦始 皇焚书坑儒并吞六国,赵子龙一杆长枪名震长坂坡,蔡文姬归汉过凤阳,李太白 醉酒卧龙床,拼命三郎叫石秀,火并王伦就是那豹子头。’” 慕雨潇点头称是:“帝王将相,古往今来,倒真都是华夏文明。” 花小尤又说:“二人转除了一些小帽儿以外,成本大套的正戏都是演中原汉 人的,像《大西厢》就是改编自王实甫的《西厢记》,还有《包公铡侄》《包公 赔情》《杨八姐游春》等等,中原文化倡导的孔孟之道,礼义廉耻,三从四德, 因果报应,还有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二人转里都给你唱得明明白白。还 有更绝的,你听啊,这是《杨八姐游春》中,佘太君向皇帝要彩礼的一段唱,‘ 铁拐李葫芦要半拉,给我姑娘做个小火盆,蓝采和的阴阳板要一块,给我姑娘绣 房打个隔扇门,张果老毛驴要一匹,我姑娘骑它好回门。’八仙来自中原,可那 些火盆,隔扇门,却是地地道道的东北物件,我真佩服这写二人转的,守着满人 的祖地,放着那么多的满族民间故事,神话传说,不写,放着大清朝那么多的帝 王勇士,那么多的丰功伟绩不唱,真是高人,站得高,想得高,做得也高。轻轻 松松一段唱,就把这山南海北的人心都唱一块去了。” 慕雨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花小尤继续说道:“现在,到东北闯关东的外来人已经超过了一千万,他们 在多少年的本地文化熏陶下,已经形成了固定的思维、观念和习惯,要改变它是 不容易的,但融合它则是完全可能的,如果,这些外来文化能与本地文化交融在 一起,那则是生活在这片黑土地上的人们的一大幸事,如果非但不能融合,反而 势同水火,大起冲突,恐怕只能流泪甚至流血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