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隋见素终于辞掉了粉丝大厂的工作。很多人都对老隋家的一个人离开了这个行 当感到惊讶。隋见素却无比轻松。他到工商部门去申请,又多次找高顶街书记李玉 明和主任栾春记,终于在大街上设了个烟酒小摊。一个月之后,他又寻了一间临街 的闲房,准备开一个商店。他几次到老磨屋里请哥哥跟他一起干,抱朴总是摇头。 见素沮丧地说:“你的字好,那就给店写个匾额吧。” 老磨隆隆地转动。抱朴取起见素拿来的笔,大声问:“什么店名?”见素一字 一顿地说:“‘洼狸大商店’。”抱朴在方木凳上伸展着纸,手突然抖个不停。他 去蘸墨,手抖得更厉害了。 匾额终于没有写成。见素不得不去求了镇小学的校长长脖吴。校长五十多岁, 颈肉出奇的松弛。写匾额时,他不用瓶装墨汁,而让见素在一个半尺长的老砚台上 研墨。见素整整研磨了一个钟点。长脖吴取出一杆秃头大笔,蘸饱了墨就在崭新的 红纸上揉动起来。见素看到他瘦瘦的手腕上突然就凸起三道青筋,当青筋慢慢消下 去的时候,“洼狸大商店”五个大字已成。其中有三个字与所有人的写法都不同。 看着这几个字,不知怎么老让人想起生了锈的铁器。匾额悬到门上,身材颀长、面 孔白皙的隋见素斜倚在门框上,看上去这个店多少有些怪异。开张的前一个星期只 卖出三瓶香油、一盒香烟。隋不召第一个走进侄子的店里当顾客了,他四下里看着, 临走时建议店里要卖零酒及下酒用的咸菜,墙壁上还要用油漆画个大酒坛。见素一 一采纳,并且能够举一反三,在门侧外墙上贴了电影女演员的画。洼狸镇上的老人 都在庙会上蹲着喝过零酒,酒坛勾起了他们一片怀旧之情。这样店里先多了老头子, 接上又有了年轻人拥进来。一个店开始热闹起来了。 大商店的买卖刚刚开始兴隆,一个叫张王氏的老女人哼哼着跨进店来。她要求 店里出售她的手工产品。 张王氏的产品无非就是野糖、泥老虎和小铁哨子之类。她经营这些已经几十年 了,前些年风声再紧,她也能使产品脱手。她还明里暗里给人算命看相,挣些零钱。 她如今六十多岁了,不停地吸烟,嘴角瘪着,样子十分苍老。她的脖颈像胳膊那么 细,下巴尖尖地向里弯去,满面灰尘。腰弓了,腿也发抖,不说话也要哼哼。可她 做手工的技艺已经到了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地步了,比如捏泥老虎,她能把它们 捏得像自己一样瘪着嘴角,看上去一个个老气横秋,心慈面软。泥老虎越做越大了, 最大的有枕头那么大,要两个孩子合伙才能玩得起来。她提出将泥老虎之类摆在 “洼狸大商店” 的柜台上出售,她可以缴代售费。 见素笑嘻嘻地盯着她颈上的灰,并不认真跟她讲话。她自己取了货架上的香烟 抽个不停,眼神尖尖地盯住见素的脸。三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头发油黑,脸上有几 点粉刺。这副漫长脸漂亮,眼神看上去机敏警觉,又透着油气。不用说这是个姑娘 们喜欢的角色。他到现在还没有结婚,那是受了家庭的影响,那年头没有谁敢嫁给 老隋家的这两个人:他和抱朴。抱朴早年跟老隋家一个打杂的小丫头结了婚,小丫 头不久害痨病死了,抱朴也就打起光棍来。 张王氏知道见素可不像他哥哥那么老实。她看着他,嘿嘿笑着,露出一口乌黑 的短牙齿。见素的脸有些红,用手推了她一把,让她有话快说,还说她是个丑老婆 子。