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瑶台的出租屋·无脚的老四川·那不是天下大傻么·都是旅途孤独鬼·失恋 的女人·丧钟为谁而鸣·忘却是最苦的·何以解忧,唯有唱歌 在瑶台的出租屋里,污黑的灯泡散发着昏暗的光线,断腿的老四川是个退伍 兵,满脸的黑胡须。他正吃着许楠生给他带回来的盒饭。他的眼睛显得很忧伤, 昏黄的灯光把这忧伤的情绪传递到小屋的每一个角落。 老四川盘腿坐在牛皮垫上。许楠生正口沫横飞地大谈中午的历险记。他十分 轻蔑地描述着那个年轻警察。 “你这个盒饭还是我用警察的5 元钱买的,牛吧?” 老四川不以为然,他到火车站乞讨已经有10个年头了,他对许楠生并没有太 大的好感。许楠生好几次把妓女带到这房子里来,当着他就在对面的床铺厮混。 他虽然不很计较,但毕竟看不过去。有一次许楠生做完事后,竟涎着脸推推向里 侧身躺着的四川人:“你干不干?” 老四川反问他:“你出钱?” 许楠生不认识他似的:“有这等事?你不怕倒八辈子霉?” “我早倒八辈子霉了。”老四川无奈地说:“和你这种人住在一起,不倒霉 还能怎样?” 许楠生早已习惯老四川的脾气。他虽然双腿残了,但火气依然大得很。他每 天早上从瑶台租屋一路匍匐而去,在马路上蹒跚爬行,至少要个把小时才能到达 火车站。他不坐车,几公里的马路爬行,至少能乞讨到十余块钱,在火车站坐上 2 个小时,午后,又匍匐着一路蹒跚回来。每天大约能讨到二三十块钱。他很满 足。他每天都会到邮电所去存上20元钱或更多,剩下的零头刚好够他交房租水电 和买简单的盒饭钱。他很满意这种生活,虽然很累很苦,尤其是刮风下雨。在马 路边上,污水横流之中,像一只落汤鸡一样,但总比在四川乡下苦熬好得多。 许楠生、鬼马李和老四川同住一屋,三个人合租这间带洗手间的小屋,每月 是400 元。老四川交100 元包水电,他和鬼马李各出150 元。每到月初,老四川 就毫不客气地跟他们催要,合起来把400 多元包括水电费准时地分毫不差地交给 房东阿婆。这间小屋是房东阿婆的租屋,坐落在瑶台的一条小巷里。这一片很快 就要拆迁了。阿婆早已住到离此地不远的汇源村去,和儿子儿媳住在一起。每到 月底,阿婆会准时到租屋来。她每回来,都不忘在巷口新疆人开的饭铺里,买几 张馕,送给老四川,就算是一点心意。她知道老四川的底细,这个残疾人供养着 一个儿子在本地上大学,所以,她对他是十分关照的。 老四川不赌不嫖,很知足地生活,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人来看过 他,他也从不与人谈起自己的过去。偶尔和许楠生他们聊天,也从不涉及私事。 许楠生也不多问,在许楠生看来,这个执拗的怪老头不坏,但心事重重,而且十 分计较。 许楠生和鬼马李正在喝酒,二锅头,几包熟肉。他们已喝了一会儿,不时邀 老四川同喝,老四川不喝酒。许楠生便把熟肉分一些在老四川碗里,老四川也不 拒绝。 鬼马李今天差点给警察逮住,幸好他逃得及时,混到一批刚刚出站的民工里 去。他和许楠生初来乍到,还没有引起警察的注意。可是做了黄牛党,收获已经 不少。他们两人配合得很好。鬼马李负责找客,许楠生负责出货。鬼马李会把客 带到场这一带的旮旯里,只一个眼色,许楠生就会主动把客引过来,价钱是免谈 的,原价加20元,反正票是假的,无本生意。才做了三五天,还没有被识破。今 天赚了两千多元,和货主三七分,也有千八百元。许楠生便邀老四川去夜总会。 “怎么样,咱们先去洗洗脚,然后再去夜总会,我们请客,只是……”许楠 生说着,指指老四川的残肢,有些调侃,也有些认真地问。 老四川并不介意,他的残障实实在在是他的营生之道也是他营生的理由,他 并不在乎别人对他残障的态度,反而时时希望人们能注意他的残障。他理所当然 地认为,现在落到这个地步,并非自己的罪过,在峨眉山上做了十几年的挑夫, 如果不是为了拉那个就要坠崖的孩子一把,自己何以会摔断了双腿……,说到底, 也算英勇了一回吧!他有足够的理由表演一番,利用这番表演来讨生活,何况自 己主要是为供儿子上大学。希望工程也不过如此嘛!他始终认为自己在做一件并 不耻辱的事。