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老枪是个女人·江湖上的规则·躲进小楼成一统·怀才不遇的愤懑·风雅颂 ·零距离接触·叫Mark的独立电影人·你无法不按照规程走·姿华士12 老枪是个女人,她的潮阳帮在火车站一带的地头上很有点名气。她在环市路 上开了一个小小的潮州菜馆,却终日开着一辆最新款的“本田霸道”越野车,来 往于番禺与广州之间。 鬼马李从老枪这儿拿假火车票,和许楠生一起到火车站去兜售,所得款项和 老枪三七分,老枪得三。鬼马李觉得很合算,但许楠生总觉得不是长远之计。老 枪看出许楠生的心思,便问他愿意不愿意和她一起做别的生意。许楠生一直想做 大生意,但苦于无钱无势,老枪愿意提携他,他自然喜出望外,愿意为老枪效劳。 1979年,边境作战时,老枪是战地卫生员。血流成河和满山遍野的尸体,使 她变成一个铁血而且乖戾的女人。弹片削去了她半个乳房,留下一块碗口大的伤 疤。这伤疤成为她在江湖上的武器。初出道时,她经常掀开衣服,露出那骇人的 伤疤,把蛮横的对手吓回去,加上她时不时会说出一口谁也听不明白、但足以令 人为之惊骇的潮阳话,浊重而且粗粝,掷地有声,如电如雷,令人无以为对,她 的江湖地位慢慢地确立起来。这些都是传说。鬼马李和许楠生见到的老枪,是个 样子贤淑的潮汕女人,一点也不粗俗蛮野,倒是有几分温良恭俭让的味道,以鬼 马李中师毕业生的水平来评价,这女人算得上《诗经》所写的窈窕淑女,她说的 潮汕话也不是那种浊重粗粝的潮阳话,而是潮剧里说的潮州话,温软而且娇媚。 许楠生便坚持说,这老枪定然是个百变女人,她会各种各样的潮汕方言,该重说 的便说潮阳话,该轻说的便说戏文上说的潮州话。这个秘密来自于老枪的潮汕人 马仔。 老枪好像什么生意都做,又好像什么生意都不做。去她那里取假火车票,她 也说是代别的大佬做的。她在环市路那边的潮州菜馆,经常有潮汕客去帮衬,她 对他们说,她只是二老板。“每月赚这个数!还不够喝茶!”她打着响指,然后 伸出两个手指头,究竟是2000元还是20000 元,谁也不明白,她自然也不会说。 许楠生老盼望能亲眼目睹老枪掀开衣服,露出半只碗口大伤疤的乳房,见识见识, 但始终没有机会。他坚信那不是真的,他仔细观察过老枪的乳房,两只乳房一样 大小,又高又挺。鬼马李便笑他老土,戴上义乳不就得了。 和老枪一起做生意,其实很简单。老枪让许楠生送货,每回给许楠生500 元 至1000元不等。许楠生也不问送的是什么货物,老枪也不说,彼此心照不宣。老 枪坚持要许楠生坐公车,不能打的,也不能坐摩托,更不能与货主有任何交流, 对上号把货一放就走人。送过几回,许楠生大约也猜出所干何事,否则每回怎可 能分得那么多钱?有时一天送几回,有时几天送一回。这些事,许楠生连鬼马李 都不说,老四川就更不能让他知道,那不把他吓个半死才怪。 对许楠生而言,这生意不可不做,也不可多做,老枪也不强迫他,说什么时 候不合作了,说一声走人,无所谓的。在江湖上闯荡,各人好自为之,这些话, 算是对他的告诫。言外之意是好汉做事好汉当,这也算是江湖上的规则。 有一次,许楠生带货上了公车,还没等他下车,车上有人被偷了钱包,失主 当即报警,并让公车开到派出所去,这可把许楠生给吓住了。他连忙趁乱把东西 塞到一个人的口袋里,才逃过一劫,后来那人不知怎样,反正每个人都是被隔离 了搜身的。他走出派出所时,身上的冷汗还在嗖嗖地冒着。 党委会下午刚刚开完,傍晚时已传出风声,说刘兴桐力邀杜林出山当学报主 编。金毛不失时机,端着饭碗边走边吃,便直奔杜林的宿舍。 杜林听说,不以为然,他冷冷一笑,反问金毛:“你也信?” 金毛有些诧异:“这是党委会上的讨论决定,也不是刘兴桐个人的意思。” “那么,怎么说是刘兴桐力邀我出山呢?”