张王氏从衣兜里掏出几个泥老虎放到柜台上,见素觉得那虎的脸跟她的脸可真 是一模一样。他笑了。张王氏用手抚摸着他的胳膊、硬实实的胸脯,夸奖说:“真 是个壮实孩子。”见素老在笑。张王氏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虎起脸说:“好生跟你 老奶奶说话!”见素“嗯”了一声,不敢笑了。他们盘算起手工产品的本利来,直 到点灯时分还在盘算。张王氏离开的时候,他们已经谈妥了。 这以后张王氏每天都要到店里来,在柜台上一个一个摆弄她的泥老虎。生意越 来越好,不知多少老太太来给家里的娃娃买泥老虎玩。如果是娃娃们自己来,张王 氏就教他们新的玩法:让一群小泥虎攻击大泥虎,头颅相撞。不过几下子小泥虎的 头就破了。 娃娃们问怎么办?“让你家奶奶买新的。”张王氏说。买卖渐渐白天做不尽, 夜里还要点上油灯,有一天快半夜了,还有一群老头子围坐在酒坛边,手捏一块咸 菜喝酒。见素常常伏在柜台上睡过去,张王氏就吸足了一口烟,对准他红润的嘴唇 吹一下。见素觉得张王氏真是一个好帮手,商店的兴隆也有她一份功绩。张王氏说 :“有老虎保佑我们呢。”见素听了,怀疑地盯着那一溜儿缩着嘴角的泥老虎。张 王氏加上一句:“虎是山神。”他们没事了就天南地北地闲扯,张王氏常常说到隋 不召。她一说到这里就笑,露出黑黑的牙根。她说:“老东西瘦成一把骨头了,还 坏。早些年多少水光溜滑的大姑娘乐得凑付这把骨头。我也凑付过。老东西从根就 没胖过,不过从根就是把好手。”有一次她还问道:“你知道他怎么和史迪新老怪 结成了仇人吗?”见素盯着她,好奇地摇着头。张王氏从货架上摸了一支烟点上, 说起来。 “说到底也就是为那么一点点东西。那几年洼狸镇比现在还热闹,你没经过。 太热闹的地方男人没有一个老实的,你记住我这句话。他们不老实,有点力气都使 到女人身上了,干正经事倒有气无力。你叔父他们连一个三十斤的粉坨子也扛不动。 小腿绊呀绊呀,噗哧一声就把粉坨摔成一堆雪。大伙儿那个笑。那些跑船的人一上 了码头,就跟狼狗差不多,眼睛都是红的。他们个个样子吓人,真和他们好起来倒 也没什么。你叔父对付人的法儿,有不少就是从跑船的那儿学来的。老隋家就出了 这么一个不学正经的人。 不过他也真是为咱镇上人做了点好事情。怎么说呢?他从船上弄来一块黑溜溜 的脏东西,又香又臭,听说是麝香又加进了什么别的东西。谁家姑娘肚子胖起来, 你叔父就把那块东西拳在掌心里,对在她的鼻子上。就这么几下子,姑娘家呕泄几 次,也就和原来一样了。你说这有多么省心。后来就活该让史迪新知道了,你不知 道他有多么假正经,找到你叔父就拼命。你叔父往码头上跑,他就在身后穷追。他 就跑,他就穷追。“张王氏又点了一支烟。她的烟从鼻孔缓缓地流出来,说道:” 他穷追,要不也追不上。不过也是天意,你叔父眼看就要跑到码头上了,不巧两只 小腿就交绊了一下。 他跌倒了,史迪新老怪就顺手拎起小腿,倒提着一拧。你叔父用沙子扬他,他 又是一拧。那时候河滩上的碎石块比现在多,你叔父头皮在上面转动,一会儿就流 出血来。他不停地骂,史迪新倒不吱一声。最后还是史迪新用一块石头把你叔父的 拳头砸开,才把那块东西抢到手。接下去厮打得更凶,两人身上都是血。史迪新料 定了洼狸镇早早晚晚要毁在这块黑溜溜的东西上;可是年轻人看着它亲哪。你想这 场厮打还能不凶!打到后来,史迪新力气尽了,一扬手把那个东西扔进河里去了。 厮打立刻停了。他俩满脸是血,面对面地瞅着……“ 张王氏讲完了,见素久久地沉默着。