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金把头进会馆时是五个人,出来时,仍然是五个人,但胡爷却没有想到,其 中一个人已经变成了南时顺。 被困在会馆里,南时顺心急如焚。他知道,只要他在会馆门口一露头,马上 就会被一阵乱枪打死。那人肉包子铺只不过是明的,周围的暗枪更说不上有多少。 门口有士兵守着,黄花寨的人不敢冲进来,可就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慕 雨潇真要把会馆封个一百年,自己就一百年不出去了?就在南时顺束手无策之时, 金把头来了,一看金把头那身长毛皮衣皮帽,南时顺顿时有了主意。他让金把头 的一个手下把衣帽换给他,摘下眼镜,又在唇边贴了一把假胡子,跟着金把头就 混出了大门。胡爷跟在后边,他早已发现,他故意在城里绕来绕去,就想寻个合 适的所在把胡爷干掉。胡爷想下手时,他们也已经做好了准备。却没想被胡嫂赶 来冲了。后见胡爷与胡嫂离去,他也放弃了动手,毕竟他的目的只是为了逃出来。 金把头是南时顺在军校的同学,两人私人关系也不错。金把头这次来找他, 是准备与他联手,完成一件事。 南时顺所拟垄断东北大烟市场的计划很得军部赏识,督令东北所有的帝国军 人配合他完成。南时顺用几个月时间,把东北的烟土市场情况摸了摸底。在东北, 抽大烟,贩大烟,开烟馆的人不少,可真正大面积种大烟的人却不多,全东北三 个省加起来,也就不到二十人。这其中,烟地面积最大,实力最强的当数慕雨潇, 而实力最弱的则是一个开林场的满人,叫钮赫,译成汉语就是狼。 这钮赫就是花小尤在林场演出时,送给她两张虎皮又救过他们命的东家。 南时顺的计划是先从弱小的开始,一个一个地铲除,最后再集中力量,啃慕 雨潇这块硬骨头。 南时顺和金把头领着十几个人来到林场。 林场的猎手打了一头熊,那熊个头很大,足有四五百斤。南时顺进来时,钮 赫正领着人在行祭熊仪式。 满族人崇熊敬熊却又杀熊,因此,每当猎到熊,都不能简单地一剥了之,而 要举行一个小小的仪式,以求熊的宽恕。 仪式在大木棚里进行,这木棚就是花小尤演出二人转的场地。棚子里还是那 两个大火炉,木踅子火烤得棚内温暖如春。 一个猎手将熊头割下,用草包好放到一个木架子上。钮赫领着所有参加猎熊 的人跪在木架前,献上烟草,向天祈祷说:“玛父睡着了,请玛父好好安睡吧。” 祷告完毕,猎手开始剥熊皮,一边剥一边用木棍轻轻敲打熊体。据说这样做,就 能把熊的魂灵从体内驱出,免得把熊魂吃进肚子里。 仪式完成后,钮赫过来向南时顺施了一礼。他在沈阳见过南时顺,而南时顺 却不认识他。这些不速之客在山口一露面,钮赫就得到了报告。林场离城里很远, 最近的城镇到这里,骑马也得跑两天。平素这里很少有人来,更没有这么些人一 起来的。钮赫一看那高高大大的东洋马,就知道来者不善,他暗地里布置好人手, 以防不测。 南时顺自我介绍:“小弟南时顺,特来拜访钮赫爷。” 钮赫知道南时顺的身份,故意问:“南兄好像不是中国人,朝鲜人?” 南时顺不想隐瞒,欲镇镇这个土山猫,说:“不瞒钮赫爷,小弟是日本人, 随小弟来的这些人,也都是日本人,我们兄弟从日本迢迢万里,到关东讨生活来 了,听人说,钮赫爷富甲一方,特来求见,看能否有什么好货让我们过过手,也 赚些钱用。” 钮赫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这里就这片祖上留下的林子,南兄如果 稀罕木材、草药、皮子,我这倒有一些。” 南时顺摘下眼镜,擦擦,说:“我倒听说,钮赫爷还有比这山货更值钱的东 西。” 钮赫明白了:“南兄说的是烟土吧,是有一些,都在那儿。”钮赫说着,往 身子左边一指。 南时顺掉头看去,只见靠着墙有四五十个木箱子,摞在一起,南时顺在心里 算了算,一个箱子按二十斤计算,这些烟土大概有一千斤,应该是钮赫烟地里今 年所有的收成了。 钮赫问:“南兄出什么价?” 南时顺伸出四根手指。 钮赫:“四十元。” 南时顺:“四百元。” 钮赫撂下脸:“南兄如果存心戏弄山里人,就请回吧,我还有不少事情要做。” 南时顺说:“钮赫爷这是哪里话,我真是出这个价。” 钮赫说:“市场上行情是每斤烟土二十元,南兄却出四百元,我请问南兄, 有这样谈生意的吗?” 南时顺一笑:“钮赫爷没明白我的意思,一垧地我出四百元,钮赫爷所有的 烟地和这些土,我都要了。”南时顺的计划中有一个收买政策,即能用钱买下的 尽量用钱买,也省得动刀动枪,后果难测。 钮赫听了大笑:“我一垧地产二十斤烟土,每斤烟土二十元,一垧地就是四 百元,南兄出的价刚够把我这些土买去,却还想带着地,南兄这生意也做得太霸 道了吧?” 南时顺说:“地是不值钱的,如果钮赫爷感觉不合算,一垧地我再加二十元。” 南时顺早已摸清,钮赫也就五十垧地,地买过来,他就是想种也没地方种了。 钮赫的账算得也明白:“地是不值钱,可我这地里长的东西值钱啊,南兄如 果非要买地,也行,这一垧地四百元,就算一年的价,南兄想买几年?” 南时顺问:“你能卖几年?” 