杜林说:“你以为他刘兴桐乐意 让我当主编。他会让出位置来?” “问题是你愿不愿意当?”金毛觉得杜林这人也太固执,总是坚持自己的观 点,也太偏激了吧! “不是愿不愿意当的问题。你看现在的学报弄成什么样子,可惜呀!但是, 这些都非你我所能。拉倒吧!还是‘破帽遮颜过闹市,破船载酒泛中流,躲进小 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杜老师,我觉得你应该做点事,不然真是太可惜!刘兴桐是个三寸钉,没 什么水的。你说呢?”金毛有些义愤。 “关起门自个儿说说可以,在公开场合可别乱说。我无所谓,你还要指望评 上讲师、副教授、教授呢,不怕给你穿小鞋?我可是充分领教了老九的厉害。” 说着,杜林打开了一罐啤酒,随手扔给金毛一听。“今朝有酒今朝醉吧,老弟!” “听说刘兴桐在党委会上说,他要三顾茅庐,请你出山。我看,倒是机不可 失,我还有几篇文章等着走你的后门呢!”金毛一脸的期待。 “那我就更不该去当什么鸟主编了!”杜林哈哈大笑。金毛大惑不解:这有 什么好笑的。 “不谈这些,好不好?否则我不请你喝酒!”杜林仰脖,把一听啤酒咕咚咕 咚地直灌进肚子里去。又拉开一罐,又是仰脖,又是咕咚咕咚。 金毛便知杜林并非真正超脱之人。没有人能真正超脱。他们这代人,心事重 重,自以为天降大任,可是常常是裹足不前,想的比做的多,敢说但不敢干,何 苦呢?党委让你做,你放开手做就是,讲究那么多名份干什么,管他是刘兴桐李 伯元,又不是为他个人做。他很想把这些话告诉杜林,可是一见杜林那副落拓不 羁的模样,他又忍住不说了。 金毛还是很不客气地说:“杜老师,我知道你们这个年纪的人,心里想的和 做的完全是相反的。嘴里说不做,心里可想了。别装清高了!我就等着你发我的 文章啊!说定了,拜拜!”他不忘带上那罐啤酒,“改天我请你喝!”他认定党 委会的消息不是假的,杜林也不会坐失良机。他的狂傲后面,有一种怀才不遇的 愤懑,包括他的长衫长发长须。在金毛看来,这不过是一种很小儿科的示威游行。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封建士大夫,如此而已。 金毛前脚走,杜林的研究生区惠琴后脚到。她见杜林老师房门大开,边敲门 边走进来。杜林见是区惠琴,连忙收起啤酒罐。区惠琴忙说:“杜老师,没关系 的,你喝你的酒吧,我请教一个问题就走。” 杜林忙请她坐。这是他非常喜欢的学生,她是东莞一所中学的语文教师,去 年考上来的。整天钻在书堆里,问题也很多。 杜林笑说;“又有什么问题?” 区惠琴答非所问:“杜老师,听说你要当学报主编了。” 杜林笑笑:“你也知道了?小道消息,不足信啊!”他说话有一种叹息的味 道。 “我觉得当学报主编没什么意思,我倒觉得杜老师应该去当校长。” “别乱说,我当校长,等大学可以自由选举校长的时候吧。你投我一票,加 上我自己投自己一票,一共是两票!对不对?”杜林心情很好,“有什么问题, 你说吧!” “杜老师,你知道我发现什么啦?真的很奇怪,太奇怪了!我无法解释。” 她忽然严肃异常,沉吟片刻,复又说道:“真不知道谁抄袭了谁?” “你说什么?你详细说说。”杜林觉得问题严重,但不知她的所指。 “你一贯要求我们,不仅要把当代、现代文学打通来认识,同时还要把近代, 特别是晚清的文学和现当代贯通起来。所以这段时间,我集中阅读了几乎图书馆 里可以翻查得到的近代文学资料,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区惠琴很紧张地说。 她从书包里掏出两本杂志,一本是1962年出版的《学术研究》,一本是1982 年出版的《学术月刊》。