几十年前的那场厮打令他神往。他想如果 当时他也在场的话,那么被扔进河里的只能是史迪新自己。 粉丝大厂里的工人常在空闲时间跑进店里,老头子喝零酒,年轻人吃野糖。野 糖在嘴里含一会儿,揪住糖棒一拉可以拉出一条长长的细线,有不少姑娘小伙子就 为了这长长的细线而来。他们一边吃一边拉,嘻嘻地笑。姑娘吃糖时,见素就趁机 揪住糖棒,拉出长线来在她脖子上绕。有一次闹闹来了,穿了白围裙工作服,露着 两条白红的胳膊。她一进来就显得十分兴奋,学着“迪斯科”动作,伸手握拳, “啊、啊”地先左右来那么两下子。见素直眼瞅着她,手里紧紧握着刚收到的两毛 钱。当闹闹吃起野糖时,见素就走过去。闹闹一双黑亮的眸子频频转动,看着货架 上的东西,野糖棒棒在嘴里悠悠旋动。见素刚要抬手去揪糖棒,闹闹举起一根食指, 利落而准确地点了一下他的胸脯。见素一个踉跄,觉得她刚才正巧点在了一个穴位 上,有些麻胀。他坐下来,冷冷地望着闹闹这团火在柜台近前滚来滚去,最后又滚 动着出了门。他长长地吸进一口气。 老多多的粉丝大厂开张以来第一次发生了“倒缸”。 这一次足足折腾了五天,虽然比几年前的那一次损失小多了,可也让赵多多惊 慌失措。他三番五次地进老磨屋,求隋抱朴出任大厂的技术员。抱朴都拒绝了。他 一下一下用木勺摊着湿胀的绿豆,摊完之后,又坐在那只看磨人坐了几辈子的方凳 上。老多多走出磨屋就骂起来,说早晚把这个木头人一枪干掉。成了木头人了,为 什么不把他干掉?土改以后的几十年里,老多多一直是高顶街的民兵头儿,可干掉 了一些人。他觉得现在老隋家的这个人最好还是干掉。不过他老了,也没有了枪。 回到大厂里,人们老问多多为什么没有请出抱朴来?老多多脸色铁青地哼一句: “这个人在老磨屋里坐木了。”他从此坐卧不安,老在屋里走来走去。最后他想起 了老隋家的另一个人来,于是就到“洼狸大商店”去了。他开门见山,请见素担任 技术员。见素说他不行。老多多笑了:“老隋家的人做这个行当没有不行的。我给 你最高工资,你先干着。倒缸自有人扶。”见素心里冷笑起来,他知道赵多多仍旧 在打哥哥的主意。他的心里正活动着,张王氏在一边劝起他来,说那个差事好极了, 到底有多么好你得干上才知道。见素反问:“我的店怎么办?” 张王氏抖着颈上的黑肉,像个鹰隼一样盯住他说:“店还是你的! 我来照看。我哪天不替你张罗生意?“见素不做声了。他从商店的门口往外望 着天色,微微笑了。 见素重新回到了粉丝大厂。张王氏全面接管了“洼狸大商店”。她每天定时在 柜台后面坐上两个钟头,做成的买卖却与以前相同。她还偷偷往酒坛里放了橘子皮, 也多少添一点冷水。余下的时间被她精心安排,除了做些家里杂事,天蒙蒙亮时还 要放下一切去为四爷爷捏背。一切她都能应付自如,唯有捏背近来使她怵心。四爷 爷再有两年就六十岁了,无比健壮,虎气生生。可是他毕竟肥胖起来,背肉越来越 厚。捏背的人就怕背厚。张王氏为四爷爷捏了几十年背,这双捏泥老虎的手掌指法 灵活,曾经给了四爷爷无限欢乐。可是她近来渐渐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含章是四 爷爷的干女儿,张王氏常常在四爷爷屋里遇见她。有一次张王氏一边捏背,一边说 今后该让含章捏背了。当时四爷爷卧在炕上,光光的上身蒙了一块白布。他听了, 胖胖的身子烦躁地扭动一下,鼻子里发出“坶”的一声。张王氏从此再不敢提让含 章捏背的事了。她每天从四爷爷屋里出来,又圆又红的太阳也正好升起。她直奔店 里,站在柜台后面还稍微有些喘息。 