他努力为自己寻找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尽管这种理由很可笑,但 已习以为常。 自从妻子死了,他就把所有的自尊弃之脑后。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成龙成凤, 能给自己一个不再乞讨的晚年。他已经很习惯每天准时风雨无阻的生活,一天不 出去,就会闷得慌,污浊的马路边,尘土飞扬的空气,酷烈的太阳与丽日和风, 横风逆雨和避雨的人群,这些都构成他每日的生活内容,他不能没有这些。他眼 前永远是匆匆而过的无数的行脚,他永远关注的是行人的下半身,各式各样的裤 子,腿型,鞋子,都能让他准确地感知站在他面前的是什么人。他从不抬头去看 施舍的人。他偶尔会用眼睛的余光去扫一下给他扔下稍微大额钞票的人。有些上 了年纪的人,会给他扔下10元20元的。他心里就笑开了花。 他每天一回到租屋,蜷缩在窄小的床铺上,他便沉浸在回忆里。只不过回忆 的不是遥远的往事,而是从他面前流过的每一双留下印象的行脚。因此有很多遐 想。 许楠生见老四川很木然,便大声说:“我们请客,你去不去?”今天是老四 川的皮垫救了他,把那年轻警察蒙得晕头转向,逃过一劫,所以他存心要答谢老 四川。装残疾人挺好,否则,现在说不定就在看守所里了。 老四川倒是想去见识见识。 “洗脚就免了,我有脚吗?”老四川苦笑,他的腿从膝盖以下被截肢了。许 楠生和鬼马李便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老四川也大笑,屋子里便有了生气,于是, 这间只有40余平方的小屋弥漫着一种友情,二锅头呛人的香气和辣辣的肉味。 “把你打扮成一个大老板,我们把你抬进去,再叫几个小姐,顶多也就千把 元,也潇洒一回如何?”鬼马李初战告捷,有些忘乎所以,暂时忘却了几天前的 困窘。他是在火车站流浪了几天后认识许楠生的。半年前,他一下火车就让人扒 了行李,后来,跟一伙贵州老乡去了东莞,干了几个月,台湾老板卷行李跑了, 他一分钱也没有拿到,只好又到火车站来,认识了许楠生。许楠生当时正向他兜 售火车票。他被许楠生带到一条小巷口,没等许楠生说话,他便请许楠生和他一 起干。见许楠生神色有些犹豫,没有断然拒绝他,他便有些感激。他决心和许楠 生一起做黄牛党。他们果然配合得很好。 老四川有些心动,多少年不知女人味了。在这个灯红酒绿的世界里,他每天 傍晚都会经过一间又一间的发廊,对着闪着红灯的发廊和夜总会,他会怔怔地望 上一会儿。但他不敢。不是不敢,是不想,即使有钱,又怎样进得去那样的场所, 不让人笑掉大牙么! 扮成大老板倒是不错的主意。 许楠生也突然有了恶作剧的想法,难道那夜总会只是为富人们开的吗?如今 我们也成富人了!这些日子来,也积攒了好几千元。屡屡得手的侥幸与兴奋,加 上二锅头的酒力,令他们有些飘飘然。他决心把四川人带上,去闯闯夜总会。不 就千把元的事吗?过一回富人瘾也不错。 鬼马李也有同感。他原本是贵州黔南乡下的民办教师,中师毕业后在小学里 呆了五六年,一点儿长进都没有,每月二三百元,有时还发不了工资。眼见从沿 海打工回来的人,不管在外面混得如何,回到乡下总是光光鲜鲜的,令人眼红, 他便连辞职信都没写,就不辞而别了。在外面混了半年,他饱尝没钱的滋味,有 钱真是大爷!这是他半年来领悟到的最深刻的哲学。在火车站卖假票真是太容易 了,虽然有时会进去,但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他心痒痒的,极想去夜总会冒一 回险。 “我俩装成你的保镖。如何?”鬼马李对老四川说:“不过,你多少也得出 点钱!” 说到钱,老四川就十分清醒:“我没钱,比不得你们,连黄牛党我都做不来, 那我不去算了!”老四川本来就心虚,自己掏钱去夜总会,那不是天下大傻么! 许楠生倒是很仗义。他和老四川相处有几个月了,这个人很计较,但还是不 错的,他觉得自己有钱了,也理当犒劳犒劳一个穷朋友。 “鬼马李你就别太鬼马了,老哥的那份我请,你买你自己的单。”他很豪气 地喝了一大口二锅头。 “这样才像话。”老四川满意了。 他们便兴致勃勃地商量着怎样扮成大款去夜总会,去哪间夜总会,自然不是 太高级的,鬼马李还是十分心虚。夜总会的场面对他来说太有魅力,也太陌生了。 老四川忽然想起什么,对许楠生说:“老弟,你不是说要去正中大学吗?” 老四川听过许楠生的故事,他儿子正好在正中大学读书。 “我会去的!”许楠生此刻的心思全在筹划去夜总会的事情上。 在刘兴桐的指引下,的士进入一个叫海湾的花园小区,看门的保安不让的士 进去。按规定,过了夜里12时,任何车辆都必须停在外面。刘兴桐有些不悦,但 这是这儿的规定,不是正中大学。他只好屈尊下车,走过几条不太长的林荫路, 他非常熟练地找到F4幢5 号的楼梯口。他把钥匙插进锁孔时,门锁却从里面打开, 他便侧身而入。一个娇小的女人扑入他怀中。一切都悄无声息,台灯幽幽的光线 从客厅一角柔柔地洒开来,投射在家具上,在光洁的地板上照出幢幢阴影。 好久,当他们各自在客厅的沙发上坐定时,气氛开始凝重起来。刘兴桐旁边 的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位穿睡衣的女人。南方的初冬,屋子里有些冷。刘兴桐却 有些热。刚才脱下来的衣服扔得满地都是,他把它们拢在沙发上。只随随便便地 穿着一件衬衫,他显得有些狼狈。他百无聊赖地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远处珠江上 的点点灯火。正中大学就在珠江那边,离这里最少也有几十公里。他的思绪随着 目光飞到正中大学,他在这所大学里呆了将近25年,包括4 年大学本科。那里给 了他生命的全部,光荣与梦想,以及意料不到的荣耀与升迁。他和这些已经紧密 相连,他不能没有这些,不能轻易失去这些。哪怕是再大的诱惑都无法以这些为 代价去换取。他清醒了许多。 刚才进门时,突如其来的温存虽然是意料中的,是一种习惯。这温存虽然很 快地煽起他的情欲,但并没能有效地调动起全部激情,他拼命地鼓励自己,拼命 地往情欲方面提升自己的想象,但终究还是没能奏效。 这位叫洪笑的女人在热火朝天中,突然背过脸去,毫无激情松弛下来,她猛 地挣脱了刘兴桐的拥吻,恼怒地推开他,从地上站起来,颓然地跌坐在单人沙发 上。她双目茫然地盯着天花板,仿佛那儿有着什么令人惊悸的东西。 “这几天太累了,对不起!”刘兴桐很内疚也很温情地说,他拼命压抑自己 别发怒,他知道那样会把事情搞坏,弄得不可收拾。 他从窗口坐回沙发上。 洪笑依然面无人色,两行清泪爬上脸颊。 “我已经36岁了,你知道吗?”她突然压低声音叫起来,“刘兴桐,你如果 再不给我一个决定,我不会再这样等下去,你看着办吧!”说着,她怒目圆睁, 直视着刘兴桐。 “那你说怎么办?”刘兴桐无可无不可,有些无奈,有些耍赖地反问。 “怎么办?你说啊!你问我?”洪笑突然又哭又笑,她抱着脑袋,在沙发扶 手上猛力地撞击,幸好那扶手是包着皮革和海绵的,撞上去十分舒服。 “何苦呢?你看,夜深了,别让人笑话!”刘兴桐苦口婆心,他不想让她闹 下去。这次提早从会上赶回来,是洪笑从早到晚电话不断催促的结果,他已经有 十几天没上洪笑这儿来了。他想来,又怕来。 “你还怕人家笑话?那你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偷偷摸摸的?10年了,你知 道吗?我从25岁等到36岁,你还要我等多久?”洪笑歇斯底里。 “你还是不是个男人?”洪笑突然想起刚才那一幕,心中早有疑惑,此刻她 话题一转,竟然有些轻蔑地瞟着刘兴桐。 刘兴桐心中气恼,又无言以对。他今夜决意挂免战牌,实在是太累了,连续 几天的奔波劳累,特别是和薇激烈的黎明潮,已经耗去他全部的精神。整整20几 个小时没有好好休息,他再无精力和面前这个女人厮打了。 他本来不想来番禺见她,可又经不住洪笑在电话里泼野。他怕不来见上一面, 也许这个女人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太晚了,睡觉吧!天大的事明天再说,好吗?”刘兴桐站起来,去拉洪笑 的手。他的话里有一丝可怜巴巴的意味。