钮赫说:“那我得算一算,我今年五十岁,我们家人都长寿,你看我这人中 多长,我玛父活了一百五十岁,我阿玛活了一百三十岁,我呢,往少算吧,就一 百岁,那正好还有五十年,一垧地四百元,我一共五十垧地,一年是两万元,五 十年正好一百万,这买卖做得,南兄,就卖你五十年吧。” 南时顺本想用两万块钱,铲除一个目标,这老钮赫却喊出一百万的价,显然 他是不想做这个交易。金把头按捺不住,就想动手。南时顺用眼神制止了他。钮 赫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 南时顺说:“钮赫爷这么做,可不是朋友所为。” 钮赫说:“我钮赫山里生,山里长,山里人自有山里人的交友之道。南兄, 你看那熊,少说也能剥出四百斤肉,可咱满族人有说法,那肉能不能吃,要看它 活着时,吃没吃过人!得先把那前掌割下来,往天上一扔,如果落地时,是熊掌 的背面先着地,那就说明它吃过人,这肉再多再香,也不能吃了,那皮、那肉, 包括熊掌,都得扔进火里烧了。谁吃谁将大祸临头。” 南时顺听出钮赫话里的意思,说:“日本人在东北有几十万,钮赫爷是想有 几十万朋友,还是想有几十万敌人?” 钮赫说:“我就是一个山猫,外边的事我啥也不懂,日本人是什么?本人的 意思我明白,就是指自己,可那个‘日’是啥意思?听我们这的关里人讲,在他 们那里,‘日’可不是什么好话,像日你娘,日你奶,日你姐,日你妹,都是这 个‘日’字,南兄,你戴个眼镜,文化人,你给老山猫讲讲,日本人说的是不是 就是操本人?” 南时顺一声冷笑:“钮赫爷大概也想跟那熊一样,被人打死,再把头割下来, 用火烤。” 钮赫朗声大笑:“你会打熊吗?兄弟,来,你来看。” 钮赫把大门推开,一摆手,对面林子里突然响起一片锣声,随之,从林子里 跑出数不清的野兽:老虎、豹子、野猪、狐狸、狍子、熊、狼、鹿、山兔,什么 都有,一群群地从林子里仓皇地窜出,向另一山坡逃去。南时顺等人还没弄明白 是怎么回事,就听一声清啸,从山下飞速滑下一百来人,都蹬着滑雪板,手持长 枪。领头的一个,在一个坡岗处,腾身跃起,身子尚没落地,枪声已响,一头野 兽应声倒地。随后飞驰而下的一百来人,每个人都如法炮制,枪枪不落空。看得 南时顺等人心里也不禁叫好。 钮赫说:“南兄想动武,不妨试试,我想你肯定没那头豹子跑得快。” 一声枪响,跑在最前边的一头豹子从山上滚落下来,一直滚到沟底。 南时顺再冷笑一声:“钮赫爷,后会有期。”说完,领着人马疾驰而去。 南时顺从日本守备队调来五百人,还拉来两门山炮。这是他计划实施的第一 步,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炮弹落进了林场里,所有的房子都被炸塌了,燃起了大火,大火一直向林子 里烧去,映得半边天都红了。 钮赫把林场里的人都召集到大木棚前,他的脸也好似燃起大火,眼睛烧得通 红,他看了看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人,说:“老少爷们儿,我钮赫本想守着这祖 宗留下的大山,跟大家靠着这山的奉养,一起过不愁吃不愁穿的好日子。可现在 ……”钮赫的声音哽咽了,“林子外的强盗杀来了,要抢走我们的山,抢走我们 的林子,还要把我们赶尽杀绝。” 所有的人脸上都燃起怒火,有人高喊:“跟他们拼了!” 钮赫一摆手:“想拼还不容易?杀一个够本,杀三个赚一双,可你们想过没 有,咱们要是都死了,这山,这林子就都留给这些个强盗了。” 人们七嘴八舌地喊着:“东家,你说怎么办,我们听你的!” 钮赫说:“有愿意自谋生路的,皮子、山货随便拿,每人再发二百元路费。” 人们嚷起来:“我们不走,要死大家死在一块!” 钮赫看了看老关东认识的那几个关里人,说:“你们从大老远的地方,抛家 撇业地来到东北,不是来拼命的,走吧,拿着皮子走吧,爹娘还在家里盼着你们 挣钱回家呢!走吧,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几个关里人齐齐跪在钮赫面前,一个岁数大一些的哭着说:“俺们从关里扑 奔到这大山里,要是没有钮赫爷,俺们不是饿死,也冻死了。钮赫爷,你不用再 说了,俺哪也不去,俺来到这大山里,大山就是俺的家,俺死也要死在这大山里!” 钮赫眼里闪动着泪花,俯下身,一一搀起这几个关里人:“是咱们山里人, 好吧,咱们一起走!” 钮赫站到一个小土坡上,指着莽莽苍苍的大山说:“咱们山里人有神护着, 巴那吉额母(满语:地母,也称讷妈妈)就在那大山里,那山泉就是她的奶汁, 山谷就是她的头发,那满山的山洞就是讷妈妈身上的肉窝窝,咱们马上上山,进 林子里,进讷妈妈的怀里去。能带的东西都带着,带不了的都烧了,一根毛,一 片肉都不给这些恶贼留下!咱得活下去,守着咱的林子,守着咱的山,谁敢动咱 们一棵树,在咱们地里种一根草,就给我开枪,像打豹子、打狼那样打!” 南时顺领着人冲进村子,迎接他的是满村的大火,人畜全无,只有大空场上 的木杆上挂着一个硕大的熊头,大睁着令人恐怖的眼睛。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