见素不怎么回他的店,觉得大厂到底比那个店有意思。他只是每隔一个月到店 里结一次账。大厂仍旧如同作坊,只不过是名称换了而已。但原来的不少人不愿替 多多做活,也就离开了,新添的人中女工居多。粉丝工厂必须连续作业,人要分成 两拨子。入了深夜,温吞吞的热气老让人打瞌睡。看着姑娘们在浆子缸边、在冷水 盆下迷迷糊糊地东倒西歪,真让人亲哪。见素身为技术指导员,上班不需守时,高 兴了随时可以进粉丝屋子巡视一番。他夜间来的时候,上身只穿一件浅紫色的秋衣, 下身是挺直的青裤。长统胶靴锃亮闪光,裤脚就掖在里面。他的头发那么浓黑,脸 也就显得更白了。他一个一个端量着姑娘们的睡相,嘴角挂着一丝揶揄。 这样看一会儿,他的脸就更加苍白,目光却如炬火一般明亮。奇怪的是他这样 站立不久,姑娘们也就一个一个醒来了,向他打着哈欠。一个叫大喜的胖姑娘见了 他就咳嗽,直咳得脸色赤红才算罢休。大喜做活总不利索,她洗粉丝,常有一团团 青白的粉丝落在冷水盆跟前。她咳着,见素走过去狠狠地踢了那团粉丝一脚。她立 刻不咳了,可是又打起嗝来,两眼直盯盯地瞅着见素。见素大步从她面前跨过去, 崭新的长统胶靴发出“阔阔”的声音。姑娘们打过哈欠就懒洋洋地做起来,一下一 下晃动着筛粉渣的罗子,雪白的围裙在变浓了的雾气中飘动着。粉丝房里特有的芬 芳飞快地漾开来,很像是胭脂的香味儿。一个底上钻了无数洞眼的铁瓢就悬在高处, 里面盛满了稀溜溜的淀粉糊糊,有人用手在上面拍打,无数条银色的粉线就漏下来。 粉线跌入热气腾腾的锅里,立刻变为晶莹透亮的粉丝了。坐在高处拍打铁瓢的是一 个黑汉,他刚刚醒来,呐喊一声就摇头晃脑地打起来。整个粉丝房里都是一种节奏 分明的声音:“砰砰砰、砰砰砰!”见素坐在一个木凳上吸起了烟,眼睛在一绺黑 发下闪动着。他不吭一声。这样坐了半个多钟头,他突然站起来,踏踏踏地走出了 屋子,头也没有回一下。这个挺拔的身影从做活的姑娘们身边一闪而过。 见素一口气跑上了粉丝房外那个晒粉坨用的高高水泥平台,不停地喘息。他仰 脸看天上湿漉漉的星星,又静静地倾听芦青河夜间流淌的声音。老磨还在呜隆隆地 转,这使他转过脸去,看河边上那一溜儿灯火昏暗的小窗户。抱朴此刻就坐在方木 凳上,守着他的老磨。见素注视着他那个小窗户,似乎盼望它能够突然打开一下, 至少是一明一暗地闪动一次。他失望地走下平台,到粉丝房拐角处那个宽敞的大屋 跟前站住了。里面亮着灯,传出了鼾声。 他知道厂长老多多睡在里面,这样站了一会儿,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住了门把 手。他屏住了呼吸,一丝一丝把门推开;进了屋子,又轻轻地把门扇合上,然后小 心地转过身子。老多多仰躺在温热的炕上,只穿一件黑布裤头。黑布又厚又硬的样 子,闪着亮光,令人厌恶。老一茬洼狸镇人,除了隋不召几乎都无一例外地肥胖起 来了。老多多肚子光光绵绵,让人怀疑有些肿胀。他胡须斑白,满脸横肉,两腮有 些奇怪的紫斑。有些发绿的嘴唇微微开启,一颗食牙从里面显露出来。见素看着这 张脸,突然发现左边的一只眼是睁着的,心立刻怦怦跳动起来。他脚步牢牢地挺住, 伸出一根手指在左眼上方移动,那半睁的眼睛一动不动。他轻轻地舒了口气。老多 多粗粗地喘着,巨大的喉结活动不停。紧贴土炕的窄窄的窗台上,莫名其妙地放了 一把砍骨刀。这把刀铁锈斑斑,刀背有指头那么厚,但刀刃儿极其锋锐。