他无神地望着这个比自己小15岁的女人 的脸。这张脸实在已经不年轻,有着一些内分泌失调的褐色斑点,但依然动人。 无论怎样动人,此刻的刘兴桐只想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沉沉睡上一觉。他脑袋 似要开裂,太阳穴扑扑地跳着,一下一下有规律地敲打着脑门。 洪笑很倔。她坚决地甩开刘兴桐的手。她有几分醋意,略带讽刺地说:“你 累你自己睡去,你自然是累了,怎么能不累,臭男人!” 刘兴桐真的想发火,痛打面前这个絮絮叨叨的女人,这个没完没了的女人。 但他毕竟理亏,他还是忍住了。他决心不再理会她。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此刻的洪笑哪里是秋日和风?这个终日和作家们打 交道,在各种社交场合和男人女人们大碗喝酒的女编辑,此刻是内外交困,摆出 困兽犹斗的架势。刚才本来想先抛弃前嫌,和刘兴桐好好的风云际会再谈谈正事, 哪知刘兴桐却像被阉的山鸡,只有咯咯叫的份,蔫在那里始终飞不起来,让她已 经燃烧起来的大火变成一片灰烬,她能不生气吗! 刘兴桐自知理亏,也自觉没趣。他实在是太累了。突然,他的手机响了。 他一听到手机响,就猜到是谁打过来的。心想坏了,本该在12点前打一个电 话回家的。他知道不好不接,又不方便接。刘兴桐一时愣在那里。洪笑幸灾乐祸 地望着他,嘴角有轻蔑的浅笑。 偶尔有载重汽车辗过远远的路面,车轮轧在坚硬的水泥路面的声音,遥远但 是沉重地砸在刘兴桐的心头。夜深人静,手机的铃声顽强而又分外响亮地叫着, 锲而不舍地鸣叫着。刘兴桐心惊胆战地望着暗淡的灯光下,闪着红色提示灯的手 机,带着振动,在桌子上旋转着,鸣叫着。 丧钟为谁而鸣? 刘兴桐忍受不了洪笑那轻蔑不屑而又幸灾乐祸的奚落。他忽然恶向胆边生, 好歹还是个堂堂正正的大学校长,著名教授!还能让你这个小女人笑话么?他决 心豁出去。他吞了一口唾沫,拿起手机,打开。他来不及去看清显示屏上的号码, 只觉得那号码很长,不是本市的电话,他静等对方的声音。 对方不吭声,很静。 刘兴桐连忙“喂喂”两声,对方才“扑哧”一笑:“这么晚了,在哪儿呢?” 是薇很温柔很磁性很小女人的声音。 真该死,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她,她还在会上,后天才回南京。 “这么晚了。”刘兴桐确实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他窘在那儿。好在薇是 个很知情解意的女人,她并不在乎刘兴桐此刻的态度,她相信远隔两年之久的这 一次黎明潮,对于双方来说,既不意味着天长地久,也不是什么最后的晚餐。她 只注重一时的感觉。谁叫男人女人,都是旅途孤独鬼呢? “很晚吗?我睡不着。想我了吗?”她躲在被窝里,声音变得很诱惑也性感, 似乎还带着一种轻喘。“你说,想我了吗?” 对方步步紧逼,刘兴桐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说,你说你爱我,然后我就挂机。”对方不依不饶,似乎知道他此刻的 处境,所以故意追着玩他,非得他说。 “那当然,那是当然的!就这样吧。”刘兴桐巴不得马上关机,可薇就是不 干,她依然甜甜地说:“你说嘛,我等着,你不说,我不会挂机的,你敢挂机, 我再打过去。” “别闹了,就这样。” “什么就这样,刘先生,我可不是闹着玩的。”薇的声音有些变了。她装不 了多久,她不知道刘兴桐已回广州,以为他还在会上。刚才把电话打到他会议房 间。响了半天没人接听,心想他可能在什么地方和人聚会,便打他的手机。刘兴 桐的状况已让薇感觉到了什么,一定跟什么女人约会了!她也并不十分气恼,只 是心里有点不好受。所以想玩玩他,别让他太得意。 “怎么?不敢说?”洪笑大声叫着。她想过来抢刘兴桐的手机,她知道刘兴 桐正在和另一个女人调情。 她像狮子般扑过来,刘兴桐左躲右闪,这个娇小的女人身手敏捷,50岁的刘 兴桐哪里是她的对手。她终于抢过刘兴桐的手机。