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挑战学术委员会的杜林·中文系的两个另类·这是大学的初衷吗·另外的美 丽·白云山歌会 会议继续开下去,另外安排了别的教师述职汇报。这是外语系的一位老先生, 50多岁靠60岁了,还是个讲师,申报评职称六七年了,年年都上不去。他口语不 错,授课也好,是印尼华侨,就是没有论著。他可怜巴巴,唯唯喏喏地在门外等 候多时了。刚才杜林那一幕,把他惊出一身冷汗,现在还哆哆嗦嗦,心有余悸。 他在窗外目睹了大家对杜林的缺席审判,和他再熟悉不过的“文革”大批判不相 上下。他本来就胆小,初次见识这种阵势,十几位权威教授,把自己半围在中间, 先就一个下马威。他坐下,展开早已准备好的稿子,想一口气念完了事,他对今 年的申报抱着最后希望,他的希望是请大家高抬贵手。总得有个副教授头衔再退 休,否则也太没脸面回印尼见子女孙女们。 他先说了一段非常讨好评委的话,说得有些肉麻,有些文不对题,又是感恩 于社会主义制度、又是感恩于学校党委各级领导,几乎是把每位领导的名字都拜 到了一番。英语系的区教授直听得起鸡皮疙瘩,心想系主任怎么不把把关,让这 位老先生当众出丑。他忍不住走到这位老先生身旁,对他耳语。老先生更加紧张, 连连点头,却更加语无伦次。 刘兴桐听得很不耐烦,刚才让杜林一搅,心情就很烦,现在又来了个窝囊废, 简直有辱斯文。他只好暂时闭起双眼,听凭老先生表演。过了好久,老先生终于 讲完。刘兴桐也正好打了个盹,他很习惯于在开会时闭上眼睛,明明是在打盹, 可手指却一直在轻轻地碰击桌面,给人以他只不过是闭目思考的假象,这种本领, 是他十几岁时从一个下放干部那里学来的。那干部这方面的本领十分不得了。刘 兴桐也学得出神入化。 报社记者不知从哪里得到杜林挑战学术委员会的消息,到学校来采访。他首 先找到刘兴桐,让刘兴桐一口拒绝。他不想把事情闹大,他明知闹大的结果对杜 林有好处,对学校没有什么好影响。他自己也不愿意充当保守势力的靶子,这个 问题其实是显而易见的,杜林说得有道理,他在心里承认,轮到自己,也会这样 想。说与不说,另当别论。但事到杜林身上,就不同了。话是人说的,来去囫囵, 就看现实需要了,圆的扁的,功利就是立场,利益比真理更真理。他坚决在舆论 层面上淡化此事,绝不能让杜林趁机出名。他对记者明确说:不能见报,因为这 是高教改革过程的问题,目前不宜公开讨论,以免引起思想混乱。 记者去采访杜林,杜林如实说了,还发表了更出格的意见。白家胜教授听说 记者采访,主动毛遂自荐,答记者问,也把评聘体制狠狠地批判了一阵。 学校向报社打了招呼,所谓“杜林事件”胎死腹中。几年之后,在别的城市 别的大学别的报纸上,有文章展开了这方面的讨论。杜林已不再关心此事了。他 在1998年当上了副教授,发誓从此不再参评教授,乐得逍遥吧! 他站在图书馆门口的台阶上。风吹起他的长衫下摆,颇有一副毛泽东当年独 立寒秋的意味。 中文系外国文学教师,去年硕士毕业的骆见秋见杜林站在那儿,便一路小跑 过来:“杜教授!” “是杜副教授,注意表述准确!”杜林笑说。 “是,是杜副教授。” 杜林不急于和他说话,倒欣赏起他满头金发来。 这骆见秋,今年26岁,去年硕士毕业求职到中文系,因为染着一头金发,在 试讲后差点没被录用。他讲课不错,大胆,不落俗套,更可贵的是,还能阅读英 文原版书,这点令中文系的听课教师们很满意,样样都好,可就是一头金毛。大 家在最后表决时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了分歧。经过一番争论之后,大家把目光投向 始终没有发言的杜林。杜林心想,都是些无稽之谈,一头金毛又与他的水平高下 何干?他本不想说,眼见这位骆见秋先生就要录用无望,大家又把眼光投向自己, 他便轻淡地说:“毛色和本领有关系吗?染发和思想有关系吗?我这身行头如果 中文系不能相容,我只好另谋出路。”他站起来,做出走人的姿态,他冷冷的不 留余地的言辞,引得大家一阵笑声。系主任冯文炳便宣告录用骆见秋。 