见素看着 砍骨刀,突然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最后无声无响地退出门去。 中秋节快到了,节前的账目已经结算出来,粉丝大厂开工以来,赚头惊人。特 别是机器开转之后,老磨七天里竟然比平常多磨出十石绿豆。赵多多几次端量老磨, 兴奋异常。他让管账的专门核算了机器磨屋,发现照此下去,将有大得。他决定借 中秋节的机会摆几桌酒宴,请一下安装机器有功的李知常、李技术员和隋不召,并 特意请来了隋见素。做菜的是镇政府厨师韩大胖子,他是洼狸镇的第一名厨。赵多 多高兴起来特别慷慨,让做夜班的工人轮流来喝酒吃菜。据传韩大胖子能用豆腐做 出一百六十种形态滋味各异的菜肴来。也许赵多多就受了这个传说的影响,这天给 他的做菜原料只有上次倒缸折断的十几筐碎粉丝。韩大胖子并不慌张,只是连平日 烹饪最紧张时穿的一条汗背心也脱了,赤着上身忙起来。结果每桌十二盘,有红有 绿,或让人酸得全身颤抖,或甜得满屋里咂嘴声。只一会儿,喝酒的人就汗湿衣衫, 愉快地大口喘息了。酒后赵多多曾让管账的合计了一下,发现十几筐碎粉丝倒不值 多少钱,但却用去了很多白糖食醋,还有厨师本人从镇食堂偷来的一大包胡椒粉。 酒喝到午夜两点,粉丝房里的人已经轮换了三次。见素这一夜喝得十分谨慎, 他一边喝一边用眼瞟着每一个人。隋不召早已有了醉意,咕咕哝哝地对在李技术员 耳朵上讲郑和大叔了。赵多多脸色黑紫,只是没有一点醉意。他给见素敬酒,说: “镇上人眼光短哪!多少人嘲笑我,说我白白养着个隋家少爷。我有数。我心里想, 我身边有个老隋家的人,这粉丝大厂就倒不了缸!”见素将满满一杯酒饮下,一双 犀利的眼睛狠狠地瞄着赵多多的脸,嗓音低低地说了一句:“你的账算得不错!” 说完他就坐下来,看着李知常。 这时候有谁喊一句:“姑娘们喝醉了”,见素就悄悄离开了酒桌。他进了粉丝 房,酒意泛上来,脸微微有些红了。他发现几个姑娘全都面色粉红,酒力顶得她们 笑个不止。可她们并未停止做活,只是摇摇晃晃,东拉西抹,分外和谐。见素站在 雾气里,燃上一支烟看着。 大喜最先发现了他,只是故意不理他,那两只手疯魔了一般快速拉粉丝,竟然 出奇的利落。拍打铁瓢的黑汉子高高地坐在他的座位上,一边拍打一边哩哩啦啦地 歌唱。他唱的歌词一概听不清,但可以料定不是好歌。闹闹醉得最厉害,她先是像 别人一样边晃边做,但晃到最后竟然旋转起来。后来她就倒在地上了,衣服也皱到 一块儿,只是欢畅地叫着。有一次姑娘家不该袒露的地方她也袒露出来了。但只是 昙花一现。她很快就整好衣服站了起来。她站稳了,见素却在一边摇晃起来,最后 不得不用手去扶墙壁。黑汉拍打着铁瓢,还在哩哩啦啦地唱着。见素艰难地走出去, 好不容易回到了酒桌上,一下子倚在了叔父身上。 他很快睡着了,朦朦胧胧只听见叔父说“左舷漏水”。后来他一直觉得是漂在 了大海上。不知漂了多远,猛听得叔父喊一声“到岸了!”他也就醒来了。他睁开 眼,马上看到赵多多伸长了脖子听李知常讲话。李知常的声音慢慢让见素听清了, 见素一惊,酒马上全醒了。李知常在讲购买探矿队一台旧电机的事,他说要改装机 器发电,整个高顶街以后都要灯火辉煌。他说此事高顶街主任栾春记和书记李玉明 跟四爷爷商量过,四爷爷说:好。李知常讲到这里兴奋了,说下一步他要做的是整 个粉丝大厂的科学化。漏粉、沉淀、筛粉渣,一概使用机器。首先设计变速轮,设 计大大小小四十多个轮子。说起来也许有人不信,其中大约有三到四个轮子,要做 得像桃子一样。老多多有了老磨屋的经验,这会儿当然什么都信。 