手机那边没有声音,她一声不 吭地等待着,对方就是不吭声,对方大约已经听到这边洪笑的叫喊和厮打的声音。 手机里终于传来盲音。对方把电话挂了。 “谁打的?是谁?”洪笑叫喊着,她绝望地叫着,双手捶打着刘兴桐,握着 手机的手打在刘兴桐的额角,磕破了皮肉,血流了出来。刘兴桐把洪笑推倒在沙 发上。洪笑打开手机,按出了打过来的号码,拨了一个回拨,通了。对方是总机 小姐,甜得发腻的声音。那是从宾馆分机打过来的长途,洪笑没撤了。她把手机 狠狠地摔在地上,大声哭喊起来,一头埋在沙发里。 刘兴桐决心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今晚无论如何是不能在这儿呆了。他趁洪笑 还沉浸在歇斯底里的状态中,逃亡似的穿好衣衫,捡起地上也许已被摔烂的手机, 提起手提包,一头窜出门外。坚固的防盗门在他身后重重的碰上,发出一声沉郁 的巨响。他容不得等电梯,就从14楼顺着防火通道狂奔而下。 他想不到今夜会是这样一个局面。尽管洪笑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但每回他都 能巧妙周旋,都能把她哄得破涕为笑然后热情如火,可是,可恶的饶舌的薇,千 刀万剐的薇,非得在此刻来捣蛋。 刘兴桐如丧家之犬,刚从楼梯口出来,只听见“呼”的一声巨响,什么东西 从楼上摔了下来,一时间把刘兴桐吓出一身冷汗,几个保安迅速赶到。地上是一 只从楼上坠落下来的花瓶,四散的花瓣和玻璃碎片。保安诧异地望着刘兴桐,他 们认识刘兴桐,知道他是14楼的住户。刘兴桐悻悻地笑说:“神经病,神经病。” 急急地走了。几个保安面面相觑。这样的戏文,在小区里常常发生。他们明白从 城里来这里住的男人女人们,天生就有神经病。没有病,何必放着城里不住,到 郊区来?这是从农村来的保安们的想法。 在这座大都市里,今夜的刘兴桐真正是无家可归了。正中大学是不能回去的, 也没有回家去的理由,更没有在深夜独自一人走进保安严密的正中大学校门的理 由,倒退20年,那当真没问题,跳墙进去就是。但现在行吗?学校围墙也加高了, 50岁的人,跳墙也要有小偷的本领才行。有朋友吗?夜深如许,找什么朋友? 住一夜宾馆再说。 不远处有一条河涌,河涌上搭起食肆,灯火通明。在广州20多年,学生时代 无缘到这些食肆来,毕业留校没几年便飞黄腾达,也没有时间到番禺乡间来领受 野趣。刘兴桐顿生一种欲望,一种对自己的怜悯,何不就去那边食肆醉上一回? 只可惜没有美人,风花雪月一番。不过,就今夜的心境而言,依着河水,斯人独 斟,倒也不失为一种宣泄。 好在手提包很轻,虽然已疲惫不堪,他还是健步如飞,十几分钟后便悠然地 坐在河涌边的酒台上。 虽然已是凌晨3 时,但珠江三角洲是真正意义的不夜城。午夜之后夜生活才 真正开始。凌晨3 时之后夜宵的人虽然渐稀,但早起赶早市的各式人等陆续在街 道上流动。夜宵连着早餐,食肆几乎24小时连续不断。 看来,今夜只好在这河涌餐馆度过了。服务小姐自他落座,一直无言地候在 他身边,等他点菜。几样小点和一壶香茶已摆好,杯子里散发着新茶的浓香。 他有些不好意思,只顾遐想,让小姐久候。于是,他点了一只田鼠,“要烤 全熟的!”此地的烤田鼠很有些名气。肥而不腻,入口即化,他早有耳闻。“有 什么好的介绍一下?”他问小姐,除了田鼠,他确实不知道这里还有什么田基美 食。“蚕蛹,也很不错,还有刚杀的猪杂,青瓜浸鸡也不错。”小姐如数家珍。 “小姐的介绍不会错,就各来一份吧,分量不必太多,就我一个人。”刘兴 桐有些孤单,那种自怜的意味,连小姐也听得出来。她便趁机向他推介生意: “先生,要不点一首歌听听,帮衬帮衬?”她指着不远处站着的两个女孩,卖唱 的,一个抱着吉他,一个捧着歌本。 小姐见刘兴桐有些犹豫,便说:“赚点钱读书呢!” “好吧,就来一首听听,唱得不好不给钱哦!”刘兴桐半开玩笑地说。 “先生真会开玩笑,哪在乎10块8 块的。”小姐说着,把那俩女孩招呼过来。 没有餐馆许可,她们是不能擅自招客的。 就当希望工程吧!刘兴桐也不知听什么歌,便对弹吉他的女孩说:“随便唱 一首吧。”说着,把一张10元放在另一个女孩的歌本上。 拿歌本的女孩收起钱,把歌本摊到刘兴桐面前:“先生,请点歌吧!”