这两本杂志刊登着两篇题目不同,但是内文几乎完全相 同的文章。1962年的文章题目是《论梁启超小说理论》,署名达文。1981年的文 章题目是《梁启超与晚清小说理论》,署名刘兴桐。 一夜情酒吧其实有一个很雅的名字,就叫风雅颂。一夜情是记者写文章概括 出来的。记者们固然一箭中的,直取主题,但乐于制造耸人听闻的新闻。 风雅颂坐落在环市路靠近越秀山的一座小山岗上,原来是一座华侨的别墅, 被租赁出来改造成一个俱乐部样式的酒吧。有会员制客人,也接待散客,生意兴 隆。从下午6 时开始,就陆续有客人光临,大多是那些从广州城里的高级写字楼 出来的白领。 几十平方米的露天花园有几张雅致的桌椅,灯光布置得黯淡,闪烁,似有若 无的音乐在花草树木之间流荡。从假山上泻下来的流水,从每张桌子下面流过, 流水中也有闪烁的灯火。主人努力营造一个恍惚迷离同时有些惆怅的气氛,这很 能令人们从现实困顿中,坠入一种想象的氛围中,以求得一种哪怕是不切实际的 短暂的抚慰。这是花园里的外场。这个环境是让那些在拥挤浮躁的室内空间里已 经耗尽了精力,在身体的摩擦中被调动起隐隐的激情而想进一步发展,在情感中 谋求交流的男女,有一个相对温馨雅致的去处,以便达成最后的约定,然后从这 里直接打的或驾车到某一个地方,去共度另外时光。 室内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震耳欲聋的打击乐,占领了人们的耳鼓。人们必须非常大声地说话,扯着嗓 子喊叫,才能让对方听明白。要不就只有贴着脸耳语。这两种方式都能最大程度 消除人们初次见面的陌生感。再内向收敛的人,在这种激情澎湃的环境中,也只 能处于零距离接触之中。加上有意造成的空间狭小,人和人几乎是身贴身,屁股 顶着屁股,酒杯挨着酒杯。这种人为的亲密的确煞费苦心,令人一下子便进入状 态。 来这里的人心里都非常明白,寻找疯狂,同时寻求安宁。先让内心处于疯狂 状态,然后从疯狂的尖峰慢慢地跌落下来,这种反差最能剥离人们白日里的假面, 也最能煽动起让白天和光明遮蔽得严严实实的情欲。先有身体的摩擦,挨得很近 的体味的交流,然后再到截然不同的外场花园,去领受中世纪维多利亚时代的古 典情怀,这就是风雅颂的企图。没有人会自觉抗拒这种企图。因为这种企图太切 合人性的脆弱部分。 苏叶坦言,在这里已经有过若干次对象不同的艳遇。“这比去找鸭好多了, 但很难保证质量。”她搂着李可凡的腰,通过马路边的一个装饰豪华雅致的小门, 拾级而上,先经过那片花园,李可凡说:“就在这里先坐坐吧!”她心里还有些 顾虑。她已经感受到从屋子里传出的激情与热浪,好几位衣着大胆,几乎是穿着 半透明内衣的女孩进进出出,令她有些气急。 “先进去再说,你看上哪位帅哥,再把他约出来不迟。我们俩在这儿有什么 好坐的,难道你想同性恋不成。”苏叶说着,亲了李可凡一口。李可凡猝不及防, 笑骂苏叶。 她几乎是让苏叶拖着进了内场。四个男孩组成的乐队,正在小舞台上猛烈地 摇滚着。撕裂的嗓门,唱出了狼的哀号和紧张的奔突。痛苦的扭曲着没有目标的 张望。这就是四个摇滚着的青年今晚的疯狂。 苏叶在一张狭长的像独木桥一样的桌子边为李可凡找到一个位子。娇小的李 可凡蹭了几次,才把屁股搭上那同样狭长细小的高脚凳上。苏叶安顿好李可凡, 便去取啤酒。她举着半打“喜力”冰啤,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有人便帮着她,撑 住她的腰往前推,她便不停地用英语说谢谢。她的情绪早已被煽动起来。 李可凡感到有些气闷。她身边坐着一位络腮胡子的人,他见李可凡,便伸出 大手:“我叫Mark,自由电影人,独立电影人。”他怕李可凡不明白,反复解释 着。