他听到这里赶紧向李知常敬酒。见素大声咳了一下,李知常转过脸来。见素狠 狠瞪了他一眼。李知常渐渐不言语了。一会儿,见素起身走了;片刻,李知常借故 解溲,也离开了酒桌。 他们一块儿登上晒粉坨的水泥平台,让凉风吹着。两人久久不语。停了不知多 长时间,见素握住了李知常的手,紧紧地握着。 李知常问一句:“你让我做什么?”见素压低着声音说:“我让你立刻停止设 计!” 李知常激动地抽出手来,连连说:“不能,这不能!电机注定要买,变速轮注 定要设计。我就该是做这个事情的人。洼狸镇注定了要灯火通明。” 见素的眼睛在星光下闪闪发亮,他紧紧地贴上来,嗓子还是压低着说:“我不 是指电机的事。我是指粉丝大厂的变速轮。我要你停住。我要你停住。”李知常执 拗地说:“不能停,都不能停——不能停住机械化。”见素不言语了。他紧紧咬着 牙关,牙齿发出了咯咯的声音。李知常奇怪地看他一眼。他用手去寻找见素的手, 觉得火热烫人,立刻把手甩掉了。见素看着远处河岸上那个昏黄的小窗,自语一样 说道:“粉丝大厂是我的、是我和隋抱朴的。李知常你听着,你听清楚了:等到老 隋家的人接手干了粉丝厂,再出来捣鼓你的鬼名堂。”李知常退开两步,嘴里发出 “啊”的一声。见素转过脸来:“你不信吗?日子不会太远了。只是你不要说,谁 也不要说。”李知常仍旧往后退着,搓弄着黑糊糊的两只手掌。他声音突然颤抖起 来:“我不说,我谁也不说。不过我还是不能停止变速轮的设计。这除非是隋不召 也让我停止,除非是他。”见素冷笑着:“那你问他去。不过你得等他从郑和大叔 那里回来以后。” 谈话自此结束。 李知常后来果真去问了隋不召,发现老人有些支支吾吾。他知道见素什么都跟 叔父讲了。他终于明白了:老隋家和老赵家有世仇。只要粉丝大厂在老赵家手里, 那些美丽的变速轮只能永远在心里旋转了。它们日日夜夜在心里旋转,搅得他彻夜 难眠。有时这些金色的轮子就在头上旋动,他激动了用手去触摸。当然什么也摸不 到。他只在梦中用食指勾住了一个轮子,吻了一下,冰凉冰凉。他不知绘了多少张 草图,可是中秋节之夜毁坏了他的计划。 他无数次地回忆着那个夜晚的情景:在冷风习习的高台上,他和见素挨在一起 站着。他去握见素的手,那只手滚烫滚烫,他赶紧把手松开了。他再不敢肆无忌惮 地在夜间想那些轮子了。可是激情如火,日夜燎着胸腔。他不得不尽全力去克制自 己。因为他谁的话都可以不听,唯独要听隋不召的。隋不召对于他,也许只有一个 词可以概括:恩同再造。 李知常对于自己老一辈的复杂心绪是世界上最为奇特的。他恨他们又爱他们。 爷爷李玄通十四岁上就自命不凡,自己割去黑发,到很远的一座大山里去闹玄;父 亲李其生给关东的资本家开机器,回到洼狸已经很不光彩。人们都说好人怎么能给 资本家开机器?后来尽管他不断戴罪立功,但镇上人最终还是没有饶恕他。 老李家在人们眼里成了古怪邪僻的代名词,永远得不到谅解和信任。李知常在 学校比所有人都聪明。五年级上完了,又上了初中,镇上终于有人提出说“不得了”, 不让他升学了。理由复杂晦涩,主要是他父亲给资本家开过机器,他念完小学本来 就足可以了。他回到了家里,恨起父亲和爷爷,恨得要死。 李知常十九岁的那年,留下了永远的悔恨。那次的经历使他明白了,人在任何 时候都不该恣意妄为,不该松懈,不该忘形。 那是一个和暖的春天的傍晚,李知常因为浑身燥热,一个人孤独地在河边溜达。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会像这会儿这样需要一点什么。