那声 音令人怦然心动。 刘兴桐忽然没了兴趣,他从那女孩眼里看到了一丝这个年龄不应该有的成熟 老练和愁苦,这个女孩也就10岁左右,他喝了一口茶,低低地说:“不必唱了, 钱拿去吧!” 两个女孩在他身边站了一会,离开了。 “小姐,来一瓶酒。” 刘兴桐要了一瓶泸州老窖,高度的。酒烧灼了他的心胸,一种酣畅的豪气涌 上心头,他想起洪笑,想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离开她很好,感觉很好。这个 想法令他自感莫名其妙。可是手机摔坏了,显示屏一片黑暗。他的脑子里于是有 了一声巨响,从14楼窗口摔下来粉碎了一地的花瓶,落地时的巨响。如果从14楼 上掉下来的不是一只花瓶,而是一个人,一个血肉之躯呢?那种情状将会是怎样? 对面小桌旁也有一个人在独自喝酒。是个年轻女子,像是附近小区的住户, 一个广州白领吧!她一个人,一瓶洋酒,几颗硕大的田螺。刘兴桐来时,她就已 经坐在那儿了。她一动也没动,一个姿势,一手托着腮帮,目不斜视地望着河那 边黑黝黝的芭蕉林和长长的桑基。一手把着酒杯,时不时地喝上一口酒,酒杯一 直没有离开嘴唇。 一个失恋的女人,刘兴桐想。 天渐渐亮了。刘兴桐此刻没有了睡意,反而有些神清气爽,此刻他盼望有一 个人来聊聊天,谈谈心。 他正想请那女人一起来聊天喝酒时,抬头看去,那桌边已空无一人,桌上空 留半瓶酒。还有那几颗硕大的田螺,整整齐齐的摆在盘子里,一只都没有动过。 刘兴桐往餐馆外望去,在晨色曦微之中,一辆红色的跑车亮起了尾灯,在车场上 转了一个弯,风一样驰向公路,飞走了。 刘兴桐彻底的惆怅了。 白夫人到处找白教授,李可凡这才发觉他们已经交谈了一个小时了。60多岁 的白夫人还是一副小女孩的做派,清瘦高雅满头银发,脸色苍白依然十分生动, 不愧是军区文工团的,她见白教授在远远的树下和一个女子谈话,便急急地寻来, 见是可凡,她便笑容可掬地大惊小怪道:“哎哟,我说是谁呢,是李老师啊,怎 么,刘校长也来了?”她四处张望。她比白教授更热情,更易激动。 “白夫人,您好!”李可凡永远是彬彬有礼,“我正和白教授请教合唱团的 事呢!” “我知道你歌唱得好,校花嘛!”白夫人气喘吁吁,但健步如飞,几十米的 山道,一下子连人带声就到了眼前。 早晨来不及吃早餐,此刻已是中午,李可凡很想请他们两位小酌,她知道白 教授的酒量是闻名的。她对两位说了这个意思。白夫人连忙推辞,白教授却连连 说好,“但是,由我来请吧!”白教授容不得讨论,便做了一个很潇洒的动作: “请跟我来!”白夫人便挽着李可凡的手臂:“听老头子的,他是戴高乐,听他 的,他就乐。” 李可凡笑了,她忧郁的脸笑起来,在黄栌的映衬下,很灿烂。 半山的小餐馆,露天的平台直伸向茂密但修剪得很别致的小树林。几张低低 的小餐台摆在平台上,显得十分雅致。小餐馆卖的都是些广州小吃,也有几样小 炒。白教授对这里非常熟悉,这个小餐馆几乎成了他的家庭厨房,他和服务小姐 很熟络,不一会儿,毋需白教授指点,小姐就摆上来几碟小菜,还有一瓶白教授 上次没喝完寄存在这儿的白酒,泸州老窖。李可凡认识这种酒,很呛人的,刘兴 桐非常喜欢喝这种酒。白教授像唱戏似的:“小姐,请把这酒拿回,来一瓶法国 红酒。招待客人嘛!怎么能喝剩下的呢?” 小姐脸一红,马上回去拿了一瓶红酒:“这,可以吗?” “谢了!”白教授又唱道。引得大家笑了起来。李可凡十分感动,又说了一 句:“白教授,说好了,由我请的。”她总是觉得应该替刘兴桐还白教授一份情。 “你是我的女儿辈,哪有女儿请父亲的,就听爸爸的。不过,刘兴桐倒是欠 我一席拜师酒呢。”白教授倒是话中有话,“哦,对,这与你无关,无关。” 白夫人便嗔道:“老头又乱说话。” 李可凡听出白教授其实对刘兴桐是很有看法的,只是现在退休了,他也懒得 多管闲事。她对刘兴桐已不存有什么希望,事实上,她和刘兴桐的关系也不是不 能处好的。一个女人,嫁鸡随鸡这种观念,在她这个年纪的人中,还是很普遍的, 根深蒂固难以自拔。可是,自从发觉刘兴桐的那个秘密之后,她对他就再也没有 任何兴趣。