骆见秋见杜林关注自己的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杜教授,哦,杜副教 授,杜老师吧!我是少白头,不染不行呀。” “我知道,我也是,头上有癞痢疤,只好长发遮丑,哈哈!”他俩一起大笑。 “有什么好事禀告?”杜林问。 “听说学校与外校联合办博士班,我想去参加,弄个博士怎样?想听听您的 意见。” “什么博士班?外国文学的吗?”杜林很诧异。他倒是听说过要办一个经济 管理方面的博士班。 “是经管的。” “那你凑什么热闹?” “容易拿学位啊,反正是博士就行。”骆见秋难抑兴奋之情,“外语我是没 有问题,其他经管课程突击一下就行,反正也毋需考试。” “我说你这外国文学老师,去读经管博士,又不是想改行,光想捞个学位, 这是什么逻辑?真是世风日下。”杜林觉得简直不可思议,现在的人怎么都这样! 骆见秋并不理会杜林的激愤:“好多外系的老师都想报呢,这是个机会,又 不费什么事,手到擒来,多好!”骆见秋来向杜林咨询,他是想杜林一定会在经 管博士班上课,人文课非他莫属。他也想听听他的意见。杜林是他最敬重的老师 之一。 “这是你的事,小骆啊,这样的学位对你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我现在是助教,正常的话,15年以后才能上教授,那时我41岁。 如果去搏个学位,最多三五年就上去了,节约时间,开发生命呀!杜副教授。” 骆见秋算计得很现实,令杜林刮目相看。 简直是精神沦丧,骆见秋说得不错,都对,你无法去反驳他,也没有去反驳 的必要。可是这是念大学的初衷吗?简直是名利场,大市场。 骆见秋在杜林眼中,是个很有前途的教师,他要读博,何不去认认真真地找 一位好老师,去读读至少也与人文有关的专业,而不是什么经管,经管与外国文 学有什么关系? 办什么博士班?又有好戏看了。杜林拭目以待。金毛骆见秋见杜林持反对态 度,也就不想在此问题上再讨论下去。他有他自己的主张。“我请你喝酒吧!” “有什么理由?” “没什么理由,感谢你给我意见。但是,我不一定采纳,但依然感谢你,这 与请你喝酒无关,就是这样。”骆见秋很干净利落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杜林并不反感,骆见秋这代人,面临的竞争太大了,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思 维和取舍,无可厚非。只是千万别活得太功利,这很可怕。 “我请你吧!” “什么理由?” “我比你钱多,工资多你两倍,又没有老婆、孩子和狗,就这样。” 一个金毛,一个长衫,中文系的两个另类,肩并肩走出正中大学的校门,一 路上引来相识的或不相识的同学们的窃笑和注目。 10年间,李可凡无数次地想起那个夜晚。想不通相濡以沫地走过几年的夫妻, 怎么因为一个半夜的电话,就反目成仇,就吵得你死我活,像仇敌似的。最后在 无言的厮打中,把几年来的无限温存毁得无限狰狞,成为一片烧焦的废墟。那是 一片人类无法选择生存的废墟。就这样,自己几乎是独自一人背着女儿,在废墟 上行走了十年。现在,眼看女儿也要走了,而这个女儿,一经放飞,也许就再也 无法找回来。她不敢去想没有女儿在身边的生活,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即使她 与女儿实际上已经没有太多的共同语言了。 “妈,走吧!”耳朵里有女儿同样温软的声音,她潮湿同时散发着魅人气味 的嘴唇紧贴着她的耳朵。 李可凡自觉失态,顺手拎起沙发上的黑色提包。提包的拉链没有拉上,里面 的东西“哗啦”一声全掉在地板上。一张印有彩色照片的剪报飘了出来,李可凡 连忙扑过去,把那剪报抓住,边收拾提包,便把那剪报往怀里揣。 李凡并不在意,她拾起一支唇膏,诧异地问:“妈,你也用这个?”李可凡 一把抢过来,扔进提包,岔开话题:“走吧!时间不早了。” “妈,你涂了唇膏会好看一些,护护唇也好嘛,回头我给你挑一些。无色透 明的。” 李可凡并不回应女儿的热情。