他那么想要。晚霞照在河水上真 美丽,还有满河滩的刚爆出芽子不久的柳棵,在风中扭动,像少女一样羞羞答答。 他那么想要。他一个人若有所失地转悠了一会儿,然后穿过河滩往回走去。 可是他走到柳棵间的时候,喉头热辣辣地胀起来。他不走了,身子一软,坐在 了温热的细沙土上。他玩着,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才回到家里。他觉得身上轻松极 了,两只手那么柔软。这晚上他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走上街头,有几个人同时好奇地盯住他。有人哜哜笑着问:“在柳棵里 玩得好吗?”另一个笑吟吟地凑过来,插一句:“书上跟这叫‘手淫’!”李知常 像被烙铁触了一下,头“嗡”的一声响起来。他木木地转过身去,不顾一切地往回 跑。他心里喊着:坏了,坏了……人们在后面大笑,其中一个大着嗓门叫道:“看 见了!全看见了!” 小伙子李知常从此再不出来,院门紧闭。不知多少天过去了,镇上人开始觉得 不妙。李玉明身为高顶街书记,又是老李家的人,就亲自去拍门。门好像不仅拴住 了,而且还从里面顶了杠子,加了铁钉。李玉明叹息着走开了,说由他自省去罢。 前后有不少人也去拍了,结果都是一样。镇上人叹息起来,说:“老李家啊,老李 家啊!……”最后来拍门的是隋不召。他大概是镇上惟一能够理解老李家的一个人 了,早与李知常成了忘年交。他原想让朋友自己走出来,结果还是失望了。他拍着, 高声怒骂。李知常有气无力地隔着门板说:“隋叔,你不用骂了,知常对不起你, 知常做了没出息的事,这回准死无疑了。”隋不召听了,沉思良久,转身离去。回 来时,他手提了一把大板斧。他就用这把板斧三两下劈开了大门。 李知常骨瘦如柴,面色灰白,头发乱成一球,摇晃着迎上来说:“大叔,你行 行好,就用这把斧把我也劈了吧。”隋不召脸色铁青,说了声“好”。可是他接下 去使用的是斧柄,一柄就把李知常打翻在地。 李知常挣扎着爬起来,他又是一柄把他打倒。老头子掐着腰骂道:“我瞎了眼 了,交了你这么个孬种!”李知常垂着头,说没脸见人了。 隋不召喝道:“那有什么!” 隋不召让李知常梳洗干净,教会他挺直身躯走路,两个人一起走到了洼狸镇的 大街上。街上的人看着他们,神色庄严肃穆,再没有一个笑的。 总之,那一天差点把他毁掉。他没有被毁掉,他在隋不召的板斧下新生了。夜 间,当那些金色的轮子在头顶上旋转时,他又兴奋又痛苦。他不敢去触摸这些轮子。 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把它们安装在粉丝大厂里,他忍耐不住。那一天在柳棵间玩 的时候他也是忍耐不住,也许今天的激情就是那股差点毁了他的劲儿化成的。 真痛苦啊,又没有办法——他只得在心里决定,这一段先和李技术员一起给高 顶街安装电机吧,让洼狸镇变得灯火辉煌。这个镇子因为光亮不足,已经让多少人 白白吃了亏。有人去“洼狸大商店” 买泥虎,张王氏竟然摸黑将有了裂口的泥虎塞给他。有个负责看护河滩的人叫 二槐,身背钢枪,成天飞一般在黑影里蹿来蹿去,让人常常记起赵多多年轻的时候。 李知常憎恨这个人在黑影里飞动。 他常常走到河边老磨屋那儿,久久地伫立。最早设计的轮子在这儿真实地旋转。 老磨呜隆呜隆,像远处滚过来的雷声。透过小窗,他望着老隋家剩下来的一个最沉 默的人。他也学他那样一声不吭。