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对一个人的看法会那么深刻直接影响到情欲,她曾经很依 赖刘兴桐健旺的身体,可是,那种依赖突然间就没了而且反变成一种恶心。她是 一个有些洁癖的女人,这种洁癖有时往往是在道德方面。她曾经下决心与他一起 去隐藏,其实只要是忘却就可以了,毋需什么力气,也没有什么现实压力。忘却 是不费力气的事。可是不行,忘却是世上最痛苦的,这是李可凡这些年来的切肤 之痛。 白教授见李可凡老是魂不守舍的样子,在人前走神,有些神情恍惚。他有点 担心。白夫人举起酒杯:“李老师,小饮一口吧!” 李可凡如梦初醒,连忙拿起酒杯,和两位老人碰了一下。她害怕自己是否患 了抑郁症。她苦笑了一下,分别给老人夹菜,缓解刚才的窘迫。 这时,一位女工模样的大姐,也就40多岁,托着几个盒饭走过,见白教授, 便走过来打招呼:“白教授,我这儿有辣椒,来一点?” 白教授连连道谢,也不客气,从打开的饭盒里就挖了一大块。“再来点!” “够了,”白教授说着,端起一盘烧肉,对女工说,“来,来点!”女工也不推 辞。白夫人干脆把女工的饭盒拿过来,把整盘烧肉倒进去:“那边人多,大家都 尝点儿。”女工连连道谢,走了。 白教授看着女工的背影:“不容易呀,用生命在唱歌呢。”他见李可凡不太 明白,又说,“她家在芳村,天天走路来。来了就唱歌,很用心唱,唱完就又走 路回去,把钱都省出来买门票了,我也没怎么注意她,不是唱得太好,但最投入。 前几天,看了《羊城新闻周刊》,才知道她早就下岗了。”白教授说着,从包里 掏出一份前几日的报纸,“你看看,李老师,我们在大学里,不知人间苦辛啊! 要不是记者采访的文章,我都还以为大家来唱歌,是吃饱了撑的,跟我一样的有 闲阶级呢!”老人说得激动,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李可凡接过报纸,上面刊着 大幅大幅记者拍摄唱歌场面的照片,还有好几组文章。她很细心地阅读着,其中 有一篇文章正是写的这位女工:《何以解忧,唯有唱歌》,作者是赵他和刘文俊。 个案三 区女士,46岁。 原某商店出纳,单位被人承包后离职。 “来白云山上唱歌,或许能让我多活几年。”46岁的区文静女士(化名)如 是说。她承认白云山上的歌唱最终改变了她的生活——至少是在精神和身体层面。 如果你不能马上就给生活一个希望,最起码不要给它一个失望。 清晨7 点多钟,区文静坐在略显清寂的“舞台”上,眼神有些茫然地打量着 四周。因为草木葳蕤地势显高,白云山上的早晨先已有了三分秋意。 区女士把随身带着的一块塑料布摊开,铺在冰凉的水泥条凳上,“这样子, 寒气就上不来了。报纸就不行,报纸透气。”区文静身体单薄留着娃娃头,她身 体不好。区文静来白云山唱歌已快两年,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自己的生活,歌友们 对她的印象也仅限于“那是一个瘦弱的女人,不爱说话。”来了就唱,唱完了就 走,是大多数歌友的最优选择。“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问她干嘛?来唱歌本来就 是为了开心,问起来就不开心了。”歌会的发起人之一许汉波事后这样解释。 区文静承认,她的生活过得并不理想,甚至颇有几分艰辛。她的家在火车站 那一片,19 74 年高中毕业的时候,哥哥姐姐都下乡了,自己留在城里,因为身 体不好,没能分到大厂,而被安插在一个集体所有制的工业用品商店当出纳,1987 年生完孩子后,因为产后虚弱,多请了几个月假,到年底回去上班时,才发现一 切都已改变,不但单位已经承包给私人经营,她的工作档案连同她的十几年时光, 就这样永远地给蒸发掉了。事后,经过多次打听才知道,由于单位效益不好,根 本就没有给工人买过养老保险。 区的丈夫也是干服务行业的,在一家旅馆工程部当工人,每个月有1000多元 的收入,但是由于没有什么生意做,老板已经放风,要减工资,“很快的,不用 很久了。” 在此期间,为了帮补家用,区曾经帮一个个体户卖过几个月服装,“个体户 没有休息的”,结果累得大病一场,从那以后,丈夫和女儿就给区定下了一个最 最底限的生活目标:少生病尽量不生病。