他不等李可凡说话,便抓住李可凡搭在桌子边的纤手,重重地握了一下: “请问芳名?” 李可凡有些慌张,但她记住了苏叶的话,在风雅颂,没有陌生人。她便如实 交代:“李可凡。你好!” “来,干一杯!”他随手拿过自己面前已开启的冰啤,递给李可凡。李可凡 顺手便接过来,她奇怪自己,这一切都是极为自然地进行着。 他们干了一大口,Mark几乎是直着喉咙,把一瓶喜力冰啤一口气倒进胃里去。 李可凡便也学着他,只不过是一口一口地也把啤酒全喝进胃里去。她感觉到一切 都变了,她再不是进入这间风雅颂之前的李可凡了。 “这么快就聊上了啦!”苏叶红光满面,一脸的兴奋,她对着Mark说,“老 兄,这么快就把我的女友泡上了!” Mark笑笑,他笑起来很粗犷很好看。 “你们认识?”李可凡问苏叶。 “现在认识!就现在。”苏叶奇怪李可凡怎么会这么问。 “这位李可凡小姐很高雅,搞文艺的?”Mark很会恭维。 “怎么,看上啦!”Mark又是笑笑,脸上坏坏的。“怎么称呼?”他伸出手。 “苏叶,薄荷,很辛辣那种,怎样,要尝尝?” “名字不错,味道也好,改天吧!” “那你等着,也改天吧!” 大家便碰杯,嘴对着瓶嘴吹冰啤,哈哈大笑。 李可凡从没有和那位作家朋友到过这种地方,20世纪80年代的作家大多是忧 患意识很强的那种,不是从部队来就是当过知青,都很土。他不喝酒,也不会跳 舞,只喜欢到处游历。她和他聚少离多,但很享受。后来嫁给刘兴桐,刘兴桐就 更土,是那种很地道很农民的土。她便无缘这些场合。 内场确实很吵很闷热。Mark看出李可凡有些不适应,便提议到外场去透透气, 吹吹风。李可凡心想,一切好像都布置好的,你无法不按照规程走。她很自然地 说:“好吧。” 他们在人群中寻找落脚的地方,Mark很绅士,在前头开路,同时拽着李可凡 的手。 苏叶正在另外一张长桌边与几位老外谈天,她喝得很疯狂,她的眼睛却跟踪 着李可凡,挤眉弄眼的,做出鼓励她的怪样子。 李可凡只是想透透气。她觉得这位独立电影人Mark很有绅士风度,大家坐在 一起聊聊也无妨。心想这一夜情酒吧的种种惊险,一定是让记者给渲染出来的。 外场风很凉,是深秋天气那种天高云淡,寥寂长空的那种沁凉,令人感到很舒服。 这种凉意,有一种激发人偎贴身体的欲望。非常奇怪的就渴望有人来抚摸自己冰 凉的双手。这种欲望与性无关,也并不淫邪,而是一种心灵渴求被温暖被抚慰的 那种。凉风一吹,燥热的心胸马上就非常清醒,所以,李可凡反而不觉得这地方 有多么险恶。正如苏叶所说,风雅颂连名字都令人感到优雅。哪里来的四面楚歌, 危机四伏呢? Mark问她喝什么,那声音很磁性。喝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声音所代表 的一种情调,作家和刘兴桐都不具备这声音。 “来红酒如何?”Mark见她只是微笑,便半是征询半做主地问。 “随便!”李可凡有一种被宠幸的感觉。女人真的是情感动物,用不着多少 殷勤就足以俘虏一打以上。 Mark打了个响指,侍应生便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一下子出现在他们面前。 “来干邑,姿华士12。”Mark对酒品很熟悉。 “姿华士12。”两只精美的法国玻璃杯摆在他们面前。李可凡见那醇厚的酒 液倒进晶莹透剔的高脚酒杯里时,她眼中溢出眼泪。为谁流泪呢?她说不清楚。 Mark很知情解意,马上递过来一张纸巾,紫罗兰气味的纸巾上面印着Mark的 英文字母。这种做派李可凡可是第一次见识。李可凡自觉像一个乡巴佬似的,她 有些坐不住了。 -------- 梦运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