他觉得他像老磨一样有力气,能够平稳沉着地磨 碎一切。 可是这个人一声不吭。有一次他站起来了,伸出光滑的木勺去输送带上摊平绿 豆,回身时往门外瞥了一眼,就举了举木勺。李知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手 持烟斗、懒懒地走向磨屋的见素。抱朴原来在向弟弟打招呼。见素把烟斗叼上嘴巴, 走了进来。抱朴让凳子给弟弟坐,弟弟没坐。抱朴说:“那天你去喝酒了,我怕你 醉了,在你屋里等你……”见素一直微笑着,后来笑容一下子全没了。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就像在高台上的那个夜晚一样。他垂下了头,一下一下磕 着烟斗。停了会儿他声音低涩地说:“我有个事情。当时我想起来,恨不能立刻找 到你扯个痛快。那天我喝了一夜酒,第二天也不想睡觉。有人说我的眼睛是红色的。 后来,这股劲儿就过去了。不说它了。我不愿说它。”抱朴抬起眼睛看了看见素, 样子有些懊丧。他盯着木勺上滑下来的水珠,说:“你还是该说出来。 你不是想跟我商量么。“”那会儿想,现在不想了。“”你还是该说出来。 “”这会儿不想说了。“ 兄弟两个沉默下来。抱朴卷了一支烟点上。见素也燃起了烟斗。烟气使老磨屋 浑浊起来。兄弟两个呼出的烟雾一层一层重叠起来,积厚了就往下降落,落到了巨 大的磨盘上。老磨缓缓转动,烟雾也缓缓转动。最后青白色的烟气旋转成一个长长 的圆筒,从小窗口上旋出去。抱朴一口口吸着烟,吐掉了烟蒂:“你不说,藏在心 里多难受。我们兄弟两个遇事该多商量。我知道你没有大事不会急成那样。大事更 不该瞒我。”见素的脸色更加苍白。后来他握烟斗的手也颤抖了。他费力地藏了烟 斗,声音低低地说了一句:“我要夺回赵多多的粉丝大厂。” 知常站在窗外,每一个字都听得十分清晰。他听到见素说过这句话之后,老磨 屋里发出一声脆亮惊人的响动,就像有一根钢条被什么有力的东西猛然扳断。他以 为是转动的铁轮发出来的,可老磨运转正常。屋里,抱朴站了起来,岩石一样的额 头下,一双深陷的眼睛闪动着。他微微地点头,说:“我明白了。” “粉丝大厂姓隋。它该是你的、我的。”见素的目光锥子一般刺在哥哥的脸上。 抱朴摇摇头:“它谁的也不是。它是洼狸镇的。” “可我会夺到手。” “你不能。如今谁也没有这力气了。” “我有。” “你没有。你也不该起意。你不该忘记父亲。他开始也以为粉丝工厂是老隋家 的。结果这个误会害得他后来吐血。他骑马两次出去还账,第一次回来了,第二次 把血全吐在老红马背上。他老人家死在一片红高粱地里……” 见素听到这里,叫了一声什么,拳头击打在方木凳上。他疼得半蹲在地上,两 手扶住了方凳。 “你呀!你呀抱朴……我不愿说,你偏偏引诱我说,全说出来! 可你败我的力气,熄我心里的旺火,像用个拳头砸在我脑门上。不过我不怕, 你放心我不会这样住手。你是想让我也在老磨屋里坐上一辈子,听老磨呜隆呜隆哭。 我不!这不是老隋家的人该做的事!老隋家的人老辈就没有这么窝囊过……我不会 听你的了。我忍了几十年,我今年三十六岁了,可我还没有个媳妇。你有,可是她 死了。你该过得比谁都好,可你就这么一天到晚蹲在老磨屋里。 我恨你!我恨你!我今天明明白白告诉你吧,我恨你一天到晚蹲在老磨屋里… …“ 知常呆呆地站在小窗下。他看到见素额上、腮上,都有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