区告诉记者,她的心脏不好,情绪不能 过于激动,闷在家里不是办法,就上山来唱歌喽。问到家里的具体情况,她突然 激动起来,彩电冰箱都是结婚时(1986年)买的,除了一台VCD 机,这个家已经 整整15年没添过“大件”了,而它的面积只有18平方米!“我和女儿,每晚都住 阁楼的”,说到这里,这位心灵原本脆弱的女人再没忍住,一滴清泪悄悄滑下脸 颊。 歌友们陆续进场,清寂的舞台上,响起了它清晨的喧闹。交谈、拍打凳子上 的灰尘、小提琴的琴弓划过琴弦……随着指挥的一声吆喝,歌声轰然而起,《松 花江上》、《长城谣》、《义勇军进行曲》、《保卫黄河》、《工农兵联合起来 》…… “工农兵联合起来,向前进,万众一心消灭敌人,我们勇敢我们战斗……” 区文静坐在第二排,前后坐立者,有100 余人。她唱得非常投入,仿佛完全忘记 了生活中的烦恼,身体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摇摆。“”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 柴也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京剧《红灯记》里的一段唱, 100 多人都把”家“唱成了”假“……歌声嘎然而止,全场响起了哄笑声,记者 发现,区文静笑起来,其实很好看,身体俯仰一脸灿烂,像个孩子,像附近山坡 上正在盛开的一朵黄花。 记者顺着台阶悄悄走下“舞台”,手心攥着的那张百元钞票已被汗水浸湿。 区文静拒绝了记者为她“买几张门票”的心意(但愿这没有伤害到她的自尊), 两年的歌唱生活,已使她学会了平复内心,习惯了“别人买贵的,我买便宜的 (生活消费品)。不正常也要正常”,但实际上,她买的门票并不容易,由于没 有老人证或者退休证,她每个月都要比别人多付出14元,对她来说,这不是一个 小数目。 李可凡读完这篇文章,不能不说没有被感动。这才是真实的生活,与这位女 工相比,自己的生活是否太不真实了?不真实皆因自己把自己丢失了。于是,生 存得晃晃悠悠,无所适从。 白教授一直在观察李可凡,一边喝酒一边啜着田螺,等待着李可凡的反应。 李可凡无力地放下报纸,说:“是写得很好,我真的很羡慕她们,羡慕这位 叫区文静的女工。” 白教授似懂非懂,他大约多少读出了李可凡的心思,但是,这是真的吗?李 可凡已经到了如此悲观的地步了吗? “如果你不能马上就给生活一个希望,最起码不要给它一个失望。说得真好! 可是,有谁能真正做得到呢?白教授,你做得到吗?”李可凡并不看白教授,她 把眼光投向远处白云山雨中的山峦,山里一定有许多经霜染红的黄栌,但山中却 没有半点红色,一点儿红色都看不见,黄栌红叶全让浓厚的雨雾给遮住了。生活 也是这样,不要给它一个失望,做得到吗?她在心中反复地问自己。 “她也很可能很羡慕你呢!她只要有你哪怕是十分之一的很保险很实在的待 遇,她也许就很满足,也许就不会天天跑上好几公里,来这里唱歌了。”白教授 显然很理解很体恤这些唱歌的歌友们。 “我也知道这与钱与别的无关,这是一种生活态度。”李可凡说。她心中的 郁结始终未能开解。她知道眼下谁也无法说服自己。 白夫人在一旁看他们又是读报,又是讨论如此深刻的问题,觉得有些扫兴, 她一边给白先生剔田螺,白教授喜欢吃田螺,却总是啜不出来,剔也不会剔,弄 得满手满桌子脏乱。酒杯上沾满各种酱料。白夫人觉得很不雅观,便勒令他别自 己摆弄田螺,由她负责剔好,把螺肉放在他口中就好了。白先生自然不乐意,说 吃别人尝过的馍有什么意思,“知道是谁说的吗?”白教授认真地问。 “谁说的都不重要。”白夫人笑说。 “毛主席说的也不重要?哈哈!”白教授很得意。白夫人无话可说,于是专 心致志地剔田螺。白教授很受用。 李可凡看着他们俩口子,心中更充满忧伤。 那天,她一个人在白云山的林中空地坐到很晚。直到月亮升起来,她还在山 上。 -------- 梦运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