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在车西市通向四仙镇的省级公路上,肖明川的沙漠王一溜烟地跑着。这时车 上的进口远程对讲机响了,07,07,下家坎呼叫,听见了吗?请回答。07是沙漠 王车牌照上的尾数,所以07就成了肖明川对讲机的代号。 肖明川说,我是07,请讲话。 对方说,加热站施工受阻,请速来协调。 肖明川说,07明白,马上赶到。放下对讲机,肖明川看看手表,估算着赶到 下家坎要多少时间。 在水庙线上,每隔五十公里就建有一座加热站,因为原油在长距离输送过程 中,油温不能低于设计温度,不然就灌肠了,灌肠是指流动的原油在管子里凝固 了,一旦凝固了,整条输油管线将停输,那是特大事故,后果不堪设想。肖明川 的身子抽动了一下,脸色看上去灰不溜秋,两条眉毛找热乎似往一起揪着,像是 身上哪儿正在闹病。 刘海涛小心翼翼问,不会又是胃吧,肖处?肖明川的这副难受样,刘海涛已 经见过几次了,每次肖明川都说可能是胃不舒服。 肖明川倒出一口长气说,没事。然后把两条胳膊盘到肚子上,使劲压着。 沉默了一会儿,刘海涛按响喇叭,怪声怪调地说,肖处,我看就咱们地段上 事多,人家郭处那八个乡镇里,就没什么人哭坟头、挡车道。 肖明川拿起一瓶矿泉水,拧掉盖子,喝了一口说,有事忙不好啊?省得胡思 乱想。 刘海涛加速超过几辆拉煤的大卡车,开口道,肖处,听说郭处跟县里的头头 脑脑,整得都特明白。 肖明川没接话茬,此时他的心思,全涌向了下家坎,琢磨着这一次会是什么 人因为什么事找麻烦?水庙线上的土地补偿金,早在工程开工前一个月,就一次 性拨给了地方政府,由地方政府再转发到需要补偿的农民手里,眼下的麻烦事, 大多出在村子里,总有一些村民,找出各种歪理邪说拦阻施工,索要赔偿,而一 些拿到了补偿金的农民也都不痛快,气哼哼发牢骚,说球哩,使这点点钱,哄哪 个?莫说买不上一条瘦驴腿,就是买个牛皮皮粪兜,也得往里搭补哩,石油人这 是咋个讲理?土疙瘩轰羊群,干掉渣儿,听不见响嘛,就也找茬儿给施工队出难 题。官司扯到村子里,村干部差不多也都满腹怨气,胳膊肘儿往里拐,讲土地补 偿金都给层层剥皮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种田人的瘪肚子里,到头来还 能装几两肉沫沫?麻球烦哩,咱村干部,管球不了哩。 上下左右都不满意,杂事乱事就挤着来,这小半年来,肖明川在村子里吃了 不少苦头。有一次在河东村,一户村民拿祖坟拦路,肖明川搬政策,挪道理,讲 感情,苦口婆心,那家的汉子就是不睬,听烦了,嚷出三个儿子,索性把肖明川 和刘海涛的手机下了,然后把他俩锁进了一眼窑洞里,口口声声说,不拿两万块 钱来,就把他俩当羊圈着。他俩是中午赶到的,路上没吃午饭,到了天色擦黑时, 俩人都饿得饥肠咕噜。手机不在身上,求救无门。刘海涛实在受不住了,冲着肖 明川鸡皮酸脸说了几句气话后,就摇晃着窑洞门,破口大骂,王八蛋,老子就是 俘虏,你们也得给口饭吃吧?骂下来还真管用了,不多时,汉子的女人,惊慌慌 端来一盆面片汤,汤里还卧着四个鸡蛋。肖明川拧着劲儿不吃,刘海涛不管那一 套,嚷汉子的女人再送来醋和辣子,呼呼啦啦吃下大半盆。捱到夜里九点多钟, 汉子来问肖明川,事儿想通没有,肖明川没搭理汉子,汉子又说啥时想通了,就 嚷他一嗓子。肖明川背靠窑壁,心想耗吧,不就是遭点罪嘛,越遭罪自己就越有 主动权,回头到乡上县里理论这件事时,自己就是躺着说话,也他妈的硬气。油 灯给汉子端走了,窑洞里伸手不见五指,蚊虫不时撞到脸上来,填饱了肚子的刘 海涛,扒着门缝,叉着腿,改词变调地唱着郑智化的《水手》。你说征地中受点 罪没什么/ 擦干泪/ 不要问/ 钱多少/ 我说征地中受的罪难吃消/ 流干泪/ 也要 问/ 钱太少……大概是过了十点钟,村支书打着手电筒冒出来,吼汉子打开窑洞 门,还把汉子数落了一顿,塌着腰给肖明川说小话,赔不是。肖明川这顿罪受的 不轻,就一直没给村支书好脸色。刘海涛瞪了村支书一眼,晃晃悠悠走出去。村 支书难为情地说,弄酒吧,弄了酒,事就直通了,不盘盘了。唉,要说哩,他也 是命不顺风,养了三儿两女,儿们都健壮,两闺女糠了,大的缺心眼,老小呆傻, 年初他老娘也瞎了两只眼,他家的日子,熬不出油水哩。