她有些凄然几分嫉妒地欣赏着女儿那张晴天朗 月般的脸,这张脸轮廓很小,是那种很标准的脸型,小小的瓜子脸,下巴尖得很 圆润,很性感,眼睛很长,笑起来是弯的,像一湾深水,又像一弯晓月。眉毛像 画笔随意一撇。浓淡相宜并在眉梢处有几分留白,令人遐思。自己年轻时也是这 样,可那是一种另外的美丽,一种努力遮蔽住娇嫩的美丽。 一切好像还在昨天,一切好像又远在天涯,消失得那么快。女儿从母亲的眼 神里看出了什么,她知道母亲在欣赏女儿的同时,在怜悯她自己。她也就40岁, 可自己把自己当作一个老人。自从和刘兴桐事实上分居之后,她就不再经心收拾 自己。她衣着越来越随便,几乎不买化妆品。她的润手霜还是女儿用了一半送给 她的。 李凡有一点不明白,母亲是英语系的讲师,懂两门外语,可是她几乎对外面 的世界,对那些操着她熟悉语言的国度里所发生的事,没有任何兴趣。她一定不 是一个好的英语教师,否则,她怎么一点现代气息都没有。除了教书,她几乎什 么兴趣爱好都没有,一点儿也不浪漫。在女儿看来,她实在愧对这个专业。有一 天,她对李可凡说:“妈,我怎么觉得你应该去教古代汉语。” “这是什么话?”母亲很认真地回应她,“为什么?” “不为什么。”女儿说,她欲言又止。 李可凡终于悟出女儿的心思:“你是觉得妈太老土,太刻板,太落伍,是吗?” 她笑着说,但笑得很勉强,“你是这样认为?你妈真的这样?” “差不多吧!”女儿忽然涎着脸,搂住她的脖子,“妈,不是啦!你是不是 比我漂亮?” “为什么这样说?”李可凡有些伤感,“你是我生的,当然有我的优点,你 自己说呢?” “有时觉得是,有时觉得不是,我也说不好。”李凡很认真,“这样说吧, 你开心的时候很漂亮,不开心的时候有点难看。我呢,永远不开心,也就永远难 看,不漂亮。”女儿心情很好,她说得俏皮,也不想让母亲不高兴。倒是女儿一 番话,让李可凡思忖了许久。 她们终于下楼。已是9 点1 刻。李可凡有些焦急,她催女儿快些。 李凡却一点儿不急:“10点才开讲呢,时间足够。” “你足够时间,我可要迟到了。”李可凡忍不住嗔怪。 白云山上的歌会9 时就已经开始。逢二、四、六、日,每周四天,从早到晚, 都有人在那里唱,有指挥,有伴奏,也有伴舞的。全都是自告奋勇,毛遂自荐。 母亲最近迷上了白云山的歌唱,这令李凡大惑不解。那天,是一个周日,李 凡陪母亲上白云山,山腰的平台上、树荫下、岩石上,到处都是人,聚在那儿唱 歌。她们早上9 时上山,见到唱歌,下午5 时回来,那儿还在唱歌,足足有几百 人,老老少少,兴趣盎然,唱的都是老歌。妈妈从不唱歌,可那天她让李凡先回 学校去,她自己留在那儿,说是晚上反正没事,就多待一会儿听听唱老歌也挺好 的。 那天,李可凡是最后一个离开白云山的。她一个人坐在平台树荫下的台阶上, 坐了很久,直到有一个人走到她身边,邀她一起下山,她认出这个人就是从早到 晚站在一边拉小提琴的人。 那天晚上,她很开心。许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从此,白云山上的唱歌,成 了她的功课,每周她起码要去两次,有时上午,有时下午。去之前,她会想起那 人,希望能碰上他拉琴。“拉得太好了。”她由衷地对他说。他只是笑笑。 “妈,小心。”女儿拉住她,她脚下是一个没有盖的沙井。几天前,一场大 雨,一个小男孩被冲进这个沙井溺死了,第二天,报上登了。沙井盖没盖上几天, 又被人偷走了。李可凡沉浸在回忆中,差一点踩到沙井里去。拐过一个街角,就 是公共汽车站,女儿却叫住了一辆的士。李可凡有些犹豫:“还是去坐公车吧, 很顺的。” “妈,来吧,来不及了!”李凡把她拖进的士里去。李可凡还有些不愿意, 对着的士司机又不好说什么。“你总是大手大脚的。”她小声但是严厉地对女儿 说,把话说得很囫囵。李凡笑笑,又搂住她的脖子,把脸贴上她的面颊,李可凡 总是经不住女儿这一手,李凡知道该怎样治母亲。 李可凡心情又好起来。 -------- 梦运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