肖明川还是不吭声。村 支书就从怀里摸出两瓶高粱白,拧掉盖子,嚷汉子取来四个大海碗,把两瓶酒咕 嘟咕嘟折进四个大海碗里,抽抽鼻子说,肖协调,你俩弄吧,一人弄两碗,弄成 了,你抬腿走,弄不成呢……说到这,村支书往凳子上一蹲,操着手,嘘口长气, 不再吱声了。弄酒摆事,是这一带的乡俗,就是借酒量高低来比论输赢。肖明川 咽口唾沫,端起一只碗,一口气直通通灌下去,跟着他在汉子不知为什么打愣的 空当里,变戏法似又连下两碗,只给汉子剩下一碗。酒场上,下急酒是肖明川的 特长,速战速决,但像今天这么个下法,过去也是不多见的。村支书看到这里, 眼皮子往下一耷拉,长叹一声,埋下头没词了。汉子直勾勾盯着小桌上的三只空 碗,哽咽道,咱孬哩,弄球不成哩。肖明川硬撑着掏出两百块钱,拍到小桌子上, 什么话也没撂下,转身离开窑洞。头重脚轻的肖明川,把持着最后一股清醒劲, 歪歪扭扭摸上车,正在听歌的刘海涛被他带上车的酒气熏得直咧嘴,等再往他脸 上一看,见他眼神不会拐弯了,不由得吓了一跳。这时汉子跑过来,把两部手机 还给刘海涛。肖明川咬紧牙关,迟缓地做了个手势,示意刘海涛马上离开。车子 刚出村,肖明川就挺不下去了,哇哇大吐,刘海涛停下车,嘟哝道,再怎么,也 犯不着这样玩命啊,我说肖处。肖明川哼哼唧唧一堆烂泥了。刘海涛简单收拾了 一下,就把肖明川拉到了县医院…… 四十分钟后,沙漠王掀着一溜尘土,开进了下家坎加热站。 正在此段施工的队伍来自河南,负责人四十来岁,是个会算计更会找辙的人, 说话办事一向躲亏,施工中该业主掏的钱他不垫分文;该业主解决的矛盾他的舌 头从不拨拉,因土地问题耽误的工时,他都一小时一小时地记在本子上,秋后再 找你算总账,是肖明川接触到的乙方施工单位里最难对付的一个人。 今天吃完晌午饭,施工队准备平整那块种着洋芋的坡地时,发现一位白发苍 苍,身穿布衣布裤的老太太盘坐在地头,望着一地油绿,一动不动,仿佛一个稻 草人。负责人没敢上前询问,退了队伍,静观事态发展。再往下,老太太像是从 地里长出来一样,生根了,坐在那儿无声无息。负责人料到这里面肯定藏事,就 呼叫了07。听负责人叙述了一下经过,肖明川就朝老太太走过去。 肖明川认识这个老太太,老太太姓赵,昔日复勘这块坡地时,老太太给他留 下的印象,还是蛮知情达理的。 此时夕阳灿烂,洋芋地被照得通亮,飞着的蝴蝶金光闪闪,轻拂的微风里, 弥漫着土地干燥的气息。 赵老太太面迎夕阳,佝偻的腰身轮廓,镶上了一层晶亮的金边。走在这片田 园般的风景里,肖明川的心情却是沉甸甸的。 赵大娘。肖明川开了口,在赵老太太面前蹲下来。 哟,是肖同志哩。赵老太太笑了。 肖明川点点头,欲言又止,目光在赵老太太皱皱巴巴的脸上,捡到了几片潮 湿的泪痕。 等不到收获的日子,这些洋芋就铲了,说来是挺让人心疼的,唉!肖明川口 气惋惜。 赵老太太直起身子,拢回额前一络散发,嘴角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是没 有说出来。 肖明川叹口气,此时的他能理解老人的心情,她家这块被征用的洋芋地,不 同于管沟用地,管沟占用的土地,一般都是临时性征用,等管子埋下后,沟就回 填了,来年地面上该种啥还可以种啥,而加热站征用的土地就不一样了,让出去 就收不回来了。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是农民们祖祖辈辈、生生息息的寄托,当 眼睁睁看着一块熟悉的土地不再是耕田时,农民的某种惶惑,城里人是很难揣摸 透的,因为土地给予农民的不仅仅是粮食。 赵老太太挺起胸,望一眼远处停歇的工人,歉意地说,肖同志哩,咱莫不是 妨碍了你们公家人忙事?嗨,咱不想那个啥,咱就是想,在这地头上坐坐,瞅瞅, 闻闻啥的。 肖明川心里一扯一扯的,他觉得老人家淳朴得让人心酸。 赵老太太站起来,拍拍屁股,拉住肖明川的手说,肖同志,瞧这日头,往回 使劲哩,走,到大娘家歇歇脚,喝碗水,吃个饭,大娘给你做荞面饸饸。 肖明川声调涩涩地说,赵大娘…… ---------- 起点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